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明未明,一種混雜著灰與紫的詭異光線籠罩著燼都。
顧七安像一道真正的幽魂,貼著牆根陰影,無聲無息地穿行在破敗的坊市間。他沒有走大路,而是選擇了那些只有野狗和拾荒人才會鑽的,被瓦礫和廢棄傢俱堵塞得只剩一人寬的窄巷。
他身上還殘留著鐘樓裏的血腥與硝煙味,但他的大腦卻異常冷靜,像一臺高速運轉(zhuǎn)的精密儀器,瘋狂複盤著剛剛結(jié)束的一切。
怨伶的歌聲,頻率。
作用於人腦的哪個部分?松果體?還是直接震盪顱腔?
耳塞能物理隔絕,但並非萬全之策。一些低頻的次聲波,依舊能穿透皮肉,作用於內(nèi)臟。秦?zé)o傷那些親衛(wèi),就算塞了耳塞,依然有人出現(xiàn)噁心、頭暈的癥狀,這就是證明。
清心散的藥方還能改進(jìn)。需要加入一些穩(wěn)定心神、同時能輕微麻痹神經(jīng)末梢的藥材。比如……吊蘭根的汁液,或者微量的曼陀羅花粉。
還有那包“黑火藥”。
威力比預(yù)想的小了點。木炭粉不夠純,硝石的提煉也粗糙。但效果達(dá)到了。爆炸的瞬間衝擊波和強光,成功干擾了怨伶的“聲場”,為秦?zé)oushang的致命一擊創(chuàng)造了空窗。
這是一次成功的實驗。
用最小的代價,撬動了最強的槓桿。
他從不相信蠻力,他只信奉知識、邏輯和計算。這座末日般的城市,在他眼中,不是煉獄,而是一個巨大的、充滿了未知變數(shù)的實驗室。
他繞過一具被啃得只剩骨架的“遊祟”,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
突然,他停住了。
鼻子輕輕翕動。
空氣中,除了固有的腐臭,多了一絲極淡,卻極其熟悉的味道。
是阿梨的味道。
準(zhǔn)確說,是阿梨血液中那種特殊氣息的味道。很淡,像是被風(fēng)吹散了很久,但他的嗅覺經(jīng)過無數(shù)次解剖臺的錘煉,早已敏銳得不像人類。
氣息是從他藏身的藏書閣方向傳來的。
為什麼?
他叮囑過阿梨,無論發(fā)生什麼,都絕不能離開藏書閣,更不能動用自己的血液。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後腦。
出事了。
他不再隱藏身形,雙腿猛然發(fā)力,像一頭獵豹,在廢墟間狂奔起來。腳下的碎瓦和磚石被踩得咯咯作響,但他已經(jīng)顧不上了。
藏書閣那扇用數(shù)十本書卷和一張破桌子堵死的後門,此刻洞開著。
門口的地面上,有一灘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紅色血跡。血跡旁,散落著幾根淬了毒的吹針。
顧七安的瞳孔瞬間收縮。
這是“飼祟者”的手段。
他衝進(jìn)藏書閣,裏面空無一人。他用來做實驗的桌案被掀翻,各種瓶瓶罐罐碎了一地,珍貴的藥材粉末混雜在一起,徹底報廢。
唯獨他那本用油布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鎮(zhèn)祟錄》和那套銀針,還好好地藏在書架的夾層裏。
阿梨不見了。
顧七安站在一片狼藉中央,胸口劇烈起伏。但他沒有怒吼,沒有咆哮。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點地上的血跡,放在鼻尖輕嗅。
血腥味中,還混雜著另一種氣味。
一種屬於“墨裔”的,陰冷、滑膩的墨臭味。
他閉上眼睛,大腦裏的情報在瘋狂碰撞、組合。
飼祟者。墨裔。阿梨的血。
他們一直在找她。鐘樓之戰(zhàn)的動靜太大了,吸引了靖夜司的注意,同樣也暴露了他們的位置。
飼祟者利用這個機會,趁他不在,抓走了阿梨。
阿梨用自己的血,引開了或者說……是嚇退了那只墨裔?不,不對。如果是這樣,她應(yīng)該會逃跑,而不是被抓走。
地上的吹針說明發(fā)生過戰(zhàn)鬥。
阿梨反抗了。她用自己當(dāng)誘餌,製造了某種混亂,但最終還是失敗了。
