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厚悠長的終禱鐘聲最后一次敲響,宣告著祈禱日的“肇始日”活動的正式結(jié)束。圣威蘭大教堂那宏偉的拱門緩緩?fù)鲁銎v卻帶著滿足感的人群,廣場上重新恢復(fù)了喧囂,信徒們?nèi)齼蓛傻亟徽勚?,臉上洋溢著完成神圣儀式的輕松與釋然。
然而,在洶涌的人潮邊緣,伊蓮娜和提耶林卻像兩片被遺棄的落葉,腳步沉重而緩慢。她們沒有交談,只是沉默地隨著人流移動,直到離開教堂廣場那令人窒息的氛圍,踏上相對安靜些的石板路。空氣中殘留的焚香氣味被微風(fēng)吹散,但她們心中的陰霾卻絲毫未減。
提耶林終于忍不住,一把抓住伊蓮娜的胳膊,栗色的眼睛里充滿了擔(dān)憂和恐懼:
“伊蓮娜!卡里斯他……他剛才被那個諾加曼神父帶走了!教皇說帶他去‘驅(qū)離罪惡’……可是……可是……”
她緊張地四下張望了一下,確認(rèn)附近沒有神職人員,才湊到伊蓮娜耳邊,用幾乎聽不見的氣聲說道:
“卡里斯最近說了那么多對于教堂不好的言論!他該不會被教皇察覺了,帶去……帶去接受‘神罰’了吧?!”
“神罰”兩個字,提耶林說得又輕又快,仿佛怕被誰聽了去,但其中的恐懼卻如同實質(zhì)。
伊蓮娜的心猛地一沉,卡里斯被諾加曼神父帶走時那絕望的背影,烙印在她的腦海里。她強(qiáng)迫自己冷靜,試圖尋找一個不那么可怕的解釋:
“提耶林……別自己嚇自己?!?/p>
伊蓮娜的聲音有些干澀,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有說服力。
“教皇陛下……不是說了嗎?是帶他去‘洗禮’,是‘驅(qū)離罪惡’,幫助他‘重新走向光明’……也許……也許只是帶他去一個安靜的地方做心理疏導(dǎo)?或者……或者進(jìn)行某種特殊的凈化儀式?”
她列舉著,但這些理由連她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什么樣的“洗禮”需要在儀式進(jìn)行中被當(dāng)眾點名帶走?什么樣的“凈化”需要進(jìn)入那扇吞噬了兩名信徒的經(jīng)文室門后?
“可是……卡里斯說的那些話……他說的那些反常的事情……半夜搬運(yùn)東西……舊檔案里的關(guān)于教會的黑歷史……還有今天!今天晨禱時那兩個被帶走的人!被帶去的是經(jīng)文室!卡里斯也被帶去了那里!”
她越說越激動,聲音也微微提高,仿佛接近崩潰邊緣。
“伊蓮娜,這難道都是巧合嗎?卡里斯他……他會不會也……”
“提耶林!”
伊蓮娜猛地打斷她,心臟狂跳,下意識地也緊張地看了看周圍,還好附近只有幾個匆匆趕路的市民,沒人注意她們,她緊緊握住提耶林的手,冰涼的手指傳遞著同樣的恐懼。
“別說了!求你別說了!我們現(xiàn)在……沒有任何證據(jù)??ɡ锼怪罢f的那些,雖然聽起來很可怕,但……但現(xiàn)在確實無從考證了。他看到的‘搬運(yùn)東西’,也許只是正常的教堂物資轉(zhuǎn)移?至于那兩個人……也許真的只是干擾到他人被帶去教育?”
她努力地編織著看似合理的解釋,試圖安撫提耶林,也試圖說服自己。但每一個字說出來,都顯得那么虛假,那么無力。她想起了卡里斯在側(cè)廳角落里那驚愕的眼神,想起了他被教皇點名時那如同被宣判的恐懼。
“可是……伊蓮娜,光靠我們這樣想……光靠判斷……真的太難分辨真假了!我們什么都不知道!卡里斯現(xiàn)在在哪里,是死是活……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的話充滿了對自身無力的憤怒和沮喪。
伊蓮娜沉默了,陽光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提耶林的話像針一樣扎在她心上。是啊,光靠猜測,光靠“應(yīng)該不會有事吧”這樣一廂情愿的安慰,在眼前這龐大、神圣、卻處處透著詭異陰霾的教堂陰影面前,是多么的蒼白和可笑。
她們失去了唯一可能知道內(nèi)情的同伴??ɡ锼咕拖裢度肷钐兜氖?,消失在那片名為“圣威蘭大教堂”的幽暗水域之下,杳無音信。
“也許……”
伊蓮娜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帶著深深的迷茫和無力感。
“也許明天……典禮日的時候……我們能再見到他?也許……教皇真的只是幫助他?”
