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天,我跪在青石板上給亡母抄經(jīng)。沈燁的丫鬟撐著傘嗤笑:“夫人說您跪滿三日,
公子就來看您?!蔽颐偷叵品┳?,經(jīng)卷香爐砸了滿院。“告訴他,帶著他的白月光滾遠(yuǎn)點。
”穿進(jìn)這本古早虐文三天,我受夠了當(dāng)受氣包。轉(zhuǎn)頭支起鹵味攤子,香料方子賣遍京城。
庶妹偷我賬本告狀那晚,沈燁踹開我院門。他捏碎我熬鹵料的瓦罐:“商戶賤業(yè),
也配做侯府主母?”我當(dāng)著他面燒了婚書:“睜大狗眼看看,現(xiàn)在誰不配誰?
”冰冷的雨點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的水花混著泥,全糊在我的膝蓋上。又冷又硬,
骨頭縫里都像扎著冰針,刺得人直哆嗦。青石板縫里黏糊糊的青苔,蹭著我的裙擺。
“少夫人,您這又是何苦呢?”一把油紙傘挪到我頭頂,遮住了點雨,但風(fēng)一吹,
斜雨還是掃在臉上。撐傘的是沈燁身邊那個叫碧桃的大丫鬟,她聲音聽著挺恭敬,可那調(diào)子,
怎么聽都透著一股子看好戲的涼薄,“夫人說了,您再跪上三天,心誠些,
給故去的夫人把經(jīng)抄足了,公子念著您的孝心,一準(zhǔn)兒就來看您了?!北烫翌D了頓,
嘴角往上扯了扯,那點假惺惺的笑意也懶得裝了,“您也知道,公子他…心里頭有人,
正煩著呢?!睙课页读顺蹲旖?,連冷笑的力氣都沒了。膝蓋下的寒氣一個勁兒地往上鉆,
凍得我牙關(guān)都咬緊了。這破地方,這破規(guī)矩,還有眼前這個破丫鬟!
腦子里像塞進(jìn)了一團(tuán)亂麻,又像是被硬生生塞進(jìn)了一本發(fā)黃發(fā)霉的舊書。三天了,
那些不屬于我的記憶碎片還在不停地撞。一本叫《鎖心劫》的古早虐文,女主叫周憐兒,
懦弱得像塊面團(tuán),被侯府夫人磋磨,被丈夫沈燁冷落,心里還裝著個白月光表妹,
最后為了救那個表妹,這傻女主還被推出去擋刀,死得無聲無息,連個水花都沒濺起來。
而我,現(xiàn)在就是這個周憐兒。三天前醒來,就在這冰冷的祠堂院子里跪著。侯府那位老夫人,
我名義上的婆母,說我心不誠,惹怒了亡母的在天之靈,才讓沈燁厭棄我。罰我跪在這里,
給沈燁早死的親娘抄經(jīng)祈福,抄不夠三天三夜,不許起來。抄他媽的經(jīng)!祈他媽的福!“呵,
”喉嚨里擠出一點聲音,干得發(fā)疼。碧桃還在那兒站著,
傘沿的水滴答滴答落在我抄好的經(jīng)文上,墨跡暈開一大片。那點看笑話的得意勁兒,
都快從她眼睛里溢出來了。一股邪火猛地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燒得我渾身滾燙,
連膝蓋上那鉆心的冰冷都感覺不到了。去他媽的孝心!去他媽的沈燁!去他媽的侯府主母!
我猛地吸了一口氣,那氣兒帶著雨水的腥味和祠堂里陳舊的香灰味兒,直沖進(jìn)肺管子。
撐著青石板的手猛地用力,指甲摳在濕滑的石縫里,硬是把自己搖搖晃晃地?fù)瘟似饋怼?/p>
膝蓋骨像是銹死了又強行掰開,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嘎吱聲,疼得我眼前一黑。碧桃嚇了一跳,
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少夫人?您…您這是要干什么?可別惹夫人生氣……”話沒說完。
我用盡全身力氣,
雙手狠狠抓住面前那張擺滿了供品、香爐、還有我抄了一小半經(jīng)卷的沉重供桌邊緣。
手臂的肌肉繃緊到極限,所有的憋屈、憤怒、對這操蛋命運的惡心,
都化成了一股蠻橫的力氣。“滾開!”一聲嘶啞的低吼,
伴隨著木頭摩擦青石板的刺耳刮擦聲,然后是“哐當(dāng)——嘩啦——?。?!