顧七安猛地睜開眼,眼神裏沒有絕望,只有一種燃燒到極點的、冰冷的殺意。
他小心翼翼地將《鎮(zhèn)祟錄》和銀針包好,貼身藏起。然後,他從角落的暗格裏,拖出一個沉重的木箱。
箱子打開,裏面不是金銀,也不是藥材。
而是一排排大小不一、精心打磨過的金屬零件、齒輪、彈簧,還有幾個密封的陶罐,裏面裝滿了他耗費大量心血提煉出來的強酸和猛火油。
這是他真正的底牌。
是恩師在《鎮(zhèn)祟錄》後半部那些瘋狂猜想中,記載的幾樣“奇物”的半成品。
他本想等更有把握的時候再將它們組裝完成。
但現(xiàn)在,他等不了了。
他要讓那些藏在陰溝裏的老鼠知道,有些東西,是他們絕對不能碰的。
……
同一時間,靖夜司。
秦?zé)o傷的親衛(wèi)統(tǒng)領(lǐng),一個臉上有三道爪痕的疤臉漢子,正焦急地在門外踱步。
屋內(nèi),秦?zé)o傷獨自一人,面對著一幅巨大的燼都堪輿圖。
圖上,用朱砂標(biāo)注出了數(shù)十個紅圈,那是靖夜司確認(rèn)的祟人重度盤踞區(qū)。而用黑墨打叉的地方,則是他們折損過人手的死亡陷阱。
鐘樓,赫然在列,如今上面多了一個被劃破的圈。
恥辱。
那個仵作,用最簡單、最可笑的方法,解決了他用人命都填不平的難題。
他不是在幫靖夜司。
他是在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無聲地嘲諷著他,嘲諷著整個靖夜司引以為傲的武勇和秩序。
“力”,在“理”面前,一敗塗地。
秦?zé)o傷的手掌撫過腰間的重劍劍柄,那冰冷的觸感,第一次沒能給他帶來任何安全感。
他想起了那個仵作的眼神。
古井無波,沒有敬畏,沒有恐懼,甚至沒有情緒。像是在看一塊石頭,一具屍體。
那眼神讓他極度不舒服。
一種被看透,被當(dāng)成研究對象的感覺。
他必須掌控這個人。不,是掌控他腦子裏的知識。
“咚咚?!?/p>
門被輕輕敲響。
“進(jìn)來?!鼻?zé)o傷的聲音沙啞。
進(jìn)來的是那個跪在他身後的黑影,代號“影”。影走路沒有聲音,整個人仿佛就是由影子構(gòu)成的,他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都尉?!庇皢蜗ス虻?,聲音像是兩塊石頭在摩擦,“查到了。”
秦?zé)o傷猛地轉(zhuǎn)身,目光如刀:“說?!?/p>
“全城在冊的仵作,共計三十七人。祟亂之後,死亡或失蹤二十九人。尚存八人?!?/p>
影的彙報沒有任何廢話,全是乾貨。
“其中七人,皆是年過半百的老朽,平日裏只敢處理些餓死的災(zāi)民屍首,早已嚇破了膽,不可能有膽量參與鐘樓之事?!?/p>
“唯一的一個變數(shù),叫顧七安?!?/p>
影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
“二十歲,原是西城義莊的仵作。師從上一代的老仵作許望。此人性格孤僻,不與人來往,癡迷驗屍,被同行視為怪胎?!?/p>
“一個月前,西城義莊收斂了一具‘屍體’,據(jù)說那屍體在顧七安驗屍時突然‘化祟’。義莊大亂,最終被一把火燒成白地。顧七安從此失蹤,被官府列為災(zāi)星,四處通緝?!?/p>
秦?zé)o傷的眉頭緊鎖。
這個履歷,對上了。
一個對屍體有著病態(tài)執(zhí)著的瘋子,一個被體制拋棄的通緝犯。
只有這樣的人,才敢去解剖“祟人”,才敢想出那種聞所未聞的戰(zhàn)術(shù)。
“他在哪?”秦?zé)o傷問道,聲音裏透著一絲急切。
“南城,廢棄藏書閣?!庇盎卮?,“屬下找到他時,他似乎正在……準(zhǔn)備某種東西。”
影的語氣出現(xiàn)了一絲罕見的波動。
“很多精密的金屬機關(guān),還有……強水、猛火油。不像是一個仵作,更像是一個墨家的機關(guān)師,或者軍中的火器營匠人。”
秦?zé)oushang的心跳漏了一拍。
火藥,機關(guān)……這個仵作到底還藏了多少秘密?
