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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鎮(zhèn)祟錄 百花二少 111343 字 2025-08-18 20:1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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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成了粘稠的糖漿,緩慢,而又令人窒息。

“?!钡囊宦暣囗懀缤S泉路上引魂的鈴鐺,在顧七安的耳蝸深處炸開,讓他四肢百骸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成冰。

那個黃銅面具下,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精準(zhǔn)地捕捉到了他的存在。那不是猜測,不是懷疑,而是絕對的、不容置疑的鎖定。

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阿梨的心臟。她躲在顧七安的身后,身體的顫抖通過緊貼的后背,清晰地傳遞過來。她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一絲一毫的聲響都會招來殺身之禍。

顧七安的大腦,在經(jīng)歷了剎那的空白后,反而被這極致的危險壓榨出了一種病態(tài)的冷靜。他的職業(yè)本能,那個在無數(shù)尸體和詭異現(xiàn)場磨礪出的分析能力,強(qiáng)行壓過了身體的戰(zhàn)栗。

【顧七安視角】

他怎么發(fā)現(xiàn)的?

我們藏在拐角陰影里,石室的光線再亮,也照不到這里。聲音?我們已經(jīng)把呼吸壓到最低。氣味?有可能,但這距離,未免也太……

不,不對。

顧七安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張黃銅面具上。那不是一張簡單的面具。在熔爐火光的映照下,他隱約看到面具表面,似乎鐫刻著某種極其精細(xì)、如同人體經(jīng)絡(luò)般的紋路。那兩個黑洞洞的眼孔,更像是某種儀器的鏡頭,冰冷、非人、專注于功能性。

這不是用眼睛在看。

這東西……在用別的方式“感知”我們。

他腰間的鈴鐺……也不是凡物。

顧七安的思維在電光火石間飛速運轉(zhuǎn)。他強(qiáng)迫自己不去想那堆積如山的殘肢,不去想那駭人聽聞的改造,而是將整個石室當(dāng)成了一具巨大的、結(jié)構(gòu)復(fù)雜的“尸體”,開始本能地進(jìn)行“驗尸”。

威脅源頭:面具人。武器是那柄沉重的鐵錘,力量巨大,近身必死。

環(huán)境:石室。唯一的出口就是身后的甬道。一條直線,無處躲藏。在這里跟他競速,無異于自尋死路。

機(jī)會在哪里?

機(jī)會在混亂里。必須制造混亂!

他的目光快速掃過石室。熔爐、石砧、工具架、墻角的尸堆,還有……石砧旁邊架子上,那一排排貼著標(biāo)簽的陶罐和玻璃瓶。

【面具人視角】

他沒有動。

黃銅面具下的世界,沒有色彩,只有一片灰白。但在這灰白的世界里,萬物的輪廓都由無數(shù)流動的光點構(gòu)成。活物,尤其是氣血旺盛的人類,就像是兩團(tuán)燃燒的篝火,在黑暗的甬道口散發(fā)著誘人的“熱量”。

他甚至能“看”到,那團(tuán)較大的“篝火”雖然在劇烈波動,但其核心卻在強(qiáng)行收束,沒有潰散。而那團(tuán)小一些的,則幾乎要被恐懼的“寒意”所熄滅,正緊緊依附著前者。

有趣的老鼠。

比那些只會尖叫著被拖進(jìn)來當(dāng)材料的廢物,有趣多了。

尤其是那團(tuán)小篝火,她散發(fā)出的“熱量”中,夾雜著一絲極其微弱、卻又無比精純的……清香。

那是一種能讓周圍駁雜“祟氣”都為之退避、凈化的氣息。

是極品的“鎮(zhèn)定劑”。是能讓那些狂躁的“作品”安分下來的最佳素材。

他緩緩抬起手,不是拿鐵錘,而是拿起旁邊那盆澆過手臂的暗紅色液體,將手指伸進(jìn)去蘸了蘸。液體粘稠,散發(fā)著草藥和血混合的腥甜。這是“活化液”,能刺激金屬與血肉更好地融合。

他將沾著液體的手指,放在面具的嘴部位置,仿佛在品嘗。

他是在享受獵物被發(fā)現(xiàn)時的恐懼。

這個動作,徹底擊潰了阿梨的心理防線。

【阿梨視角】

他……他要吃了我們嗎?