”供桌被我整個掀翻了過去!桌面上的東西瞬間失去依托,飛向半空,又重重砸落下來。
沉重的銅香爐翻滾著,爐灰潑灑出來,
;幾盤干癟的點心摔得稀碎;白瓷的供碗裂成幾瓣;還有那一沓沓我跪了三天抄出來的經(jīng)文,
全被拋飛,紙頁被風(fēng)卷著,被雨水迅速打濕、浸透,糊在泥水里,像一堆骯臟的爛抹布。
一片狼藉。碧桃尖叫一聲,手里的油紙傘都嚇掉了,雨水劈頭蓋臉澆了她一身,
精心梳的發(fā)髻塌了一半。她像見了鬼一樣瞪著我,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臉上那點裝出來的恭敬和看好戲的神色,徹底被驚恐取代。我站在滿地狼藉和冰冷的暴雨里,
胸口劇烈起伏,喘著粗氣。雨水順著頭發(fā)、臉頰往下淌,流進(jìn)脖子里,冰涼一片,
可心里那把火卻越燒越旺。我抬手指著大門的方向,聲音不大,卻像是淬了冰渣子,
一個字一個字砸進(jìn)雨幕里:“去告訴沈燁。
”“讓他帶著他心尖兒上那個白月光——”“給老娘滾遠(yuǎn)點!”說完,我轉(zhuǎn)身就走,
濕透的裙擺裹在腿上,沉得要命,拖泥帶水。膝蓋疼得像被無數(shù)根針反復(fù)扎刺,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鉆心的疼。但我沒停,也沒回頭看一眼祠堂院子里那堆爛攤子,
還有那個呆若木雞的碧桃。去他媽的沈燁!去他媽的侯府!老娘不伺候了!這破地方,
連個正經(jīng)廚房都離得老遠(yuǎn)。我拖著兩條快廢了的腿,憑著腦子里原主那點模糊的記憶,
在迷宮似的侯府回廊里深一腳淺一腳地挪。雨水順著廊檐嘩啦啦往下淌,砸在石板地上,
聲音又急又密?;乩壤锟帐幨幍?,連個鬼影都沒有。也對,這種鬼天氣,
誰不在自己屋里窩著?膝蓋越來越疼,每動一下都扯著筋,冷汗混著雨水往下淌。
我扶著冰冷的廊柱喘了口氣,心里那點火氣被這磨人的疼痛澆得只剩下一點火星子,
但也足夠支撐著我往前走。不知道拐了幾個彎,終于聞到點煙火氣。
一個不起眼的小院門開著,里面人影晃動,是府里的大廚房。廚房里熱氣騰騰,
幾個粗使婆子正圍著一口大鍋忙活,切菜的、燒火的,還有管事的娘子在指手畫腳,
鬧哄哄一片。油煙味、燉肉的香味、還有濕柴火的味道混在一起,
聞著倒是比祠堂那死氣沉沉的香灰味兒強。沒人注意門口多了個落湯雞。我靠在門框上,
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冷得牙齒打顫。眼睛在熱氣彌漫的廚房里掃了一圈。
角落堆著劈好的柴火,旁邊是碼放整齊的瓦罐,墻角的架子上掛著成串的紅辣椒、大蒜頭,
還有幾個麻布口袋,敞著口,露出里面黃褐色的顆粒,像是花椒、八角之類的東西。香料!
我眼睛一亮。那股被疼痛和寒冷壓下去的火苗,蹭地又竄起來一點。
一個燒火的婆子終于瞧見門口的我,嚇了一跳,手里的柴火棍差點掉進(jìn)灶膛里:“哎喲!