“他發(fā)現(xiàn)你了?”
“沒有。”影的語氣恢復(fù)了冰冷,“但他很警覺,像一隻受過傷的狼。屬下沒有靠近,只是遠(yuǎn)遠(yuǎn)監(jiān)視。他似乎在等人?!?/p>
“不,他不是在等人。”秦?zé)o傷走到堪輿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南城藏書閣的位置,“他是在佈置陷阱。他在等……我們上門?!?/p>
這個仵作,在算計他!
他預(yù)判到,鐘樓一戰(zhàn)後,自己必然會來找他。所以他提前回到了老巢,擺開了陣勢,等著自己一頭撞進(jìn)去。
他想幹什麼?
示威?談判?還是……反殺?
一股怒火混雜著奇異的興奮感,從秦?zé)o傷心底湧起。
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遇到過這麼有趣的“獵物”了。
“帶上人?!鼻?zé)o傷的嘴角咧開一個猙獰的弧度,“跟我去會會這位‘顧先生’?!?/p>
他倒要看看,一把解剖屍體的刀,如何能與代表著朝廷法度的劍抗衡。
……
藏書閣內(nèi)。
空氣中彌漫著金屬摩擦和油脂的味道。
顧七安的手指靈活得像是在跳舞,一個個細(xì)小的零件在他手中被迅速組裝起來。他的額頭上全是汗,但眼神卻專注到了極點。
他正在組裝的,是一個臂鎧。
一個造型猙獰,前端裝有三根可以彈射的精鋼短矛,側(cè)面則連接著一個可以噴射高壓液體的皮囊的……殺人工具。
《鎮(zhèn)祟錄》中,恩師將它命名為“破邪”。
一個瘋狂的、超越了這個時代認(rèn)知的設(shè)計。
突然,他的動作停了下來。
耳朵輕輕顫動。
他聽到了。
極其細(xì)微的,來自遠(yuǎn)處街道的,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不是雜亂的災(zāi)民,也不是祟人那種拖沓的腳步。而是……軍隊。
而且是精銳。
他們來了。
比預(yù)想中,還要快。
顧七安沒有慌張,他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動作,將最後一個卡榫扣緊。
“哢噠”一聲輕響,臂鎧完成了。
他將臂鎧套在左臂上,感受著那冰冷而沉重的分量。一股陌生的力量感,從手臂傳遍全身。
這不是他的力量。
這是知識的力量。
他轉(zhuǎn)過身,看向洞開的後門,眼神平靜。
他知道,門外等待他的,將是一場截然不同的“戰(zhàn)鬥”。
一場關(guān)於籌碼、價值和話語權(quán)的談判。
他輸不起。
因為他的籌碼,是阿梨的命。
片刻之後,沉重的腳步聲停在了藏書閣外。
數(shù)十名身披黑甲、手持重劍的靖夜司甲士,如同一堵鋼鐵之牆,將整個藏書閣圍得水泄不通。
秦?zé)o傷站在最前方,身後的披風(fēng)在夜風(fēng)中獵獵作響。
他沒有立刻下令衝進(jìn)去,而是靜靜地站著,感受著從那棟破舊建築裏滲透出的,若有若無的危險氣息。
像是一頭猛獸的巢穴。
“裏面的人,出來。”秦?zé)oushang的聲音如同洪鐘,在寂靜的夜裏傳出很遠(yuǎn)。
沒有回應(yīng)。
秦?zé)o傷眉頭一皺,對身旁的影使了個眼色。
影點點頭,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向後門摸去。
就在影的手即將觸碰到門框的瞬間,一個平靜的聲音從藏書閣內(nèi)傳來。
“秦都尉大駕光臨,有失遠(yuǎn)迎?!?/p>
“不過,我勸你的人最好別亂動。我這地方,老鼠夾子多,不小心踩到,就算是你靖夜司的精銳,也得斷條腿。”
聲音不卑不亢,甚至帶著一絲……警告。
影的動作僵住了。他感覺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他毫不懷疑,只要自己再上前一步,就會觸發(fā)某種致命的機關(guān)。
秦?zé)o傷的臉色沉了下來。
他揮了揮手,示意影退下。
“你就是顧七安?”秦?zé)o傷盯著漆黑的門洞。
“是我?!?/p>
“鐘樓的火藥,是你做的?”