那個男人沒有臉,他的一舉一動都透著一股非人的詭異。阿梨的腦海里,瞬間閃回了無數(shù)在“籠子”里看到的恐怖畫面。那些穿著同樣服飾的人,用各種器皿收集她的血液,用各種冰冷的器械在她身上留下疤痕。

他們看她的眼神,和這個面具人一模一樣。

不是在看一個人。

是在看一件有用的東西。

她再也忍不住,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從喉嚨里擠了出來。

這聲嗚咽,如同發(fā)令槍。

【第三人稱敘事】

面具人動了。

他不是猛撲,而是邁開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朝甬道口走來。

“?!?dāng)……”

“叮……當(dāng)……”

鈴聲仿佛催命的音符,每響一下,都像鐵錘敲在顧七安和阿梨的心上。甬道狹窄,他們退無可退,逃無可逃!

“跑!”

顧七安猛地低吼一聲,他沒有選擇往回跑,而是反常地向前跨出一步,從陰影里徹底暴露在火光下!

與此同時,他手腕一抖,藏在袖中的一樣?xùn)|西被他甩了出去。

不是飛刀,不是石子。

是一小包用油紙裹著的……鹽。

這是他末世求生中,除了水之外最珍視的東西。凈水、食物防腐、甚至對付最低級的游祟,都離不開它。

這包鹽的目標(biāo),不是面具人,而是他身后熊熊燃燒的熔爐!

鹽在高溫下會發(fā)出噼啪的爆裂聲,鈉離子更會產(chǎn)生明亮的黃色火焰。這是《鎮(zhèn)祟錄》里記載的,利用不同物質(zhì)制造光亮和聲響,從而干擾某些祟人感知的方法。

他不知道對面具人有沒有用,但他必須賭!他需要一瞬間的混亂!

“啪!”

油紙包精準(zhǔn)地落入熔爐敞開的投料口。

“噼里啪啦——”

一團(tuán)刺眼的昏黃色烈焰猛地從爐口噴涌而出,伴隨著密集的爆裂聲,瞬間將整個石室的光線攪得一片混亂!

面具人前進(jìn)的腳步,果然頓了一下。

黃銅面具下的視野里,那團(tuán)刺目的黃光像一團(tuán)墨,瞬間污染了他灰白色的感知世界。

就是現(xiàn)在!

顧七安沒有趁機(jī)攻擊,他反手抓住阿梨的手腕,用盡全身力氣將她向后猛地一甩。

“快跑!別回頭!”

他自己卻不退反進(jìn),朝著另一側(cè)的工具架撲了過去。

他的目標(biāo)明確——制造更大的混亂!

他像一頭被逼到絕路的野獸,一頭撞在工具架上。

“哐當(dāng)啷——”

鐵鉗、鑿子、各種不知名的掛鉤和刀具散落一地,發(fā)出的巨大噪音在石室中回蕩,刺耳至極。

顧七安在地上狼狽地翻滾一圈,順手抄起了一把最長的、前端帶著倒鉤的鐵鉗,當(dāng)作臨時的武器。他甚至沒有站穩(wěn),就地一蹬,整個人像壁虎一樣貼著墻壁,向著石室的另一個角落,那堆放“零件”的尸堆沖去。

他要將這里的水,徹底攪渾!

阿梨被他甩出去,踉蹌了幾步,摔倒在地。手肘和膝蓋傳來火辣辣的疼痛。她回頭,只看到顧七安決絕的背影,和那個在昏黃火焰中緩緩轉(zhuǎn)過身的、如同魔神般的身影。

“七安哥!”她發(fā)出一聲絕望的尖叫。

“跑??!”顧七安的聲音已經(jīng)嘶啞,他頭也不回地嘶吼。

面具人沒有理會顧七安的騷擾。

在他看來,這只大老鼠的舉動雖然出人意料,但終究是困獸之斗。他真正的目標(biāo),是那個散發(fā)著誘人“清香”的小老鼠。

他的身形一晃,無視了腳下叮當(dāng)作響的工具,徑直朝著甬道口的阿梨沖去!他的速度,比之前邁步時快了數(shù)倍不止!高大的身軀帶著一股惡風(fēng),幾乎是瞬間就跨越了數(shù)丈的距離。

阿梨的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張沒有五官的黃銅面具在眼前急速放大,那兩個黑洞仿佛要將她的靈魂都吸進(jìn)去。

完了。

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然而,預(yù)想中的抓握并未到來。

“嗤啦——”

一聲皮肉灼燒的詭異聲響,伴隨著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在阿梨耳邊炸響。

她猛地睜開眼。

只見一個東西,一個她無法理解的東西,擋在了她和面具人之間。

是那條手臂!

那條被改造過的、拼接了活體金屬的人類手臂!