少…少夫人?您…您怎么到這兒來了?”她眼神躲閃,顯然也聽說了祠堂那邊的事,
看我的眼神跟看怪物似的。其他幾個婆子也停了手里的活計,目光齊刷刷地掃過來,有好奇,
有探究,更多的是事不關(guān)己的漠然。管事的娘子皺了皺眉,胖臉上擠出一點為難:“少夫人,
這地方臟亂,別污了您的衣裳。您要什么,吩咐一聲就是。”我沒理她,
徑直走到墻角那堆香料口袋旁。蹲下身,膝蓋又是一陣尖銳的刺痛,我咬著牙,
伸手在里面翻攪?;ń?、八角、桂皮、香葉、小茴香……粗糙的顆粒摩擦著指尖,
散發(fā)出濃郁刺鼻的香氣。就是這些!雖然品質(zhì)看起來參差不齊,但基本的料子都在。
我又瞥見旁邊架子上掛著的幾串干辣椒,紅艷艷的,看著就夠勁?!吧俜蛉耍?/p>
您這是……”管事的娘子跟過來,語氣有點急?!澳命c東西?!蔽翌^也沒抬,
扯下幾串干辣椒,又抓了幾把花椒、八角、桂皮,用旁邊一塊還算干凈的抹布胡亂一包。
沉甸甸的一小包,香料的味道直沖鼻子?!斑@…這不合規(guī)矩啊!”管事的娘子臉都綠了,
“廚房的用料都是有定數(shù)的,您這樣拿走,回頭夫人查問起來……”我抱著那包香料站起身,
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大概還帶著點剛才掀桌子時的狠勁,
管事的娘子被我瞪得脖子一縮,后面的話咽了回去。“規(guī)矩?”我扯了扯嘴角,
雨水順著下巴滴在懷里的香料包上,“那就告訴夫人,我周憐兒今天,就是來壞規(guī)矩的。
”說完,抱著那包來之不易的香料,轉(zhuǎn)身就走。留下廚房里一幫人面面相覷,鴉雀無聲。
膝蓋疼得越來越厲害,像是有把鈍刀在里面慢慢割。
我抱著那包濕漉漉又散發(fā)著濃烈氣味的香料,
一步一挪地回到原主那個偏僻得鳥不拉屎的小院子——聽雨軒。院門半掩著,
推開時發(fā)出吱呀一聲響。院子里冷冷清清,只有雨點砸在殘破芭蕉葉上的噼啪聲。
一個穿著半舊青色比甲的小丫頭正縮在廊下躲雨,看見我進(jìn)來,
像只受驚的兔子一樣跳了起來?!靶 〗?!”她聲音帶著哭腔,眼睛紅紅的,
是原主的陪嫁丫鬟,叫小滿。“您…您可算回來了!祠堂那邊…那邊都傳開了,
說您…說您把供桌掀了?碧桃姐姐回去告狀了!夫人肯定要發(fā)落您的!這可怎么辦?。?/p>
”她急得直跺腳,沖過來想扶我,又不敢碰,手足無措?!鞍l(fā)落?”我哼了一聲,
把懷里的香料包塞給她,“先找個干凈地方放好。去打盆熱水來,要燙一點的?!蔽曳鲋鴫?,
慢慢挪到廊下的石階上坐下,撩起濕透的裙擺和里褲。膝蓋露出來,一片駭人的青紫,
腫得老高,皮膚被青石板硌破了好幾處,混著泥水和血絲,看著就疼。小滿倒吸一口涼氣,
眼淚唰地下來了:“小姐!您…您這腿……”她抱著香料包,慌慌張張地跑進(jìn)屋,
很快端出一盆熱氣騰騰的水,還有一塊干凈的布巾?!皠e哭喪了,死不了。
”我把腿泡進(jìn)熱水里,滾燙的溫度激得我渾身一抖,隨即一股暖意包裹住刺痛的膝蓋,
舒服得我差點哼出來。我指揮著小滿,“去,把那個小泥爐子找出來,再找個厚實點的瓦罐,
刷干凈?!毙M一邊抽噎著,一邊抹眼淚,手腳倒是麻利。很快,
一個積了層灰的小泥爐和一只深褐色的粗陶瓦罐擺在了廊下避風(fēng)的地方。她笨拙地生起火,
小小的爐膛里,火苗漸漸旺了起來。我把瓦罐架在爐子上,舀了幾瓢清水進(jìn)去。
水開始慢慢熱起來,咕嘟咕嘟冒著小泡。我打開那個香料包,
抓了一把花椒、幾顆八角、一小塊桂皮、幾片香葉,還有幾根掰碎的紅辣椒,
一股腦兒扔進(jìn)水里?!靶〗?,您這是要煮藥嗎?”小滿蹲在旁邊,好奇地看著,
鼻尖被爐火映得紅紅的,臉上還掛著淚痕。“煮湯?!蔽铱粗吖蘩锓瓭L的水漸漸變了顏色,
