通天崖頂,風聲凄厲得像是在給誰送葬。
魏通那張老臉因激動而漲成醬紫色,花白的胡須在狂風里抖得像一團亂麻。他竭力挺直了那副被歲月壓彎的脊梁,嘶啞的嗓音里帶著一股殉道者般的悲壯。
“宗主!老夫以道心立誓!四象鎖天陣乃先輩心血,其沉降自有法度,絕非一朝一夕之禍!此子妖言惑眾,竟將我宗萬載基業(yè),當成他那街頭卜算的兒戲!”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里咳出來的血。
演。
接著演。
楚辭心里呵呵一笑。臺詞功底不錯,情緒飽滿,就是邏輯感人。跟一個堅信“祖宗之法不可變”的老古董談卦象爻變,跟對牛彈琴有什么區(qū)別?頻道都不在一個次元。
云天河的視線在我與魏通之間來回掃動,眉心擰成了一個疙瘩。他手心里怕是已經(jīng)濕透了。一邊是為宗門操勞一生的元老,另一邊是屢次刷新他三觀的我。這道選擇題,確實有點難為他了。
楚辭沒理會魏通那幾乎要噴出火的眼睛,只是靜靜地看著云天河,語氣平淡得像是談論今天天氣如何。
“魏長老的陣法造詣,弟子望塵莫及?!?/p>
一句話,讓唾沫橫飛的魏通硬生生噎了一下,滿腔的激憤卡在喉嚨里,不上不下。
楚辭就是要先給他戴頂高帽。
捧得越高,待會兒摔下來才越疼。
話鋒一轉,楚辭的聲音陡然冷了下來,像一把出鞘的利劍,直刺要害。
“但,長老您的所有推斷,皆立于一個根基之上——此為‘天災’。”
“是山巒的自然沉降,是靈脈的周期性衰減。”
“而我眼中之卦象,其名為‘困’?!?/p>
“其根源,卻在‘人禍’!”
最后兩個字,楚辭刻意放緩,吐字清晰。
如同一道旱雷,在每個人的頭頂炸開!
云天河的瞳孔猛地一縮。就連魏通,那張固執(zhí)的老臉上也浮現(xiàn)出愕然與難以置信。
楚辭不給他們任何喘息和質疑的機會,抬手,遙遙指向北方那根頂天立地的玄武石柱。
“我曾言,地底深處,有一股扭曲的‘艮’卦之氣。它并非被動承載,而是主動‘損毀’!”
楚辭的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地壓過了崖頂呼嘯的狂風。
“此力,陰毒,惡劣,充滿惡意?!?/p>
“是與不是,一言可決。”
楚辭迎上云天河震動的目光,拋出了我的賭注。
“請宗主下令,掘開玄武柱地基三丈。若三丈之下,空無一物,楚辭愿以欺君罔上之罪,自廢修為,任憑處置!”
氣氛,在這一刻凝固。
所有人都被楚辭這番話鎮(zhèn)住了。自廢修為,這是何等決絕的賭咒。
楚辭頓了頓,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一字一句,敲在眾人的心坎上。
“若有……則宗門已危如累卵。我等在此的每一息爭執(zhí),都是在親手,將青云宗推向萬劫不復!”
攤牌了,不裝了。
理論辯不過,那就上實錘。老家伙,你信奉眼見為實,我就給你一個打敗你畢生認知的“事實”。
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除非墻后有寶藏。
今天這“危墻”我立定了。墻后面,是整個青云宗未來數(shù)十年無人可以動搖的話語權。這個“寶藏”,我吃定了!
楚辭的話,像一柄無形的重錘,砸碎了僵持的局面。
魏通張了張嘴,那張布滿皺紋的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所有的經(jīng)驗,所有的傳承,在“一探便知”這四個冷冰冰的字眼前,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云天河眼中的猶豫和掙扎瞬間被一掃而空。
屬于一宗之主的決斷力,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
他猛地一揮袖袍,聲如洪鐘,震徹崖頂!
“挖!”