它不知何時從石砧上掙脫了下來,此刻正像一只巨大的、扭曲的蜘蛛,用幾根被金屬強(qiáng)化過的指骨,死死地扒在面具人的胸膛上!而它那被斬斷的、血肉模糊的端口,正對著面具人的臉,發(fā)出威脅的嘶吼。

它攻擊了自己的造物主!

顧七安剛才撞翻工具架,不僅僅是為了制造噪音和拿到武器。

混亂中,一瓶貼著“腐”字標(biāo)簽的陶罐滾落破碎,里面墨綠色的液體濺射得到處都是。其中一部分,正好濺到了那條改造手臂上。

這液體,似乎與之前澆灌的“活化液”產(chǎn)生了劇烈的、不可預(yù)知的反應(yīng)!

它讓這只不完整的“作品”,徹底失控了!

【面具人視角】

該死的失誤!

黃銅面具下的他,第一次產(chǎn)生了“憤怒”這種情緒。

他竟然忽略了“乙柒號”腐蝕液對“活化金”的催化效應(yīng)。這兩個東西加在一起,會瞬間放大造物的攻擊性和混亂傾向。這是煉金手冊上用血紅朱砂標(biāo)注過的禁忌!

胸口被改造手臂的金屬指爪抓住,傳來一陣令人牙酸的刮擦聲,他的特制護(hù)甲上被劃出了幾道深深的白痕。

這件失敗品,竟然敢攻擊他?

他探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掐住改造手臂的“手腕”部分。那里,金屬與骨骼的融合最為脆弱。

“咔嚓!”

一聲脆響,他竟硬生生將那條手臂的手腕捏得骨裂。改造手臂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嘯,攻擊得更加瘋狂。

但這短短的阻礙,已經(jīng)為顧七安爭取到了寶貴無比的時間。

【顧七安視角】

機(jī)會!千載難逢的機(jī)會!

他看到面具人被自己的造物纏住,心臟狂跳。他沒有絲毫猶豫,一個箭步從尸堆旁沖了回來,沒有去幫阿梨,而是直奔那個巨大的熔爐!

他的目的,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摧毀這個工坊的“心臟”!

他沖到熔爐邊,灼人的熱浪幾乎要將他的眉毛點燃。他手中的長鐵鉗在此刻發(fā)揮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鐵鉗的前端狠狠地楔入熔爐側(cè)下方一個不起眼的通風(fēng)閘門的縫隙里。

“給……我……開!”

他脖子上青筋暴起,將吃奶的力氣都用了出來,以鐵鉗為杠桿,猛地向外撬動。

“嘎——吱——”

生銹的金屬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通風(fēng)閘門,被他撬開了一道縫!

新鮮的空氣,瞬間倒灌而入!

這就像往一鍋滾油里澆了一勺冷水!

爐膛內(nèi)的溫度因為氧氣的涌入而急劇升高,原本穩(wěn)定的燃燒瞬間變得狂暴。

“呼——”

一股夾雜著火星和黑煙的巨大火舌,如同憤怒的火龍,從投料口和被撬開的縫隙里猛地噴了出來!

整個石室的溫度陡然升高,空氣都開始扭曲。

面具人正全力壓制失控的手臂,被這股熱浪沖了個正著。他背后的披風(fēng)瞬間被點燃,化作一個火人。

他發(fā)出一聲沉悶的怒吼,終于不再保留。他另一只手不知從哪里摸出了一柄短小的、造型古樸的銅錘,看也不看,反手一錘精準(zhǔn)地敲在改造手臂肩膀關(guān)節(jié)處的一個金屬鉚釘上。

“鐺!”

一聲金鐵交鳴的悶響。

那條發(fā)狂的手臂仿佛被切斷了電源,瞬間癱軟下來,掉落在地,只剩下金屬部分還在微微抽搐。

他隨手拍滅了身上的火焰,猛地轉(zhuǎn)身。

那兩個黑洞洞的眼孔,此刻終于不再是冰冷,而是充滿了沸騰的殺意。

他鎖定了正從熔爐邊退開的顧七安。

就是這個男人,這個卑微的、螻蟻般的男人,在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里,毀掉了他一件珍貴的實驗品,還差點引爆了整個鍛爐!

不可饒?。?/p>

他放棄了近在咫尺的阿梨,大步流星,朝著顧七安沖了過去。他手中的鐵錘高高揚起,帶著一股要將人砸成肉泥的狠戾!

阿梨嚇得魂飛魄散,失聲尖叫:“小心!”