提耶林沒有再反駁,只是悶悶地“嗯”了一聲。伊蓮娜心中清楚,卡里斯的“消失”,以及他所揭露的、那些如同冰山一角般的恐怖疑云,已經(jīng)徹底改變了她對這座“無憂城”和這座神圣教堂的認(rèn)知。肇始日結(jié)束了,但祈禱日仍在繼續(xù),籠罩在她心頭的陰影,比任何時候都要濃重。明天等待她們的典禮日,已不再是單純的慶典,更像是一場充滿未知和恐懼的迷霧。
午后慵懶的陽光灑在圣威蘭大教堂的淺黃色石墻上,卻無法驅(qū)散后門處那條去往后院的狹窄、堆滿雜物和廢棄燭臺的巷道深處的陰冷,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
兩個身影隱匿在后門的陰影里,如同角落里滋生的苔蘚,他們正是晨之禱告時伊蓮娜看到的那兩個牧師。其中一位牧師身形偏瘦,正低著頭,極其仔細(xì)地用一塊雪白的手巾擦拭著自己的手掌,從手心到指縫,再到每一根手指的關(guān)節(jié)。另一位牧師體型微胖,沉默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雙手交疊在微微隆起的腹部前。
“呼……”
偏瘦的牧師終于停下了擦拭的動作,將那塊已經(jīng)沾染了些許不易察覺污漬的手巾隨意地揉成一團(tuán),塞進(jìn)深灰色牧師袍寬大的袖袋里。他長長吁出一口氣,帶著一種事后的松懈和僥幸。
“幸好,今天是肇始日,晨禱的頌歌……夠洪亮。那點動靜,應(yīng)該沒人能聽見。不然……嘖,可就真露餡了?!?/p>
瘦牧師抬眼瞥了一下同伙。同伙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混雜著恐懼和掙扎的痛苦神情。他雙手握緊,指節(jié)泛白,如同夢囈般低喃:
“圣米卡修之神在上……請……請原諒我這個罪人的罪過……”
瘦牧師皺了皺眉,臉上閃過一絲鄙夷和煩躁。他上前一步,拍了拍微胖牧師的肩膀,動作談不上安慰,更像是一種警告性的壓制。
“我們那是‘凈罪’!收起你那無用的懺悔!”
瘦牧師的聲音帶著強(qiáng)硬,刻意強(qiáng)調(diào)著。
“那些人……是被惡魔附身了!是侵蝕圣地的污穢之源!我們是在幫神驅(qū)除那些‘惡魔’!維護(hù)圣殿的純凈!明白嗎?”
他的眼神銳利地盯著微胖的牧師。
“神在天上看著呢!祂不僅會寬恕我們,還會褒獎我們!想想教皇陛下的諭令!想想我們肩負(fù)的使命!”
他被瘦牧師的話語震住,眼中的恐懼并未散去,但掙扎似乎被一種更深沉的麻木所取代。他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深深地低下頭,發(fā)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瘦牧師似乎滿意于對方的沉默,臉上的神情緩和了些許,然后換了個話題:
“對了,聽說諾加曼神父今天……收了位小修士?”
瘦牧師的語氣刻意放得輕松。
“好像是叫……卡里斯?”
微胖的牧師抬起頭,眼神有些茫然,似乎還沒從剛才的情緒中抽離,但聽到諾加曼神父的名字,還是點了點頭,努力擠出一個附和的笑容:
“是……是的。我也聽說了。卡里斯……好像是叫這個名字?!?/p>
瘦牧師嗤笑一聲,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評價:
“能被諾加曼神父親自選中,親自引導(dǎo)……呵,實屬罕見?!?/p>
“是……是啊!能被諾加曼大人選中,定是……定是圣米卡修之神所眷顧的孩子!將來……將來的前景,一定……一片大好!”
