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明遠剛進陰槐村時,正撞見迎親的隊伍。
嗩吶吹得震天響,紅綢裹著的花轎,透著股說不出的詭異。
轎簾上不是繡著龍鳳呈祥,而是貼著兩只紙糊的鴛鴦。
“明遠?你可算回來了!”堂叔柯老三從人群里鉆出來,黝黑的臉上堆著笑,皺紋里夾著煤灰。
他身后跟著個穿藍布衫的老婆子,手里拄著棗木拐杖,杖頭雕著個歪嘴判官。
“這是劉婆,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鬼媒人。”柯老三壓低聲音,“你弟弟的事,全靠她幫忙?!?/p>
劉婆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柯明遠:“柯家小子,你弟弟八字屬陰,享年二十有二,正好配柳家姑娘。今晚子時合葬,保你母親藥到病除?!?/p>
柯明遠攥緊了行李箱拉桿,指節(jié)泛白。
三天前他正在殯葬店內(nèi)收拾殯葬用品,堂叔來電:“你媽癌癥晚期,醫(yī)生說沒救了。老族長說了,只要給明軒配個冥婚,沖了這晦氣,病就能好?!?/p>
“明遠?發(fā)什么愣呢!”柯老三推了他一把,“劉婆等著看你家祖墳風(fēng)水呢?!?/p>
柯明遠跟著他們往山上走,路過山腰處,那里是弟弟的墳頭,新堆的土坡上插著根柳樹枝,枝椏上掛著件紅襖。風(fēng)一吹,襖子咧開個口子,像在笑。
祖墳在不遠處,走了約摸五分鐘便到了。
劉婆拿出法器,一臉神棍像,口里還念念有詞。神叨了一個點,諸事已畢,下山返回老宅。
柯家老宅在村西頭,看起來很久沒打理,有點雜亂。
堂屋里,母親躺在土炕上,臉色很是蠟黃。聽見腳步聲,她渾濁的眼睛亮了亮:“明遠......明軒的事......”
“媽,您別操心?!笨旅鬟h握住母親枯瘦的手,那手蒼白無力、無溫似冰。
劉婆坐在太師椅上,慢悠悠地抽著旱煙:“柳家姑娘是前天沒的,十七歲,正好跟明軒配,就是......”
她頓了頓,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她家要陰聘十八萬,還要金鐲子一對。"
柯老三在一旁附和:“這價碼不算高,鄰村老王家去年配冥婚,花了三十萬呢!”
柯明遠心中默然,弟弟明軒在煤礦塌方中死的,礦上賠了三十萬,全在堂叔手里。
他剛想開口,母親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嘴角溢出血絲。
“我答應(yīng),盡快辦吧?!?/p>
夜里,柯明遠躺在吱呀作響的木板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隔壁劉婆和堂叔在低語,夾雜著算盤珠子的脆響。
“......那女娃根本不是柳家的?!眲⑵诺穆曇羯硢 笆俏彝腥藦耐獯迮獊淼?,新鮮得很,剛斷氣三天......”
“二十萬?!笨吕先穆曇敉钢澙?,“劉婆,這錢什么時候轉(zhuǎn)我......”
……
劉婆的剪刀在紅紙上咔嚓作響,紙屑打著旋,飄到炕沿。
柯明遠盯著身旁倆穿紅襖的紙人,不知啥時候,那紙人的眼睛從黑豆換成了兩枚銅錢,邊緣還沾著點朱砂。
“劉婆,你弄這玩意兒干啥?”柯明遠的煙癮犯了,摸出根煙叼在嘴上。
老婆子停下剪刀,抬起頭,煤油燈的光從她下巴照上去,臉泛幽光:“給你弟娶媳婦,不得有個陪嫁的?”
她拿起紙丫鬟,往窗臺上一擺,“這丫鬟叫‘聽風(fēng)’,那個叫‘看月’,都是柳家姑娘的陪房?!?/p>
柯明遠的打火機“咔嗒”響了三下才打著,煙霧繚繞里,他看見最中間那個紅襖紙人,嘴角好像往上翹了翹。
柯明遠心中一驚“幻覺?...眼花了?...”。
“你弟弟的陰婚定在三天后,七月十五!”劉婆突然說,聲音輕飄飄的,“你媽三魂七魄,已經(jīng)丟了一魂三魄,鬼節(jié)那天也是為了召集...她丟失的魂魄..."