顧七安瞳孔收縮,死亡的陰影撲面而來。他知道,自己絕對躲不開這一錘。

他要死了嗎?

不!

他還有最后一張牌!

就在鐵錘即將落下的瞬間,顧七安做出了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動作。

他沒有躲閃,也沒有格擋,而是將手中那把剛剛從火里出來的、燒得通紅的長鐵鉗,狠狠地、毫不猶豫地,插向了自己身旁的……那堆“零件”!

他插的,不是別的,正是一顆被扔在最上面的、屬于某種未知祟人的頭顱!

那顆頭顱的雙眼緊閉,但嘴巴卻微微張開,里面布滿了針一樣細(xì)密的牙齒。

“噗嗤!”

滾燙的鐵鉗,精準(zhǔn)地從那顆頭顱的天靈蓋捅了進(jìn)去,一路貫穿,從下巴透出!

“滋啦啦——”

一股濃郁到極點的焦臭味伴隨著黑煙沖天而起。

那顆原本死寂的頭顱,雙眼猛地睜開!

那是一雙沒有瞳孔,只有一片渾濁灰白的眼睛!

“嗬——”

一聲古怪的、仿佛從地獄深處傳來的低吼,從那顆頭顱的口中爆發(fā)出來。

一股無形的、肉眼不可見的音波,以頭顱為中心,朝著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這聲音,對正常人來說只是有些刺耳。

但對那個沖鋒而來的面具人來說,卻仿佛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了他的靈魂上!

他前沖的身形猛地一僵,高舉的鐵錘也停在了半空中。

黃銅面具下,他那灰白色的感知世界,被這股音波徹底攪亂,無數(shù)雪花般的噪點瘋狂閃爍,讓他瞬間“失明”、“失聰”!

這是……“怨嚎顱”的“精神沖擊”!

【顧七安視角】

他賭對了!

在沖向尸堆的那一刻,他就在瘋狂地觀察和分析這些“零件”。

這些祟人的尸塊雖然被分門別類,但并非完全“死亡”。他的鎮(zhèn)祟銀針雖然不在身邊,但他仵作的經(jīng)驗還在。他發(fā)現(xiàn),大部分尸塊都呈現(xiàn)出一種徹底的死寂,唯獨這顆頭顱,雖然沒有呼吸心跳,但它的表皮下,還維持著一種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活性”。

《鎮(zhèn)祟錄》中記載過一種極其罕見的“怨伶”亞種,它們死后,所有的祟氣和執(zhí)念會全部收縮于頭顱之中,形成“怨嚎顱”。這種頭顱平時如同死物,可一旦受到劇烈的能量刺激,比如高溫或雷擊,就會將積攢的怨念以精神沖擊波的形式,無差別地一次性爆發(fā)出來!

這東西,對付普通祟人或許效果不大,但對付這種依賴特殊感知能力、精神力高度集中的敵人,簡直就是天生的克星!

他剛剛用燒紅的鐵鉗捅進(jìn)去,就是為了激活它!

“走!”

顧七安一把拉起還在發(fā)愣的阿梨,看也不看陷入僵直的面具人,朝著自己來時的甬道,發(fā)足狂奔。

這一次,再沒有任何阻礙。

兩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的甬道深處。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十息,也許是三十息。

石室內(nèi)。

面具人緩緩放下了手中的鐵錘。他感知世界里的混亂正在慢慢平復(fù)。

他走到那顆被鐵鉗貫穿、已經(jīng)徹底失去活性的“怨嚎顱”前,靜靜地站著。

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頭顱上被燒焦的孔洞,動作輕柔,像是在撫摸一件珍貴的瓷器。

他沒有去追。

因為他“聞”到了。

在剛才的混亂中,那個女孩摔倒時,手肘擦破了。一滴血,滲了出來,滴落在了甬道的入口處。

僅僅是一滴血。

卻讓這整個石室里狂躁的、暴虐的祟氣,都仿佛被溫柔地安撫了。那股氣息,比他用上百種珍貴材料調(diào)配出的任何“鎮(zhèn)定劑”,都要純粹、有效一千倍、一萬倍!