濃郁的、帶著辛辣和奇異香氣的味道隨著蒸汽彌漫開來,沖淡了雨水的潮濕氣。
“能讓人活命的湯?!毙M似懂非懂,但看我臉色平靜,不像要尋死的樣子,稍微安心了點。
她默默添著小柴火,火光在她稚嫩的臉上跳躍。瓦罐里的水翻滾著,顏色越來越深,
變成一種誘人的醬褐色。各種香料的滋味在高溫下徹底釋放、融合,
形成一種霸道又勾人的復(fù)合香氣,辛辣中帶著回甘的醇厚,在這陰冷的雨天里,
顯得格外有侵略性。我盯著那翻滾的湯汁,深深吸了一口這陌生又熟悉的氣味。
三天來積壓的冰冷、絕望和憤怒,仿佛也被這股濃烈的香氣驅(qū)散了一些?;钕氯ァ?/p>
像個人一樣活下去。“小滿,”我開口,聲音還有點啞,“明天一早,你悄悄出趟府,
去西市口,幫我買幾樣?xùn)|西回來?!薄鞍??小姐您要買什么?”小滿抬起頭?!柏i下水。
”我說,“豬頭肉也行,越便宜越好。還有,多買點鹽?!蔽翌D了頓,補充道,
“別讓人看見,尤其是咱們院子里那個總愛往正院跑的張婆子?!毙M的眼睛瞬間瞪圓了,
嘴巴張得能塞進(jìn)一個雞蛋:“豬…豬下水?那…那東西又臟又臭,是…是給下人吃的粗食啊!
小姐,您要那個做什么?”“做買賣?!蔽夷闷鹨桓窕鸸鳎瑩芘艘幌聽t膛里的火苗,
火舌舔舐著瓦罐底,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霸蹅兊脪赍X?!毙M徹底懵了,看看我,
又看看瓦罐里翻騰的深色湯汁,再看看我腫得發(fā)亮的膝蓋,小臉皺成一團(tuán),
像是完全無法理解她家小姐怎么摔了一跤(或者說掀了個桌子)之后,
就變得如此…離經(jīng)叛道。買豬下水?做買賣?這簡直比掀了祠堂供桌還要嚇人!
瓦罐里的湯汁越來越濃稠,香氣也越發(fā)霸道。我估摸著火候差不多了,讓小滿撤了火。
那深褐色的液體,就是最原始簡陋的鹵汁底湯。冷卻后,表面凝了一層薄薄的油脂。這一晚,
聽雨軒里彌漫著揮之不去的奇異香料味。小滿在擔(dān)憂和震驚中迷迷糊糊睡去。
我躺在硬邦邦的床上,膝蓋的疼痛一陣陣襲來,但腦子里卻在飛快地盤算。豬下水便宜,
處理好了卻是絕佳的下酒菜。香料是關(guān)鍵,侯府廚房順出來的這些頂多算試驗品,
真要做出能賣錢的味道,還得靠記憶里那些更精確的配比和手法。第二天,天剛蒙蒙亮,
雨停了,空氣濕冷。小滿揣著我僅有的幾枚體己銅錢,像做賊一樣溜出了侯府角門。
我扶著墻,在院子里慢慢活動著僵硬的腿。膝蓋還是腫痛,但比昨天好了一些,勉強能走。
那個昨晚熬鹵汁的瓦罐就放在廊下,蓋子蓋著,湊近了還能聞到里面殘留的濃郁香氣。
院門口傳來一陣刻意壓低的咳嗽聲。我抬起頭,是隔壁院子守角門的王婆子,
一個干瘦的老婦人,平日里沉默寡言,很少跟人來往。她挎著個菜籃子,像是要出門,
眼神卻瞟向我廊下的瓦罐。“少夫人,”她聲音沙啞,帶著點試探,
“昨兒個…您這院里飄出來的味兒,可真夠沖的。老婆子我鼻子不好使,
聞著倒像是…像是以前走街串巷那個老李頭鹵下水的味兒?”我心里微微一動。這王婆子,
倒是第一個對這味道有反應(yīng)的人。“王媽媽鼻子挺靈?!蔽夷樕蠜]什么表情,淡淡回了一句,
“隨便弄點東西試試?!蓖跗抛訙啙岬难劬镩W過一絲亮光,往前湊了半步,
壓低聲音:“老婆子多句嘴…那老李頭前年就沒了,他那鹵湯方子可是個絕活兒,
聽說連城里‘醉仙樓’的掌柜都惦記過!少夫人您…您這弄的,有那個意思!”她咂了咂嘴,
似乎在回味記憶中的味道,又看看我那瓦罐,眼神熱切了些:“老婆子年輕時候也幫人做過,
知道點門道。您要是真弄這個…豬頭肉得先燎毛,豬下水要拿堿面子反復(fù)搓洗,
那味兒才去得干凈!”這倒是個意外收獲!我立刻順著她的話問:“堿面子?府里廚房有嗎?