柯明遠的煙燒到了手指頭。他再看向窗臺,紅襖紙人恢復(fù)了原樣。
屋里只剩劉婆陰冷的話語聲,柯明遠漏拍的心跳聲
……
三天后,合葬儀式定在了子時。
柯明遠跟著隊伍往山上走,手里捧著弟弟的牌位。牌位用紅漆寫著“柯明軒之靈位”。
墳地在陰槐山半山腰,四周插滿了白幡,風(fēng)一吹嘩啦啦響,像無數(shù)哭泣聲。
“柳家姑娘”的棺材停在明軒墳旁,是口薄皮松木棺,連漆都沒刷。
“吉時到!”劉婆尖著嗓子喊,手里搖著鈴鐺,兩個壯漢抬起棺材,往明軒的墳坑里放。
柯明遠突然看見棺材縫里掉出個東西,在月光下閃了一下。
是枚銀簪,簪頭刻著朵梅花,這銀簪猛地喚起柯明遠的記憶。
一年春節(jié),明軒帶回來個女孩,叫小梅,鬢角就插著這么支梅花簪。
明軒說她是礦上的會計,兩人打算年底結(jié)婚。
“動土!”劉婆突然喊了一聲??吕先统龈t頭繩,就要往兩個牌位上系。
“等等!等等!”柯明遠沖過去,一把奪過紅頭繩,“這新娘到底是誰?”
劉婆臉色一變:“柯家大少,別耽誤吉時!”
“她不是柳家姑娘?!笨旅鬟h死死盯著劉婆,“她是小梅,對不對?明軒的女朋友!”
“吉時快過了,把他拉開,別耽誤了陰魂。”劉婆厲色喊道。
堂叔和倆個村里人,死死按住柯明遠,不讓他破壞這場“冥婚”。
“你們放開我,劉賊婆你這么做,不怕報應(yīng)嗎?”柯明遠喊聲不斷,但他已無法阻止這場“冥婚”了。
儀式完畢,劉婆惡狠狠的看了眼柯明遠,頭不回的走了,幫忙的村民走了,堂叔說了些不咸不淡的話,也走了。
柯明遠蹲在弟弟墳前,指尖劃過那塊新立的墓碑。碑上照片里,明軒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還是三年前礦上發(fā)的工牌照。
墳頭那件紅襖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衣角磨出了毛邊。
“弟弟,你看我給你帶啥了?”柯明遠從包里掏出瓶汾酒,倒在墳前的土堆上。
酒水滲進土里,冒出串氣泡,真像有人在底下喝。
“還記得不?你二十歲生日,咱倆偷喝咱爸藏的茅臺,結(jié)果你醉得抱著電線桿喊‘小梅我喜歡你’。”柯明遠笑了笑,眼眶有淚,“那時候你說要娶她...現(xiàn)在也算...”
后面的話柯明遠還沒說完,紅襖突然動了。
不是被風(fēng)吹的,是從領(lǐng)口往里縮,像有只手在里面拽??旅鬟h猛地站起來,心臟狂跳。
“誰?”他吼了一聲,抓起旁邊的鐵鍬。
墳地深處傳來沙沙聲,像是有人踩斷了樹枝,柯明遠握緊鐵鍬,一步步往后退。
月光從云縫里漏下來,照亮了不遠處的老槐樹樹下站著個穿紅襖的女孩,頭發(fā)垂到腰,臉埋在陰影里。
“小梅?”柯明遠的聲音抖得像篩糠。
女孩抬起手,指向明軒墳頭??旅鬟h這才發(fā)現(xiàn),那支梅花銀簪還在。
柯明遠決心討要個說法。
……
柯明遠揣著銀簪闖進劉婆家時,老婆子正坐在炕頭剪紙人。
屋里面擺著排紙人,有男有女,全都瞪著黑豆眼睛,齊刷刷盯著門口。
“這簪子是不是小梅的?”柯明遠把銀簪拍在桌上。
劉婆眼皮都沒抬:“柯家小子,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這簪子是柳家的陪嫁,我親眼見她媽給戴上的。”
“放屁!”柯明遠厲聲喝罵“劉賊婆,小梅和明軒是不是你們害死的?"
他想起明軒礦難前的電話:“哥,我在礦上發(fā)現(xiàn)點東西,王富貴他......"電話突然斷了,再打過去就是關(guān)機。
劉婆突然怪笑起來,聲音像夜貓子叫:“害死?那女娃命賤,本來就該給明軒當(dāng)媳婦?!彼闷鸺舻叮青昙魯嗉埲说牟弊?,“你弟弟在底下孤單,總得有人陪......”
柯明遠突然覺得頭暈,屋里的紙人好像都在動,他看見劉婆的影子在墻上晃,手里的剪刀變成了把菜刀,正往他脖子上砍。
“大哥!快跑!”是明軒的聲音。
柯明遠猛地回過神,看見劉婆舉著剪刀撲過來,趕緊往旁邊一躲。
剪刀扎在門框上,火星四濺。柯明遠趁機沖出屋,聽見身后傳來劉婆的尖叫:“兔崽子,你不要跑...”。
……
沒頭沒腦的跑了一陣,抬頭一看,竟然回到了弟弟墳前。
“他發(fā)現(xiàn)王富貴用空心鋼筋支礦頂,”小梅的聲音突然變尖,“那天他本來要去舉報,結(jié)果......”