黃銅面具下,似乎有一聲滿足的、貪婪的嘆息。

他撿起地上那癱軟的改造手臂,將它重新放回石砧上,又拿起小銅錘,開始不疾不徐地修復(fù)著上面的裂痕。

“?!?dāng)……”

清脆的敲擊聲,再次回蕩在石室中。

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只是,在他的“收藏品”清單上,又多了一件勢在必得的、名為“阿梨”的……頂級材料。

他根本不擔(dān)心他們能逃掉。

在這座地下城里,在這座由他親手打造的、巨大的“獵場”中,沒有獵物,能逃出獵人的手掌心。

尤其是,已經(jīng)沾染上他氣味的獵物。黑暗像一頭黏稠的巨獸,吞噬了光、聲音和方向。

顧七安肺里火辣辣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砂紙。他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只是死死攥著阿梨的手腕,將她瘦弱的身體從一個又一個障礙物旁拖拽過去。他的大腦在瘋狂運轉(zhuǎn),將剛剛那驚心動魄的十幾息反復(fù)拆解、分析。

那個面具人的感知被打斷了多久?十息?三十息?還是更長?這條甬道通向哪里?有沒有岔路?會不會有其他的陷阱?

【阿梨視角】

她的世界只剩下奔跑。

耳邊是七安哥粗重的喘息,和自己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的、擂鼓般的心跳。手腕被他抓得生疼,但那股力量卻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看不清路,只能憑借著那股拉力,跌跌撞撞地跟上。腳下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她整個人向前撲倒。

“唔!”

手肘和膝蓋在粗糙的石地上擦出幾道火熱的傷口。

顧七安立刻停下,幾乎是瞬間就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動作粗暴卻不容置疑。

“還能走嗎?”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在黑暗中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嘶啞。

“能!”阿梨咬著牙,忍著痛,用力點頭。她不能拖后腿。絕對不能。

【顧七安視角】

他能感覺到阿梨的顫抖,也能聞到她摔倒時,傷口滲出的那一絲淡淡的血腥氣。這股氣味在充滿腐朽和塵土的甬道里,顯得格外清晰。

這讓他心頭一緊。

血腥味,是黑夜里對祟人最明確的請柬。

“快!”

他不再節(jié)省體力,幾乎是半拖半抱著阿梨,速度又提升了幾分。甬道似乎沒有盡頭,兩邊的石壁冰冷而潮濕,偶爾有水滴落下,砸在皮膚上,激起一陣寒意。

跑了不知多久,前方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變化。甬道不再是筆直的,而是出現(xiàn)了一個九十度的轉(zhuǎn)角,轉(zhuǎn)角處,一側(cè)的石壁似乎有坍塌的痕跡,形成了一個不大的凹陷,像個天然的藏身洞。

顧七安腳步一頓,敏銳地掃視四周??諝獾牧鲃釉谶@里發(fā)生了改變,說明這里可能連接著其他通風(fēng)口,或者是一個死胡同。

他的選擇不多。

在無盡的甬道里繼續(xù)狂奔,體力耗盡后被追上,或者……賭一次。

他沒有絲毫猶豫,拉著阿梨一頭扎進(jìn)了那個凹陷的石洞里。

石洞不大,約莫一丈見方,里面堆積著一些腐朽的木箱和碎石,角落里結(jié)滿了蛛網(wǎng)。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霉味,但這股味道反而讓顧七安稍微松了口氣。

霉味和塵土味,意味著這里很久沒有人或祟人踏足了。

他將阿梨按在一個相對干凈的角落坐下,自己則迅速拖過兩個破爛的木箱,堵在了洞口,只留下一道狹窄的縫隙用以觀察。

做完這一切,他才靠著石壁,劇烈地喘息起來。腎上腺素的效力正在退去,疲憊和后怕如同潮水般涌來。

“七安哥……”阿梨的聲音帶著哭腔,小聲地叫他。

顧七an沒有立刻回答。他的耳朵緊貼著石壁,努力分辨著外界的動靜。

死寂。

除了他們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什么聲音都沒有。

那個面具人……沒有追來。

賭對了?