在離教堂不算太遠(yuǎn)的一處僻靜山坳里,古老的灰石修道院如同一位沉默的隱士,安臥在午后慵懶的陽光中。院墻內(nèi)是另一番天地:青石板鋪就的小徑蜿蜒在精心打理的花圃間,各色藥草與野花散發(fā)著清新的芬芳,古老的樹木枝繁葉茂,投下斑駁的光影。幾只不知名的雀鳥在枝葉間跳躍啁啾,更襯出院中的寂靜。這里的時間流速似乎都變得緩慢而粘稠。
諾加曼神父少了幾分在教堂時的威儀,多了幾分屬于隱修者的沉靜。他負(fù)手緩步走在青石小徑上,卡里斯則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遙,腳步還有些遲疑和拘謹(jǐn)??ɡ锼谷滩蛔〈蛄藗€小小的哈欠,今日上午的驚魂未定,加上這過分寧靜的環(huán)境,讓他緊繃的神經(jīng)松懈下來,疲憊感便悄然襲來。
“萬物形于自然,人間響于喧囂?!?/p>
諾加曼神父的聲音打破了寂靜,語調(diào)平和,如同院中潺潺流過石槽的溪水,與在經(jīng)文室時的壓迫感判若兩人。
“此地靜修,已逾數(shù)十寒暑。”
他停下腳步,目光掃過生機(jī)盎然的庭院,最終落在卡里斯身上:
“恕我直言,授徒授業(yè),實是我年少時便存的一份念想?!?/p>
他微微嘆息一聲,那嘆息中似乎包含了某種遺憾。
“然圣米卡修之神自有其深意,長久以來,旨意我獨善其身,于靜默中參悟?!?/p>
他頓了頓,看向卡里斯的目光帶著一種審視,也帶著一絲……或許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期許?
“今日,虔誠的學(xué)徒,機(jī)緣巧合,不妨聽我講個故事,權(quán)當(dāng)消遣?”
卡里斯有些意外,但還是點了點頭。他心中對這個神父充滿了警惕和疑慮,但此刻對方展現(xiàn)出的平和姿態(tài),又讓他感到一絲迷惑。
諾加曼神父繼續(xù)緩步前行,聲音低沉而舒緩,仿佛在吟誦古老的歌謠:
“相傳,在云霧繚繞的茵翠峰上,曾有一位孤獨的老者,迷失了歸途。四顧茫然,山嵐蔽目,正當(dāng)他心灰意冷之際,忽見前方林間,有金光流轉(zhuǎn)。定睛一看,竟是一匹神駿非凡的棕色麋鹿!其皮毛如緞,光澤熠熠,宛如神物。然其一條前腿,卻不幸深陷于巖縫之中,動彈不得。”
“老者雖自身困頓,見生靈受難,惻隱之心頓起。他耗盡氣力,搬開碎石,終助麋鹿脫困。那麋鹿脫困后,并未立刻離去,反而以溫和清澈的眼眸注視著老者。老者悲從中來,便向這靈獸傾訴自身遭際,言其乃一無家可歸的流浪之人,天地之大,竟無容身之處。”
“麋鹿似通人言,低鳴數(shù)聲,竟轉(zhuǎn)身引路。老者緊隨其后,穿過人跡罕至的密林幽徑,來到一處隱秘的山坳。此地清泉流淌,奇花異草芬芳,靈氣氤氳,宛如世外桃源,老者從未聽聞。麋鹿駐足,低頭用鹿角輕輕觸碰地面,一枝奇異飽滿、色澤金黃的果實便落了下來。它銜起那枝果實,輕輕放在老者掌心?!?/p>
“老者只覺此物入手溫潤,異香撲鼻。他手指剛剛觸及果實,剎那間金光大盛!那整枝果實,竟在他掌中化為了一錠沉甸甸、光燦燦的黃金!”