”“有有有!”王婆子連連點頭,“就是洗家伙什用的粗堿,管事娘子管得嚴(yán),
不過老婆子能想法子給您弄點出來?!彼曛?,有點局促,
“就是…就是少夫人您要是真做出來了,能讓老婆子…嘗個味兒不?就一口!
老婆子惦記那口,好多年嘍!”“行?!蔽腋纱嗟卮饝?yīng)。一個免費的勞動力兼潛在顧客,
送上門了。王婆子得了準(zhǔn)信,臉上笑開了花,挎著籃子腳步輕快地走了??斓缴挝?,
小滿才氣喘吁吁地跑回來,臉蛋通紅,額頭上全是汗。她挎著個沉甸甸的破籃子,
用一塊灰布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一進(jìn)院門,就趕緊把門閂插上?!靶 〗?!買…買回來了!
”她把籃子放在地上,掀開灰布一角,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血腥和臟器特有的腥臊氣味猛地沖了出來,
熏得小滿自己都皺了皺鼻子,差點吐出來。籃子里躺著兩掛灰白色的豬大腸,一段豬肺,
還有半個連著豬拱嘴的豬頭,毛都沒褪干凈,看著就膩歪人?!胞}…鹽也買了,
最便宜的大粒鹽?!毙M把一小布袋鹽也拿出來,又掏出剩下的幾個銅板遞給我,
心疼得要命,“小姐,這…這真的能吃嗎?那賣肉的屠戶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能吃。
”我言簡意賅??粗@堆原始的、散發(fā)著原始?xì)馕兜氖巢?,心里反而踏實了。這就是起點。
接下來的時間,聽雨軒的小院子里彌漫起更詭異的氣味。
王婆子果然偷偷摸摸送來了一小包粗堿面。小滿捏著鼻子,按照王婆子的指點,
先用火燎豬頭上的毛,燒得滋滋響,焦糊味混著毛發(fā)燒焦的臭味,熏得人眼睛疼。燎完毛,
又用粗堿面一遍遍地搓洗豬大腸,滑膩膩的腸子翻過來掉過去,
洗出一盆又一盆渾濁的、帶著泡沫和異味的臟水。小滿干得眼淚汪汪,一邊洗一邊干嘔。
我拖著傷腿在旁邊指揮,處理豬肺,把里面的血水反復(fù)擠壓沖洗。
院子角落里臨時搭了個簡陋的土灶,瓦罐重新架上去,昨晚熬好的那罐鹵汁加了水燒開。
當(dāng)處理干凈、焯過水的豬頭、豬大腸、豬肺塊一股腦兒丟進(jìn)翻滾的深褐色鹵汁里時,
小滿和王婆子都屏住了呼吸?!吧w蓋子,小火慢燉?!蔽曳愿佬M添柴。時間一點點過去。
土灶里的火苗穩(wěn)定地舔舐著瓦罐底。一開始,只有香料的味道飄出來。漸漸地,
一種難以形容的、醇厚的肉香開始從蓋子邊緣的縫隙里絲絲縷縷地鉆出來。
那香氣霸道地蓋過了之前殘留的腥臊氣,越來越濃郁,越來越勾人。
香料的辛香、咸鮮的底味、還有肉類在長時間燉煮中釋放出的油脂芬芳,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小滿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嚕叫了一聲,她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
眼睛卻死死盯著那個不斷冒出誘人白汽的瓦罐蓋。王婆子更是坐立不安,在灶邊走來走去,
不停地吸著鼻子,嘴里念念叨叨:“成了!這味兒…這味兒對了!就是那個意思!