他緩緩?fù)鲁鲆豢跐釟?,緊繃的肩膀終于垮塌下來。他從懷里摸出火折子,小心翼翼地吹亮,昏黃的微光瞬間驅(qū)散了洞內(nèi)一小片黑暗。

借著光,他看向阿梨。女孩的臉上滿是灰塵和淚痕,嘴唇發(fā)白,手肘和膝蓋的布料已經(jīng)被磨破,鮮血混著泥土,看起來有些可怖。

“別動?!?/p>

顧七安放下火折子,從自己破爛的衣擺上撕下一塊相對干凈的布條。他從腰間的皮囊里倒出一點點珍貴的清水,浸濕了布條,然后蹲下身,開始為阿梨清理傷口。

他的動作很專注,也很輕柔,和他剛才那股拼命的狠勁判若兩人。這更像他仵作的本職,處理傷口,檢查創(chuàng)面,冷靜而精確。

阿梨疼得“嘶”了一聲,身體縮了一下,但沒有躲開。她看著顧七安低垂的眼瞼,看著他專注的神情,心里那根緊繃到快要斷裂的弦,終于松弛了下來。

安全了。

他們暫時安全了。

然而,就在顧七安擦拭掉阿梨手肘上的血污時,他的動作猛然一滯。

他的鼻子微微抽動了一下。

不對勁。

有一股味道。

一股極淡、極詭異的味道,混雜在阿梨的血腥氣和泥土氣息里。那味道不屬于這里,不屬于任何他知道的草藥或者礦物。

它像……冷掉的銅銹,又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被煉制過的油脂氣味。

這股味道,他剛剛聞到過。

在那個石室里,面具人敲打那條改造手臂時,他身上散發(fā)出的,就是這種混雜著金屬、祟氣和某種未知藥劑的、冰冷的“工匠”氣味!

為什么阿梨的傷口上會有這種味道?

顧七安的瞳孔驟然收縮。他一把抓起阿梨受傷的手臂,湊到火光下仔細(xì)查看。在被擦破的皮肉邊緣,他看到了。

那里附著著一層幾乎看不見的、極細(xì)的金屬粉塵。這些粉塵在火光下,反射出一點點微弱的、黃銅般的光澤。

是那個面具人的鐵錘!

不,不是鐵錘。是他用來修復(fù)那條手臂的小銅錘!

女孩摔倒時,手肘擦破,滴落了血液。那個男人……他根本不是沒發(fā)現(xiàn)!他不是沒有追!

他是在用一種顧七安無法理解的方式,給他們做下了標(biāo)記!

一股寒氣從顧七安的尾椎骨直沖天靈蓋。他猛地抬頭,透過木箱的縫隙望向外面深邃的黑暗。

那片死寂,在這一刻不再代表安全。

它代表著獵人從容的耐心。

代表著一張已經(jīng)布下的大網(wǎng),正在緩緩收緊。

“怎么了,七安哥?”阿梨被他突然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怯怯地問。

顧七安嘴唇緊抿,沒有回答。他熄滅了火折子,整個石洞再次陷入絕對的黑暗。

他用行動告訴了阿梨答案。

危險,從未遠(yuǎn)離。

***

【面具人視角】

石室內(nèi),“?!?dāng)……”的敲擊聲停了下來。

那條布滿裂痕的改造手臂,此刻已經(jīng)修復(fù)如初,靜靜地躺在石砧上,仿佛一件完美的藝術(shù)品。

面具人沒有欣賞自己的杰作。

他走到另一張工作臺前。這張臺子與敲打用的石砧完全不同,它由一整塊黑沉沉的木頭制成,上面擺滿了各種精巧的、由黃銅和獸骨制成的零件。

齒輪、發(fā)條、細(xì)小的連桿,還有……一些閃爍著幽光的、打磨得如同寶石般的晶體。

他從一個陶罐里,用一根銀鑷子,小心翼翼地夾出了一只只有指甲蓋大小的、像是蜘蛛又像是甲蟲的機(jī)械造物。

“小七?!?/p>

他低聲喚道。

那機(jī)械蜘蛛的八條黃銅節(jié)肢輕輕動了動,頭頂上鑲嵌的一顆紅色晶體,微光閃爍,像是在回應(yīng)。

他將鑷子伸向之前從地面上收集到的、那滴已經(jīng)凝固的暗紅色血漬。

他沒有讓“小七”直接觸碰血液。

而是讓它懸停在血漬上方,僅僅是“聞”那個氣息。

“嗡——”

機(jī)械蜘蛛體內(nèi)的微型齒輪開始飛速轉(zhuǎn)動,發(fā)出一陣細(xì)微的蜂鳴。它頭頂?shù)募t色晶體猛地亮起,光芒比剛才強(qiáng)了十倍不止,將它周圍一寸見方的區(qū)域都染上了一層血色。

它的八條節(jié)肢興奮地?fù)]舞著,似乎在為什么東西而感到狂喜和渴望。

面具人黃銅面具下的嘴角,似乎向上彎起了一個弧度。

他知道,他的“新材料”,對他所有的造物,都有著致命的吸引力。那滴血里蘊含的純凈、平和的能量,是驅(qū)動這些小東西最頂級的“燃料”。

“去找她?!?/p>

他發(fā)出指令。

“帶她回來?;畹??!?/p>

“嗡!”