“老者又驚又喜。更令他難以置信的是,自那日起,那匹金色麋鹿每日必至那隱秘山坳,為他銜來一枝黃金果實。老者困頓盡去,心中感念神鹿恩德,卻也按捺不住這份天降奇遇的激動。他最終決定下山,欲將這份神跡與人分享?!?/p>
“他回到山下村落,將那匹神異金鹿、那無人知曉的祈位福地、以及那日日化果為金的奇遇,大肆宣揚(yáng)。村人聞之,無不瞠目結(jié)舌,繼而羨慕嫉妒,貪婪之心驟起。眾人紛紛懇求老者帶路,欲同去尋那金鹿與黃金寶地?!?/p>
“老者被眾人的熱情和許諾所惑,終于答應(yīng)。他帶著浩浩蕩蕩的村民重返茵翠峰,循著記憶尋找那條隱秘小徑,抵達(dá)那處清幽山坳。然而,任他們?nèi)绾嗡褜?,掘地三尺,莫說金鹿蹤影,就連那奇異果樹的枝葉都尋覓不到一絲一毫。山坳依舊清幽,卻空空如也,仿佛之前的一切,不過是老者的一場幻夢,又或是那金鹿……早已帶著它的饋贈與秘密,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
故事講到這里,兩人不知不覺已走到庭院一角。一株楓樹苗孤零零地立在陽光最好的地方,但顯然生長得并不順利。它樹干纖細(xì),不過孩童手臂粗細(xì),枝葉稀疏,嫩綠的葉片在微風(fēng)中顯得格外柔弱,遠(yuǎn)不如旁邊那些繁茂的花草。諾加曼神父在樹苗前停下了腳步,目光落在它身上,若有所思,故事也戛然而止。
卡里斯正聽到關(guān)鍵處,村民空手而歸的結(jié)局讓他心頭莫名地堵了一下,又見神父停下,忍不住帶著一絲少年人的不耐問道:
“神父,后來呢?那老者怎樣了?金鹿再也沒出現(xiàn)過嗎?”
諾加曼神父聞言,緩緩轉(zhuǎn)過頭,臉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那笑容中似乎有淡淡的悲憫,也有一絲洞悉世事的疏離:
“后來?呵呵……虔誠的學(xué)徒,這故事今天到此為止。那老者何去何從,金鹿是否再現(xiàn)……就留給你自行想象吧?!?/p>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那株矮小的楓樹苗上:
“你看這株楓樹,栽下已有數(shù)載光陰,卻依舊樹矮葉疏,難成氣候?!?/p>
一陣清風(fēng)恰在此時拂過庭院,枝葉沙沙作響。楓樹那稀疏的枝條隨之輕輕搖晃,一片尚顯稚嫩的綠葉被風(fēng)溫柔地摘下,打著旋兒,悠悠飄落,恰好停在了卡里斯的腳邊。
卡里斯低頭看著那片小小的、脆弱的綠葉,又抬眼望向那株在陽光下努力伸展的樹苗。他心中沒來由地涌起一個念頭:若有一日,這株不起眼的楓樹也能亭亭如蓋,濃蔭蔽日……那一日,究竟要等待多久才會到來?是十年?百年?還是……永遠(yuǎn)遙不可及?
就在卡里斯望著楓樹發(fā)愣,思緒飄向那未知的漫長等待時,諾加曼神父的聲音再次響起,將他拉回現(xiàn)實:
“修士之道,在于高明,在于惻隱,更在于……靜思與等待?!?/p>
神父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卡里斯迷茫的雙眼,看進(jìn)了他紛亂的心底。
“若因眼前之景、心中之惑便遲疑不前,或許……永遠(yuǎn)不會為你解開迷障,我猜。”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引導(dǎo)。
“你需要深加思考,才能理解故事之外的……真意。”
他不再看楓樹,轉(zhuǎn)身面向卡里斯:
“走吧,我虔誠的學(xué)徒,你應(yīng)該還沒吃午飯吧?!?/p>
卡里斯回過神來,心中那關(guān)于楓樹、關(guān)于金鹿、關(guān)于老者、關(guān)于自身處境的種種猶豫和疑慮,如同糾纏的藤蔓,并未因一頓午餐的許諾而解開分毫。他看著諾加曼神父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在陽光下顯得既平和又深不可測。他躊躇了片刻,最終還是抬起了腳,邁步跟了上去。
當(dāng)晚,比丁坦頓學(xué)院沉浸在夜的寂靜之中,教室的燈火早已熄滅,只有巡邏守衛(wèi)的提燈在石徑上投下?lián)u曳的光斑。然而,圣威蘭大教堂那宏偉的輪廓,卻在深藍(lán)色的夜幕下,依然透出星星點點的燭光,如同沉睡巨獸未曾合攏的眼睛。
教堂內(nèi)部,白日里人聲鼎沸的中殿此刻空曠得令人心悸,只有圣壇區(qū)域還燃燒著幾簇長明燭火,幾名身著深灰色修士袍的身影,如同虔誠的幽靈,分散在圣壇前和側(cè)廊的陰影中,進(jìn)行著夜禱。他們低沉的誦經(jīng)聲,在巨大的空間里形成一種空洞的回響,非但不能帶來安寧,反而更添幾分肅殺與孤寂。