比老李頭的還香!”燉了將近兩個時辰。當(dāng)我把瓦罐蓋子掀開的一剎那,
一股極其濃郁的、帶著熱氣的香味猛地炸開,瞬間席卷了整個小院!深褐色的湯汁濃稠油亮,
里面的豬頭肉呈現(xiàn)出誘人的醬紅色,豬大腸變得飽滿卷曲,豬肺塊吸飽了湯汁,顫巍巍的。
我用筷子戳了戳豬頭肉,軟爛脫骨。夾起一塊肥瘦相間的,吹了吹,
遞到眼巴巴看著的王婆子面前。王婆子幾乎是搶過去的,也顧不上燙,一口就塞進(jìn)嘴里。
她沒牙的嘴蠕動著,眼睛猛地瞪圓了,喉嚨里發(fā)出滿足的、含糊不清的“唔唔”聲,
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像是嘗到了什么人間至味。好半晌,她才長長地哈出一口熱氣,
激動地拍著大腿:“香!真他娘的香!肥而不膩,爛乎!這味兒…絕了!少夫人,您真神了!
”小滿也分到一小塊豬頭肉,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眼睛瞬間亮了,
也顧不得之前洗腸子時的嫌棄,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燙得直哈氣。成了!看著她們的反應(yīng),
我心里那塊懸著的石頭終于落了地。這第一步,算是邁出去了。接下來的幾天,
聽雨軒幾乎成了個秘密作坊。小滿和王婆子成了我的得力幫手。
王婆子負(fù)責(zé)利用她守角門、去廚房幫忙的便利,偷偷弄來粗堿、鹽,
有時還能搞到點便宜的豬皮、雞架之類的東西,用來增加鹵汁的膠質(zhì)和鮮味。
小滿負(fù)責(zé)清洗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食材,手法越來越熟練。我則不斷調(diào)整鹵汁的比例。
侯府廚房順來的香料很快用完了,我咬牙拿出自己最后一點壓箱底的銀簪子,
讓小滿偷偷去藥鋪和雜貨鋪,
買品質(zhì)更好的花椒、八角、桂皮、丁香、草果……甚至還搞到了一點珍貴的豆蔻。每次鹵煮,
我都像做實驗一樣,增減分量,調(diào)整火候,記錄著每一次的味道變化。失敗過幾次,
要么太咸,要么香料味太沖蓋過了肉香,要么火候不到肉不夠爛。但每一次失敗,
都離成功更近一步。鹵汁在反復(fù)使用中,顏色越來越深,味道越來越醇厚,
成了真正的“老湯”。錢袋子眼看著就要徹底空了。
看著瓦罐里新鹵好的一鍋油亮噴香的豬頭肉、肥腸、豬耳朵,我下了決心?!靶M,
收拾東西。王媽媽,麻煩您幫我們看著點院子?!蔽覍λ齻冋f?!靶 〗?,您真要去?。?/p>
”小滿緊張地攥著衣角,“要是被府里知道……”“知道就知道。
”我麻利地把鹵好的肉撈出來,控干鹵汁,切成厚薄均勻的片,
整齊地碼在一個洗刷干凈的舊食盒里,上面蓋上一層干凈的濕紗布保溫?!霸俅氯?,
我們倆就得餓死在這院子里?!蔽覔Q上了一身小滿最舊、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
頭發(fā)也只用布條隨便綁在腦后,臉上還故意蹭了點灶灰。小滿挎著裝滿鹵肉的食盒,
我則抱著那個沉甸甸、裝著老鹵汁的瓦罐——這是命根子。王婆子幫我們開了角門,
探頭看了看外面僻靜的后巷,朝我們點點頭。
我和小滿像兩個最普通的、急著出門謀生的粗使丫頭,低著頭,
快步融入了京城西市口喧鬧的人流中。西市口是京城最市井、最煙火氣的地方。天還沒大亮,
各種攤子就已經(jīng)支棱起來。賣菜的吆喝聲,賣早點的蒸籠熱氣,炸油條的滋啦聲,
還有騾馬牲口的味道混雜在一起,撲面而來??諝饫飶浡刮?、塵土味和食物的香氣。
我找了個靠近街角、不太起眼但人流還算可以的空檔,放下瓦罐。小滿緊張地把食盒打開,
揭開濕紗布。瞬間,那股霸道醇厚、帶著奇異香料氣息的鹵肉香味,像一顆炸彈,
猛地投進(jìn)了這片喧囂的市井!“咦?什么味兒?這么香!”“好像是肉香?
又不太一樣…”“聞著就下飯!在哪兒呢?”周圍幾個攤主和路過的行人紛紛抽著鼻子,
循著香味看了過來。
目光聚焦在我們簡陋的攤子和那盒油光锃亮、顫巍巍、冒著熱氣的鹵肉上。我清了清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