機(jī)械蜘蛛“小七”發(fā)出一聲清脆的應(yīng)答,頭頂?shù)募t光鎖定了一個方向——正是顧七安和阿梨逃離的甬道。

它邁開八條腿,無聲地爬下工作臺,順著墻角,敏捷地竄入了黑暗之中。

緊接著,工作臺上,第二只、第三只、第十只……上百只一模一樣的機(jī)械蜘蛛,它們頭頂?shù)募t色晶體依次亮起,如同被點亮的星群。

它們匯成一股小小的、由黃銅和骸骨組成的溪流,悄無聲息地跟隨著“小七”的步伐,涌入了深邃的黑暗。

這片地下城,是他的工坊,也是他的獵場。

他從不親自追逐獵物。

那太沒有格調(diào)了。

他只需放出自己的“獵犬”,然后,一邊品嘗著美酒,一邊等待著它們將戰(zhàn)利品拖回巢穴即可。

他拿起修復(fù)好的改造手臂,走到石室最深處。那里,一排排的架子上,陳列著他引以為傲的“藏品”。

有被改造成八音盒的“怨嚎顱”,有被植入了發(fā)條心臟、至今仍在搏動的“骨吏”胸腔,還有被浸泡在特殊溶液里、能隨著光影變幻出不同舞姿的“怨伶”殘肢。

他將新的手臂安放在一個預(yù)留的空位上,滿意地端詳著。

然后,他又取下了一塊空白的銅牌,拿起刻刀,在上面認(rèn)真地刻下了一個新的名字。

“阿梨?!?/p>

***

【顧七安視角】

黑暗中,時間變得毫無意義。

顧七安的心跳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穩(wěn),但他的精神卻高度戒備,像一根拉滿的弓弦。

他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飛速運轉(zhuǎn)。

標(biāo)記。

那個男人用了某種方式,在阿梨身上留下了標(biāo)記。是什么?是氣味?還是剛才那些金屬粉塵?

如果是氣味,自己撕掉那塊布料或許能起點作用。但如果是那些粉塵……它們太細(xì)小了,很可能已經(jīng)滲入了傷口,和血液混在了一起。

怎么辦?

他現(xiàn)在手無寸鐵。鎮(zhèn)祟銀針不在身邊,唯一能當(dāng)武器的,只有一把隨身攜帶的、用來解剖的剔骨刀。

面對那種能徒手改造祟人的怪物,這把刀和牙簽沒什么區(qū)別。

必須利用環(huán)境。

這個石洞,這個地下城……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粗糙的石壁上摩挲著。腦海里,《鎮(zhèn)祟錄》的內(nèi)容一頁頁翻過。

不是關(guān)于祟人的部分,而是恩師記錄的、關(guān)于各種礦物、地理、機(jī)關(guān)構(gòu)造的雜學(xué)。

恩師說過,“天地萬物,皆為利器,存乎一心?!?/p>

突然,他的指尖傳來一陣輕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震動。

不是錯覺!

顧七安立刻將整個耳朵都貼了上去。

他聽到了。

一種極其細(xì)微的、有節(jié)奏的“沙沙”聲,正從甬道外,由遠(yuǎn)及近,迅速傳來!

那不是祟人沉重的腳步聲,也不是人類的呼吸聲。

那聲音……密集、清脆、帶著金屬質(zhì)感。

像……無數(shù)只小蟲子在地上爬行!

顧七an的腦海里瞬間閃過一個不祥的念頭。他猛地湊到木箱的縫隙前,向外望去。

甬道深處的黑暗中,亮起了一個……紅點。

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十個,第一百個!

無數(shù)個米粒大小的紅色光點,像一片移動的紅色星河,正以驚人的速度朝著他們所在的石洞蔓延而來!

借著那些微弱的紅光,顧七安終于看清了它們的本體。

那是……一只只巴掌大小的、由黃銅和骨骼拼接而成的機(jī)械蜘蛛!

它們的目標(biāo)明確得可怕,徑直朝著這個石洞而來,甚至在洞口前,分成了幾個小隊,開始試探性地攀爬他們堵門的木箱!

“該死!”

顧七安低聲咒罵了一句。

他的一切猜測都成了現(xiàn)實。那個面具人,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工匠,他是一個機(jī)關(guān)大師!一個操縱著機(jī)械軍團(tuán)的恐怖獵手!

“七安哥……”

阿梨也感覺到了不對勁,她抓緊了顧七安的衣角,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她雖然看不見外面的景象,但那股由無數(shù)小東西匯集而成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沙沙”聲,已經(jīng)清晰地傳了進(jìn)來。

跑!