一個字,石破天驚。
此為“夬”卦之象。
決斷,以破心中之疑。
挖掘的命令一下,通天崖立時從對峙的死寂,轉為行動的喧囂。
數(shù)十名執(zhí)役堂弟子御使法器,靈光閃動,堅硬的黑巖被大塊大塊地剝離??蛇^程,遠比想象中要詭異。
“轟!”
毫無預兆,側壁一塊數(shù)千斤的巨巖崩塌滑落,一名弟子反應稍慢,半邊身子都被碎石擦中,頓時鮮血淋漓。
“不對!此地的靈氣流轉全亂了!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在下面攪動!”一名執(zhí)事高聲示警,聲音里透著驚慌。
越往下,情況越是邪門。
山石無故開裂,法器上的靈光忽明忽暗,更有弟子突然感到心浮氣躁,氣血翻騰,不得不退到一旁打坐調息。
魏通的臉色,早已從漲紅轉為鐵青,又從鐵青轉為驚疑的蒼白。
他身為陣法宗師,對這片區(qū)域的靈氣脈絡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掌紋??涩F(xiàn)在,地底傳來的感覺,卻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與悸動。
那是一種病態(tài)的、正在走向衰亡的脈搏。
他再也站不住了,身影一晃,親自掠入挖掘出的深坑之中。他雙手掐訣,雄渾的靈力化作一道光幕,試圖探查并鎮(zhèn)壓那股紊亂。
“嗡——!”
光幕接觸到深坑底部的瞬間,魏通如遭電擊,整個人劇烈地一顫,臉色“唰”地一下,白得像一張紙!
他感覺到了。
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
從地底最深處反彈回來的,根本不是什么磅礴的重壓,而是一股陰冷、衰敗、主動“瓦解”萬物的邪異力量!
這股力量像擁有生命,正貪婪地啃噬著玄武柱的根基,消解著大陣的每一分生機。
“這……這是……”魏通的聲音在發(fā)抖,帶著一絲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恐懼。
就在此時,坑頂傳來一聲驚呼。
“長老小心!”
隨著最后一塊巖板被兩名弟子合力掀開,深坑的底部,一抹幽暗詭異的光華,驟然亮起!
眾人定睛看去。
只見在玄武石柱那深埋地下的巨大基座上,赫然烙印著一枚巴掌大小的符文!
那符文的筆畫扭曲盤結,像是用無數(shù)痛苦的靈魂熔鑄而成,正像一只活物般在石面上微微蠕動。一縷縷肉眼可見的黑氣從符文上滲出,所過之處,堅逾金鐵的玄武巖都呈現(xiàn)出一種腐朽、敗壞的跡象。
一股要將天地萬物都拖入衰敗與毀滅的“損”之意境,撲面而來!
楚辭站在坑邊,瞳孔猛地一縮。
就是它!
呵,果然是你。這股惡心人的“道韻”,跟當初在納蘭家那根倒塌房梁上看到的邪化“艮”卦,簡直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只不過,眼前這個是Pro Max頂配版。
從納蘭月退婚開始,就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背后布局……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宗門內斗了。
這是沖著團滅整個青云宗來的!
而深坑之中的魏通,在看清那枚符文的瞬間,像是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精氣神。他踉蹌著后退兩步,渾身劇震,面如死灰。
他百年的驕傲。
他百年的堅持。
他引以為傲的、代代相傳的陣法傳承。
在這一枚小小的、散發(fā)著無盡惡意的符文面前,轟然倒塌,碎成了齏粉。
他輸了。
輸?shù)皿w無完膚。
不是輸給了我的玄學,而是輸給了他自己固步自封的認知,輸給了一個聞所未聞、來自深淵的敵人。
“是……是‘損道’邪術……”他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聲音里滿是崩潰與絕望,“上古典籍……有過零星記載的禁忌之法……以損為道,滅絕生機……”
“老夫……錯了……”
這位固執(zhí)了一生的老人,緩緩轉過身。
對著坑邊的云天河,對著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深深地、深深地彎下了腰。
一個九十度的大揖。
“老夫有眼無珠,識見鄙陋,險些……成宗門千古罪人!”他的聲音沙啞得像兩塊砂紙在摩擦,“此禍……非戰(zhàn)之罪,實乃……聞所未聞之敵。請宗主……與楚師侄……降罪!”