“是我。”
“怨伶的弱點,是你發(fā)現(xiàn)的?”
“是我?!?/p>
一問一答,乾脆利落。
秦?zé)o傷發(fā)現(xiàn)自己預(yù)想中那種居高臨下的氣勢,根本施展不開。對方就像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油鹽不進(jìn)。
“很好?!鼻?zé)o-shang壓下心中的煩躁,“現(xiàn)在,我給你一個機會。為靖夜司效力,交出你所有的知識和配方。我可以對你之前的罪名,既往不咎?!?/p>
這是他能給出的最大讓步。在他看來,一個賤籍出身的仵作,能得到靖夜司的庇護(hù),是天大的恩賜。
然而,裏面的人卻輕笑了一聲。
那笑聲裏,滿是嘲諷。
“秦都尉,你好像搞錯了一件事?!?/p>
顧七安的聲音再次響起:“現(xiàn)在,不是你給我機會。而是我,在決定要不要給靖夜司一個……活下去的機會?!?/p>
話音剛落,一道黑影從門內(nèi)猛地射出!
“小心!”
秦?zé)o傷身邊的親衛(wèi)一聲大喝,揮劍格擋。
“鏘!”
火星四濺。
一根精鋼打造的短矛,被重劍磕飛,深深地釘入了遠(yuǎn)處的牆壁,尾羽兀自顫動不休。
所有甲士的瞳孔都是一縮。
好強的力道!
這要是射在人身上,連人帶甲,能直接穿個透明窟窿!
秦?zé)o傷的臉色,終於徹底變了。
他死死盯著那根短矛,心裏掀起了驚濤駭浪。
這不是人力能投擲出來的。是機關(guān)!是……軍械!
這個仵作,不僅僅是懂藥理、懂火藥,他還私造軍械!
按照景朝律法,這是株連九族的死罪!
“你想造反嗎?!”秦?zé)o傷厲聲喝道。
“造反?”
顧七安的聲音幽幽傳來,帶著一絲疲憊和不屑。
“秦都尉,你的眼界,未免太小了點?!?/p>
“你們還在為這座破城的歸屬權(quán)打打殺殺,為誰是正統(tǒng)、誰是叛逆爭論不休??赡銈冎恢?,真正的敵人,從來就不是彼此?!?/p>
“你們在鐘樓裏,差點全軍覆沒,連敵人的樣子都沒看清。而我,用一包炮仗就解決了問題?!?/p>
“現(xiàn)在,你帶著人,用刀劍對著我,想讓我屈服?!?/p>
“你不覺得……很可笑嗎?”
每一句話,都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秦?zé)o傷的臉上。
他引以為傲的武力,他堅信不疑的秩序,在這個瘋子仵作面前,被貶低得一文不值。
“我需要三樣?xùn)|西?!?/p>
顧七安不再廢話,直接開出了自己的條件。
“第一,我要靖夜司所有關(guān)於‘祟’的卷宗,包括你們所有戰(zhàn)鬥的記錄,傷亡的報告,以及所有捕獲到的,關(guān)於‘祟’的情報?!?/p>
“第二,我需要一個地方,一間不受任何人打擾的實驗室。我要藥材,要金屬,要硝石,要硫磺。我要什麼,你們就得給什麼?!?/p>
“第三……”
顧七安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
“我要你們,動用全部力量,幫我找一個人?!?/p>
“一個叫阿梨的女孩。她被人抓走了?!?/p>
“找到她,安然無恙地帶回來。這是我所有合作的前提。”
秦?zé)o傷沉默了。
他死死地攥著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感覺到,自己和這個仵作之間,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他想的是如何維護(hù)秩序,如何掌控力量。
而那個仵作,想的卻是如何……解剖這個世界。
“我憑什麼相信你?”秦?zé)o傷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你不需要相信我。”
顧七安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情緒,一種冰冷刺骨的殺意。
“你只需要知道,如果找不到阿梨。我就會把這座城,連同你們靖夜司,還有那些藏在暗處的老鼠,一起變成我的實驗材料?!?/p>
“到時候,你會看到,比怨伶歌聲更恐怖百倍的東西。”
“相信我,我做得到。”死寂。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鸢讶紵龝r發(fā)出的“畢剝”聲,此刻聽來竟如心跳般刺耳。