這是第一反應(yīng)。

但是往哪兒跑?

沖出去,就會被這片金屬蛛海瞬間淹沒。

顧七安的目光飛快地掃過這個狹小的石洞。腐朽的木箱,潮濕的石壁,角落里的蛛網(wǎng)和碎石……

等等!

蛛網(wǎng)?

他的目光定格在石洞頂角的一大片厚厚的蛛網(wǎng)上。有蛛網(wǎng),說明有蜘蛛。有蜘蛛,說明這里有別的出口!哪怕只是一個很小的縫隙!

他立刻抬頭,順著蛛網(wǎng)向上看去。

在石洞的頂部,靠近最內(nèi)側(cè)的石壁處,果然有一個臉盆大小的洞口!似乎是通向上方另一條廢棄的通道。

有救了!

但是太高了,足有兩丈多。

而且,那些機(jī)械蜘蛛已經(jīng)開始從木箱的縫隙往里鉆了!第一只機(jī)械蜘蛛已經(jīng)爬了進(jìn)來,它頭頂?shù)募t燈,像一只冷酷的眼睛,死死地鎖定了角落里的阿梨!

時間,只剩下幾息!

顧七安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zhuǎn)著。

墊腳的東西不夠高。直接爬也來不及。

火!

他想到了火。這些機(jī)械造物理論上怕火。但他手里的火折子和僅剩的一點火絨,根本制造不出足夠大的火焰來燒毀這支大軍。

除非……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些腐朽的木箱上,又看了看滿地的碎石和墻角的灰塵。

一個瘋狂至極的計劃,在他腦中瞬間成型。

“阿梨!過來!”他低吼一聲,不容置疑。

他一把將阿梨拽到自己身前,然后將自己那件破爛的外袍脫了下來,迅速撕成幾條長布。

“聽著!”他語速極快,像是在下達(dá)軍令,“待會兒,我讓你爬,你就用盡全力,從那個洞口爬上去!不要回頭!不要管我!上去以后,就用石頭把洞口堵死!明白嗎?”

“那你呢?七安哥!”阿梨急得快哭了。

“我自有辦法!”

顧七安沒有時間解釋。他將一條布帶綁在阿梨的腰上,另一端死死纏在自己手腕。這不是保護(hù),這是最后的保險。

他飛快地將剩下的布條塞進(jìn)一個破木箱的縫隙里,然后將懷里最后一點火絨也塞了進(jìn)去。

做完這一切,他抓起地上的一塊人頭大的石頭。

“吱吱吱——”

越來越多的機(jī)械蜘蛛涌了進(jìn)來,它們發(fā)出尖銳的摩擦聲,像潮水一樣撲向兩人。

顧七安雙目赤紅,狀若瘋狂。

他沒有去看那些蜘蛛,而是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的石頭狠狠砸向了石洞的承重墻壁!

“轟!”

一聲悶響!

整個石洞劇烈地晃動了一下,頂上撲簌簌地掉下大量灰塵和碎石!

那些機(jī)械蜘蛛的動作明顯一滯,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震動和落下的灰塵干擾了判斷。

有用!

《鎮(zhèn)祟錄》雜學(xué)篇里提過:精密機(jī)關(guān),最忌震動與塵埃!

顧七安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光芒。他再次舉起石頭,對著同一個位置,又是一下!

“轟隆!”

這一次,墻壁上裂開了一道巨大的縫隙!更多的粉塵彌漫開來,像一場小型的沙塵暴,瞬間充滿了整個石洞。

機(jī)械蜘蛛們徹底陷入了混亂,它們的紅燈瘋狂閃爍,有的甚至開始原地打轉(zhuǎn),攻擊起了自己的同類。

就是現(xiàn)在!

“爬!”

顧七安用盡全力,將阿梨托舉起來,讓她夠到了頂部的洞口。

阿梨手腳并用,拼命向上攀爬。

而顧七安,則在漫天塵埃中,摸到了那個塞滿布條和火絨的木箱。

他劃亮了火折子。

在火光亮起的一瞬間,他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那些機(jī)械蜘蛛在短暫的混亂后,似乎接收到了新的指令,再次鎖定了他們。密密麻麻的紅點,在煙塵中穿透而來,像地獄的凝視。

而木箱里,那些腐朽的木頭,干燥的布條,以及……積攢了幾十上百年的,干燥易燃的……塵埃!

顧七安笑了。

那是一種絕境中,賭上一切的瘋狂笑容。

他將火折子,丟進(jìn)了木箱。


更新時間:2025-08-18 20:1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