教堂那扇巨大的、雕刻著圣像的橡木正門處,諾加曼神父剛剛將卡里斯送出門外,小男孩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教堂廣場邊緣的夜色里。諾加曼站在門廳中,望向門外卡里斯消失的方向。他目光深邃,那張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滄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就在這時,一個教皇內(nèi)侍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諾加曼身后。
“諾加曼神父?!?/p>
內(nèi)侍的聲音充滿恭敬。諾加曼緩緩轉(zhuǎn)過身,眼神平靜無波。
“教皇陛下召見您?!?/p>
內(nèi)侍微微躬身。
“他在他的私人辦公室,請您即刻前往?!?/p>
諾加曼神父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但面上依舊波瀾不驚,他微微頷首:
“明白了,我這就去?!?/p>
他步伐沉穩(wěn)地穿過空曠而回音陣陣的中殿,朝著教堂耳室深處的樓梯間走去。修士們的誦經(jīng)聲在身后漸漸模糊,被更深的寂靜取代。
諾加曼上樓走到那扇厚重的、鑲嵌著黃銅圣徽的辦公室門前,停下腳步用指節(jié)在門上輕輕叩了三下。
“篤、篤、篤。”
門內(nèi)沉默了片刻,隨即傳來一個蒼老、平靜的聲音:“進(jìn)來?!?/p>
諾加曼神父推開了厚重的橡木門。
馬浦西金教皇的私人辦公室內(nèi),空氣里彌漫著昂貴熏香的氣味。教皇陛下正背對著他,站在辦公室的一面墻前。墻上懸掛著一幅巨大的油畫,描繪著圣米卡修之神身披圣光、手持權(quán)杖、俯瞰眾生的莊嚴(yán)形象。畫框是打磨得極其光滑的暗金色金屬,在房間內(nèi)光源的映照下,如同流動的暗金。
燭光跳躍著,不僅照亮了圣像悲憫的容顏,也在那光滑如鏡的金屬畫框上,清晰地映照出馬浦西金教皇此刻的神情。那映象有些扭曲變形:教皇蒼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嘴唇緊抿,法令紋深如刀刻,而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在鏡面反射中顯得格外巨大、幽深,閃爍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畫框仿佛正映照著他靈魂深處某種不為人知的扭曲。
教皇用一種緩慢、好似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語調(diào),對著那幅圣像畫,喃喃自語:
“偉大的圣米卡修之神啊……請垂目,看看您座下這位忠誠的仆人,看看這具承載著信仰權(quán)柄的、崇高而圣明的身軀……”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詠嘆調(diào),充滿了自我陶醉與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感。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轉(zhuǎn)冷,帶著一種凜冽的殺氣:
“……恕我直言,那群在圣光下蠕動的、污穢的罪惡之物……他們玷污您的殿堂,侵蝕您的羔羊……他們……應(yīng)得以最徹底的懲戒!得以最純凈的凈化!”
諾加曼神父站在門口,將這一切盡收眼底,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是極其安靜地、緩緩地關(guān)上了身后的辦公室門,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厚重的門扉合攏,發(fā)出沉悶的輕響,如同關(guān)閉了一座與世隔絕的囚籠。
辦公室內(nèi),只剩下教皇和諾加曼神父。教皇似乎終于從自我陶醉與殺意宣泄中回過神來。他仍未轉(zhuǎn)身,聲音再次響起,仿佛剛才那段話只是序幕:
“說回來……”
教皇的聲音恢復(fù)了那種掌控一切的平靜。
“我那位……以惻隱之心著稱的諾加曼神父……不知此刻心境如何?”
他微微側(cè)了側(cè)頭,眼睛鎖定了門口靜立的諾加曼。
“或許……”
教皇的聲音帶著一絲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探尋,“現(xiàn)在……就可以為我解答出來?”
諾加曼神父向前邁出幾步,在距離教皇背影幾步遠(yuǎn)的地方停下。他深深地、極其標(biāo)準(zhǔn)地躬身行禮,當(dāng)他抬起頭時,臉上已經(jīng)掛上了那種在圣壇上悲憫而恭順的神情,目光低垂,避開了畫框上那令人不安的倒影。
他平穩(wěn)、清晰的聲音在寂靜得落針可聞的辦公室內(nèi)響起:
“是,教皇大人,我在此聆聽您的圣訓(x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