秦?zé)o傷身後的甲士們,握著刀柄的手心已經(jīng)全是冷汗。
他們是靖夜司的精銳,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悍卒,他們不懼怕衝鋒陷陣,不畏懼與祟人怪物血戰(zhàn)。
但他們害怕未知。
那個仵作,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他身上沒有半點武人該有的煞氣,眼神裏卻藏著比煞氣更駭人的東西——一種能將萬事萬物都視為“材料”的冰冷邏輯。
他投出的那根短矛,不是武功,是他們無法理解的“理”。他解決怨伶,靠的不是刀劍,是他們聞所未聞的“法”。
現(xiàn)在,他用這套他們完全陌生的東西,威脅要將整座城,連同他們所有人一起,變成他實驗臺上的血肉樣本。
這份威脅,荒謬,卻又透著一股讓人脊背發(fā)涼的真實感。
秦?zé)o傷的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他能感覺到身後部下們呼吸的變化,那是一種從緊繃到動搖的氣息。軍心,正在被這個仵作三言兩語瓦解。
殺了他?
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竄進(jìn)腦海,又被他死死掐住。
殺了他,然後呢?然後獨自面對下一次的“怨伶”?獨自去解開那些層出不窮、詭異可怖的“祟”?鐘樓裏的絕望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湧上心頭。弟兄們無聲無息倒下,連敵人都沒看清,那種無力感,他不想再經(jīng)歷第二次。
他,秦?zé)o傷,靖夜司都尉,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引以為傲的重劍,竟然如此蒼白。
他以為自己是擎天之柱,苦苦支撐著王朝最後的體面與秩序??蛇@個仵作卻一針見血地指出,他連這座大廈的敵人是誰都沒搞清楚,他的所有努力,不過是堂吉訶德式的衝鋒,可笑至極。
屈辱,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扎遍他的五臟六腑。
但他不是一個只有匹夫之勇的莽夫。他是將領(lǐng),他肩上扛著數(shù)百名弟兄的性命,扛著這座孤城裏數(shù)萬倖存者的希望。
尊嚴(yán),在這些面前,一文不值。
“卷宗,可以給你?!鼻?zé)o傷的聲音沙啞得像兩塊石頭在摩擦,每一個字都說得極其艱難,“靖夜司所有關(guān)於‘祟’的記錄,都可以給你調(diào)閱?!?/p>
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讓步,也是他崩塌的驕傲上,第一道裂痕。
他身後的一名親信副尉,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麼,卻被秦?zé)o傷抬手制止。
顧七安沒有任何表示,仿佛這本就是理所當(dāng)然。他只是靜靜地看著秦?zé)o傷,等著下文。
那眼神,平靜得可怕。就像一個工匠在審視一件工具,判斷它是否合用。
“實驗室……”秦?zé)o傷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城西有一處廢棄的鑄造坊,地方夠大,也足夠偏僻,不會有人打擾。裏面的鐵料、爐子,你都可以用。其他的藥材、硝石,我會讓人盡力去搜羅。”
他說完,死死盯著顧七安,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猛虎。他讓步了,但他也需要一個臺階,一個能說服自己和部下的理由。
“但是,我憑什麼動用靖夜司全部的力量,為你找一個……不相干的女孩?”
“你必須給我一個理由!”
“一個能讓我對我手下弟兄們交代的理由!”
這句話,他幾乎是吼出來的。這是他作為主帥,最後的底線。
顧七安終於有了動作。
他緩緩轉(zhuǎn)身,走到一張積滿灰塵的長案前。長案上,擺放著他從不離身的一套工具,用粗布包裹著。
他沒有理會秦?zé)o傷的質(zhì)問,自顧自地解開布包,露出一排長短不一、閃爍著幽冷銀光的細(xì)針。
那不是普通的銀針。
在火光下,針身上似乎有著某種奇異的紋路,光線流轉(zhuǎn),竟讓人產(chǎn)生一種針在呼吸的錯覺。
“理由?”