真相大白。
通天崖頂,先前的爭執(zhí)與對峙,頃刻間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頭發(fā)冷的死寂與凝重。
每一個青云宗弟子,在看到那枚邪符時,都感到一陣發(fā)自靈魂的寒意。
云天河一個閃身來到坑邊,親自將搖搖欲墜的魏通扶起,沉聲道:“魏長老忠心可鑒,何罪之有?如今大敵當前,我等更應同心同德,共渡此劫!”
安撫了魏通,他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楚辭。
那眼神中,再無半分試探與懷疑,只剩下全然的信任與托付。
他對著我,堂堂一宗之主,竟也微微躬身,鄭重無比地說道:“楚辭,從此刻起,護山大陣修復事宜,由你全權總領!宗門上下,無論長老弟子,包括本座在內,皆聽你號令!”
好家伙,CEO授權書終于到手了。
楚辭心里迅速盤算起來。臨時工總算轉正,還一步到位拿到了最高權限。不過這爛攤子……嘖,宗主,加班費可得給足了。
楚辭面上波瀾不驚,仿佛這一切本該如此。對著云天河微微頷首,算是接下了這份重逾山岳的責任。
“宗主言重。事不宜遲,即刻開始吧?!?/p>
沒有半句客套,楚辭直接進入了總指揮的角色,轉向心神稍定的魏通:“魏長老,勞煩告知‘四象鎖天陣’靈力流轉的核心節(jié)點,以及平日里維持陣眼所用的材料清單?!?/p>
魏通此刻再無半分芥蒂,反而因能幫上忙而精神一振,連忙將陣法的核心機要竹筒倒豆子般,詳盡道來。
聽完,楚辭心中卦象流轉,瞬間已有定案。
“‘澤水困’,上兌下坎。兌為澤,為缺損;坎為水,為險陷。如今更有‘損道’邪術從中作梗,此乃兇上加兇?!蔽页谅暦治?,“欲解此困,當行‘雷水解’之法。雷出于水上,奮也,萬物解困而出。需以至陽至剛之力,行震卦之威,方能破此死局!”
楚辭看向一旁的藥塵子和庫藏執(zhí)事,直接下令。
“速去準備三樣東西:千年東海珊瑚,西山萬載庚金,南明離火晶?!?/p>
藥塵子一怔,眉頭緊鎖:“楚師侄,這三物……五行雖有涉及,卻并非傳統(tǒng)修復陣法之物???”
楚辭搖了搖頭,聲音不大,卻讓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此三物,非為平衡五行。”
“東海珊瑚,生于深海,卻向陽而生,此為水中至陽,代表‘生’機?!?/p>
“西山庚金,歷萬載而不朽,鋒銳無匹,可斬邪祟,代表‘破’力。”
“南明離火,炎陽之精,可焚世間萬穢,代表‘解’厄?!?/p>
“那‘損道’符文,其根基在于一個‘損’字,在于滅絕生機。我等,便要以最純粹、最強大的‘生’機,去對抗它的‘死’意!以最鋒銳的‘破’力,去斬斷它的根基!以最熾烈的‘解’厄之火,去凈化它的污穢!”
“此為,以生克死,以解破困!”
一番話,將深奧的卦理與實際應用結合得天衣無縫。
魏通聽得雙目圓睜,光芒大盛,臉上滿是嘆服與狂熱。他再次向我一揖到底,主動請纓:“楚師侄調度有方,老夫五體投地!老夫愿率陣法堂所有弟子,為師侄的方案鞍前馬后,絕無二話!”
云天河眼中也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他振臂高呼:
“青云宗上下聽令,全力配合楚辭,拯救宗門,就在此舉!”
“遵命!”
山呼海嘯般的回應響徹云霄,驅散了眾人心中的陰霾與恐懼。
一場關乎青云宗存亡的生死競速,在楚辭的調度下,于這通天崖頂,正式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