柯明遠終于明白了前因后果,原來明軒發(fā)現(xiàn)王富貴偷工減料,礦洞存在安全隱患,打算去舉報,王富貴先下手為強,制造了礦難。
小梅知道后去找他理論,也被滅口。
事后,王富貴與劉婆、堂叔以及族長相互串通,以救治母親為托辭,以配冥婚沖喜為幌子,來掩蓋他們的罪行。
柯明遠報了警,十分鐘后,警察來了。
柯明遠帶著警察闖進柯家祠堂,族長正領(lǐng)著一群老頭燒香。
供桌上擺著兩個牌位,左邊寫著“柯明軒之靈位”,右邊那個用紅布蓋著。
柯明遠沖過去,把紅布掀開,牌位上寫著“祝小梅之靈位”。
族長慢悠悠地轉(zhuǎn)過身,手里捻著串佛珠:“明遠,你這是要干啥?驚擾了祖宗,你媽......”
“我媽要是知道你們干的好事,死也閉不上眼!”柯明遠掙扎著喊,“你們?yōu)榱税哉济鬈幍膿嵝艚?,跟王富貴勾結(jié),害死小梅,還弄什么冥婚......”
“住口!”族長把佛珠往桌上一拍,供桌突然晃了晃,“柯家小子,你不要血口噴人?!?/p>
族長剛說完,祠堂里突然刮起風(fēng),供桌上的香灰打著旋飛起來。
柯明遠看見牌位后面出現(xiàn)兩個人影,男的穿礦工裝,女的穿紅襖,正是明軒和小梅。
“哥,動手!王富貴和族長簽的協(xié)議在牌位里。”明軒的聲音在耳邊響。
柯明遠抓起桌上的燭臺,朝著牌位砸過去。燭臺撞在牌位上,“咔嚓”一聲斷成兩截,牌位里掉出卷紙。
正是王富貴和族長簽的協(xié)議,上面寫著“柯明軒工傷賠償款八十萬,柯、柳、劉三家平分,簽字處是堂叔、族長、劉婆的簽名和紅手印?!?/p>
證據(jù)確鑿,警察開始抓捕。
看著王富貴和劉婆被警察押走。柯老三跪在地上哭,說都是族長逼他干的。
族長坐在祠堂正座,眼睛直勾勾盯著天,警察上前抓捕時,已經(jīng)沒氣了。
“哥,謝謝你?!?/p>
柯明遠回頭,看見明軒和小梅站在不遠處,手牽著手,小梅的紅襖干干凈凈,明軒的礦工裝也沒了煤灰。
他們朝柯明遠鞠了一躬,慢慢變淡,像被風(fēng)吹散的煙。
……
柯明遠抬頭看天,他想起小時候和明軒的一幕幕,眼淚不受控制的流下來。
“明軒、小梅你們在下面要好好的,保佑媽的病能早日康復(fù)?!?/p>
“明遠,走吧!”母親哽咽的聲音從車里傳來。
柯明遠擦干眼淚,上車啟動,往山下開去,路過老槐樹時,他看見樹杈上掛著紙人,一男一女,都咧著嘴笑。
風(fēng)一吹,紙人手里的紅綢帶飄起來,上面寫著“百年好合”。
柯明遠開車離開陰槐村時,太陽剛升起來。
母親坐在副駕駛,睡得很沉,柯明遠打開收音機,里面正放著天氣預(yù)報:“今天全省晴,南風(fēng)三級,適合......嫁娶?!?/p>
他笑了笑,眼角余光瞥見后視鏡子里,明軒和小梅站在村口牌坊下,穿著嶄新的婚服,朝他揮手。
小梅的頭發(fā)上別著那支銀簪,在陽光下閃著光。
柯明遠抬起手,朝后視鏡揮了揮。
車子開出很遠,柯明遠仿佛還聽見嗩吶聲,混著風(fēng),輕輕吹著《喜洋洋》。
注:內(nèi)容純屬虛構(gòu),不與現(xiàn)實掛鉤。
……
冥婚是封建陋習(xí),涉及非法行為的將承擔(dān)法律責(zé)任。
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百零二條,盜竊、侮辱、故意毀壞尸體、尸骨或骨灰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 ?
各地區(qū)也紛紛抵制這一陋習(xí),2023年山東冠縣召開“移風(fēng)易俗工作推進會”,將整治冥婚列為重點工作;山西多地開展“打擊盜掘古墓專項行動”;河南推行“火化率100%”政策以切斷尸體來源。這些措施取得一定成效,但徹底根除陋習(xí)仍需時日。
正如民俗學(xué)者顧春軍所言:“我們需要理解冥婚背后的情感需求,才能真正改變這種社會現(xiàn)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