顧七安拿起其中最長的一根銀針,用兩根手指輕輕捻動著,目光卻穿過跳動的火焰,落在了秦?zé)o傷身後的牆壁上。
那裏,掛著一張殘破的燼都地圖。
“你們靖夜司,把城裏劃分成了不同的區(qū)域,對嗎?”顧七安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討論天氣,“根據(jù)祟人的密集程度和危險等級,用紅、黃、白三色標(biāo)注?!?/p>
秦?zé)o傷眉頭一皺,這是靖夜司的內(nèi)部機密,這個仵作怎麼會知道?是了,那些找他求助的幸存者,總會透露一些信息。
“紅色區(qū)域,是禁區(qū),有進(jìn)無出。比如爆發(fā)初期的南城疫所,還有你們折戟沉沙的西城鐘樓?!?/p>
“黃色區(qū)域,是警戒區(qū),祟人遊蕩,時有傷亡。城中大部分街區(qū)都屬此類?!?/p>
“白色區(qū)域,是安全區(qū),由你們重兵把守,勉強維持著秩序。比如這座府衙,還有你們的兵營?!?/p>
顧七安的每一句話,都精準(zhǔn)地說出了靖夜司的佈防核心。
秦?zé)o傷沒有作聲,但他握劍的手,指節(jié)已經(jīng)捏得發(fā)白。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剝光了衣服的人,所有的秘密和底牌,都被對方看得一清二楚。
顧七安的手指停下了捻動,用針尖,遙遙指向地圖上的一點。
“你以為,這些區(qū)域是固定的嗎?”
“不?!?/p>
他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
“它們在‘?dāng)U散’?!?/p>
“就像滴在宣紙上的墨點。你們今天清理了東街,明天西巷的‘黃色’就可能加深,變成了‘紅色’。你們以為守住了府衙,卻沒發(fā)現(xiàn),府衙地下的暗渠裏,‘祟氣’的濃度,每天都在悄無聲息地上升?!?/p>
“你們疲於奔命,像一群救火隊員,哪裏冒煙就往哪裏跑。卻從沒想過,這場大火的火源,究竟在哪。”
秦?zé)o傷的瞳孔猛地收縮。
他想到了最近的傷亡報告。明明已經(jīng)清剿過的區(qū)域,卻在幾天後再次爆發(fā)祟人襲擊事件,而且出現(xiàn)的祟人,似乎比之前更強。他一直以為是清剿不徹底,是漏網(wǎng)之魚。
可現(xiàn)在,顧七安給了他一個更恐怖的解釋。
這不是剿匪,這是治病。他們一直在刮骨療毒,卻放任著病源在體內(nèi)瘋狂蔓延。
“阿梨,”顧七安終於說出了那個名字,聲音裏第一次帶上了除了冰冷之外的情緒,一種混合著焦慮和珍視的複雜情感,“她,就是找到‘火源’的關(guān)鍵。”
“她的體質(zhì)很特殊,能吸引某些東西,也能壓制某些東西。有她在,我能製作出辨別‘祟氣’濃度的工具,我能繪製出一張真正的‘病理圖’,告訴你們,火源在哪,下一個會爆發(fā)的點在哪。”
“我能讓你們,從被動的救火,變成主動的清除?!?/p>
顧七安頓了頓,向前走了一步。
這一步,讓所有甲士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
但他只是走到了秦?zé)o傷的面前,兩人的距離,不足三尺。
“秦都尉,現(xiàn)在我給你一個理由,一個你能對你弟兄們交代的理由?!?/p>
他的目光,第一次與秦?zé)o傷平視。那雙解剖過無數(shù)屍體的眼睛裏,沒有威脅,只有一種陳述事實的冷靜。
“找到阿梨,你們的傷亡,至少可以減少一半?!?/p>
“這個理由,夠嗎?”
轟!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了秦?zé)o傷的天靈蓋上。
傷亡,減少一半?
他腦海裏瞬間閃過一張張弟兄們慘死的面孔。有的被開膛破肚,有的身體扭曲變成了新的怪物,有的在怨伶的歌聲中,自己砍下了自己的頭顱……
每一次的傷亡報告,都像一把刀子,在他的心上劃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如果……如果這個仵作說的是真的……
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胸膛劇烈起伏。內(nèi)心的天平,在這一刻,發(fā)生了毀滅性的傾斜。
秩序、尊嚴(yán)、律法……所有他曾經(jīng)堅守的東西,在“傷亡減半”這四個字面前,都變得輕飄飄的,不堪一擊。
他看到身後的副尉,那個最耿直、最崇拜他的漢子,此刻也低下了頭,緊握的拳頭,微微顫抖。
他知道,沒人能拒絕這個理由。
“好?!?/p>
秦?zé)o傷從牙縫裏擠出這個字。
他感覺自己全身的力氣,都被這一個字抽空了。
“我答應(yīng)你。”
“從現(xiàn)在起,靖夜司所有情報系統(tǒng),全部動員,全力尋找一個叫阿梨的女孩?!彼D(zhuǎn)過頭,對著身後的副尉下令,聲音嘶啞卻不容置疑,“把她的畫像,分發(fā)給每一個巡邏隊,每一個暗哨!告訴他們,這件事,比守衛(wèi)城牆還重要!”
“是!都尉!”副尉猛地抬頭,大聲應(yīng)道。他的眼中,沒有了困惑,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希望的火光。
秦?zé)o傷又轉(zhuǎn)回頭,看著顧七安。
“卷宗庫,我會給你最高的許可權(quán)。鑄造坊,我會派一個百人隊給你守衛(wèi),任何人不得靠近。你要的材料,列出清單,我會讓人在最短時間內(nèi)送到?!?/p>
“我給了你想要的一切?!?/p>
他的語氣變得森然,像是負(fù)傷的孤狼在發(fā)出警告。
“你也必須給我想要的東西。如果我發(fā)現(xiàn)你在說謊,或者,你找到那個女孩之後,卻拿不出你所說的東西……”
“我會親手,把你和你那些瓶瓶罐罐,一起搗成肉泥?!?/p>
威脅,蒼白而無力。
連他自己都知道,從他說出“好”的那一刻起,主動權(quán),就已經(jīng)徹底易手。
顧七安臉上沒有絲毫波瀾。
他只是點了點頭,仿佛在確認(rèn)一筆再尋常不過的交易。
“清單,我一會兒就給你?!?/p>
“現(xiàn)在,帶我去卷宗庫?!?/p>
他說完,便轉(zhuǎn)身開始收拾自己的那套銀針,動作不疾不徐,仿佛這間屋子裏劍拔弩張的氣氛與他毫無關(guān)係。
秦?zé)o傷站在原地,火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扭曲。
他看著顧七安的背影,那個清瘦的、毫無威脅的背影,心中卻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他不是請來了一位助力。
他是打開了城門,迎進(jìn)來一頭他完全無法理解,也根本無法控制的怪物。
而他,親手遞上了鎖鏈的鑰匙。
這座城,這個世界,從今往後,或許將滑向一個比被“祟”吞噬,更加未知、更加瘋狂的深淵。靖夜司的卷宗庫,坐落在總部大院的最深處,是一座三層高的石砌黑塔。
它像一頭沉默的巨獸,匍匐在陰影裏,看守著這座城、這個王朝搖搖欲墜的記憶。
通往黑塔的路上,顧七安走在前面,秦?zé)o傷落後半步,跟在身側(cè)。
這短短百米的距離,氣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
每一步,秦?zé)o傷的軍靴都踩得石板咯噔作響,沉重、規(guī)律,像是在丈量自己內(nèi)心的煎熬。
他死死盯著顧七安的後腦勺。
這個仵作的步伐很穩(wěn),不快不慢,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或心虛。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福爾馬林混合著血腥的氣味,此刻在秦?zé)o傷聞來,竟比最濃烈的祟氣還要讓他心悸。
他到底是什麼人?
他要找那個女孩做什麼?
他憑什麼敢斷言能讓傷亡減半?
一個又一個問題在秦?zé)o傷腦中翻滾,卻沒有一個有答案。他感覺自己像是個賭徒,在看不見牌桌對面的情況下,押上了全部身家。
黑塔門口,兩名身披重甲的靖夜衛(wèi)持戟而立,見到都尉親自領(lǐng)著一個身穿布衣的年輕人過來,眼神中滿是詫異。
“都尉?!?/p>
“開門。”秦?zé)o傷的聲音沒有任何感情,“從現(xiàn)在起,這位顧先生擁有甲等許可權(quán),可以在庫中查閱任何卷宗,無須通報。你們要做的,就是守好門,不讓任何人打擾他。”
“甲……甲等許可權(quán)?”一名衛(wèi)兵的聲音變了調(diào)。
那可是只有指揮使大人才能擁有的許可權(quán)!
秦?zé)o傷沒有解釋,只是用眼神掃了過去。
兩名衛(wèi)兵渾身一凜,立刻低下頭,合力推開了沉重的鐵木大門。
“吱呀——”
一股塵封已久的、紙張與墨水腐朽的氣息撲面而來。
顧七安看都沒看那兩名震驚的衛(wèi)兵,徑直走了進(jìn)去。
塔內(nèi)光線昏暗,只有幾扇窄小的氣窗透進(jìn)微光,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一排排頂天立地的巨大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將空間分割成無數(shù)條幽深的走廊。
這裡存放著燼都數(shù)百年的歷史。從皇族秘聞、軍機要務(wù),到城防圖紙、百官考績,應(yīng)有盡有。
秦?zé)o傷的副尉跟進(jìn)來,本能地想引導(dǎo)顧七安去存放軍事情報的區(qū)域。
“顧先生,關(guān)於城中祟人分佈的最新勘探圖,以及我們對各類祟人弱點的初步記錄,都在東邊三號架……”
“不必?!?/p>
顧七安打斷了他,目光掃過那些標(biāo)著“軍機”、“吏治”、“刑律”的燙金標(biāo)籤,沒有半分停留。
他徑直走向了最偏僻、最無人問津的角落。
那裏的標(biāo)籤是:“戶籍”、“地契”、“匠造”。
全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故紙堆。
秦?zé)o傷眉頭緊鎖,跟了上去。
他看著顧七安像只靈敏的獵犬,在蒙塵的卷宗裏迅速翻找。他抽出的不是什麼武功秘笈,也不是什麼陣法圖錄。
而是一疊疊發(fā)黃變脆的戶籍冊、幾十年前的城市水道改造圖、以及……記錄著每一條街道、每一戶人家變遷的稅務(wù)登記。
這些……有什麼用?
一個瘋子。秦?zé)o傷心裏冒出這個念頭。他絕對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筆墨。”顧七安頭也不抬地說道。
副尉愣了一下,趕忙從旁邊的桌案上取來文房四寶。
顧七安鋪開一張空白的宣紙,拿起筆,手腕懸空,動作飛快地寫了起來。他的字跡潦草卻有力,一個個稀奇古怪的名詞從筆尖流淌而出。
寫完,他將紙遞給秦?zé)o傷的副尉。
“照著這個單子,把東西送到西城鑄造坊。三日內(nèi),我要見到第一批?!?/p>
副尉接過單子,只看了一眼,臉色就變得古怪至極。他猶豫著,將單子呈給了秦?zé)o傷。
秦?zé)o傷一把奪過。
“黑狗血三斗(須活體現(xiàn)?。?,百年龜板五斤(研磨成粉),初生嬰兒臍帶七條(風(fēng)乾),無根水一甕……”
他的手開始發(fā)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憤怒。
這上面寫的,根本不是什麼濟世救人的藥方,反而像是某些邪教祭祀用的污穢之物!
“你在搞什麼鬼!”秦?zé)o傷的聲音壓抑著暴怒,“你要這些東西,是想煉製什麼邪術(shù)?”
顧七安終於從一卷舊地圖上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平靜得可怕,仿佛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童。
“這是我的事?!?/p>
他說。
“你要做的,是把它們找來?!?/p>
“或者,”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回地圖上,語氣輕描淡寫,“看著你的人,繼續(xù)用命去填?!?/p>
秦?zé)o傷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青筋暴起。
他想一拳砸爛這張平靜的臉,想拔出劍,把他和這些莫名其妙的卷宗一起劈成碎片。
可他不能。
他看著身旁副尉那張充滿希冀又帶著惶恐的臉,最終,所有的怒火都化作了無力的屈辱。
“給他?!?/p>
秦?zé)o傷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轉(zhuǎn)身走出了黑塔。
他一秒鐘都不想再待在這裏。
陽光刺眼,他卻覺得,整個世界正在被這個仵作拉入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