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味鉆入鼻腔，林雨桐才意識到，「死」這個字，原來離人這么近。兩周前，
她還是上海某廣告公司的創(chuàng)意主管，每天穿梭在玻璃幕墻的森林里，面對領(lǐng)導的奇葩需求，
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每晚趕末鐵的牛馬?；剡^神的林雨桐拖著行李箱站在「云上四季」木牌前，
高原的陽光灼得她眼睛發(fā)痛。「您好，扎西德勒，需要幫忙嗎？」
一個低沉的男聲從身后傳來，帶著藏區(qū)特有的口音。林雨桐轉(zhuǎn)身，
看見一個穿著藏青色藏袍的高個子男生，皮膚黝黑帶著高原特有的一些紅暈，
眼睛卻亮得驚人?！肝摇A定了房間。」林雨桐下意識退了一步，手指了指客棧牌子。
男生笑了，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是林小姐吧？我叫達瓦，這里，老板是我叔叔，
他讓我來接你?！顾焓忠獛退眯欣?，林雨桐條件反射地躲開了。
達瓦的手在空中停頓了一下，然后自然地收回，指了指客棧方向：「不用怕，
我們這邊很熱情的。房間在 3 樓?！沽钟晖┯行擂蔚匦α诵?，
把自己行李箱遞了過去：「那辛苦你了?！箍蜅７块g比想象中舒適，
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房子散發(fā)著松木的清香。房間窗戶正對著一片開闊的草原，遠處是連綿的雪山，
夕陽照射在雪山上，映出緋紅的光?！笌谧呃缺M頭，熱水晚上七點到九點供應，
但是不推薦你洗澡，容易有高原反應的。」達瓦站在門口，保持著恰到好處的邊界感，
「晚飯六點半左右，叔叔做了牛肉燉土豆，如果你不介意，吃飯的時候我可以叫你。」
林雨桐點點頭，等達瓦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口，她才長舒一口氣，關(guān)上門立刻把自己扔上了床。
看了眼手機，沒有消息，沒有信號，她反而感到一絲解脫。上班時，她的手機從來不敢關(guān)機，
生怕錯過領(lǐng)導或者客戶的消息，也害怕家里偶爾的關(guān)心。
現(xiàn)在她終于暫時的逃脫了鋼筋水泥和消息轟炸。晚餐時，林雨桐見到了客棧少有的幾位住客，
一位來研究唐卡的教授和一對來找地方定居的年輕夫妻。
達瓦的嬸嬸——一位和藹的藏族阿姨，不停地往雨桐碗里添菜。
一邊添菜一邊嘴里嘮叨著一些藏語，她聽不懂?！赴?nèi)說讓你多吃點，你太瘦了，
草原的風一吹就跑了?！惯_瓦笑著給林雨桐翻譯，眼睛亮亮地看著她，
可當林雨桐抬頭再看他時，他又迅速低頭繼續(xù)對付著碗里的食物。
林雨桐沒有接觸過這種家庭式的民宿，但是吃飯的過程聽著他們聊天感覺很親切，
她很佩服那兩位想在藏區(qū)找地方定居的夫妻，不知不覺大家都熟絡(luò)了些。飯后，
林雨桐想幫忙收拾餐具，卻被藏族阿媽攔住：「你是客人，去休息吧。」蹩腳的普通話，
后面跟著復雜的藏語，不過林雨桐看得出來是在吩咐達瓦?！缸甙桑?/p>
阿內(nèi)讓我?guī)闳タ纯葱切?，你們城里的姑娘一定會喜歡，草原的星星?！?/p>
達瓦把桌上收拾到廚房后，擦著手過來，看著林雨桐好像有點羞澀，
但這黑黑的皮膚確實也看不出來。高原的夜空比雨桐想象中更加璀璨。
她坐在院中的椅子上仰著頭，幾乎忘記了呼吸。達瓦站在她身后兩步遠的地方，
雙手插在藏袍的寬大袖子里。「那是銀河?！惯_瓦突然開口，聲音很輕，
像是怕驚擾了漫天的星光，或者是院中的寧靜，「我們叫他『天路』，是神仙走過的路?！?/p>
林雨桐轉(zhuǎn)頭看他，發(fā)現(xiàn)達瓦的眼里裝著星河，呈現(xiàn)出一種琥珀色，
那一刻她突然理解了為什么藏族人會把眼睛比作星星?！改闳ミ^上海嗎？」
林雨桐問完就后悔了，這問題多少有點突兀和冒犯。達瓦搖搖頭：「我只去過成都，
我妹妹在那里讀書?！顾D了頓，「你呢，為什么來這里？」林雨桐望著星空，
長嘆了口氣：「我呀……我像個永不停歇的機器，現(xiàn)在機器有點壞了，得修修?！?/p>
她揉了揉太陽穴，感覺有點暈暈的，不敢向家里人報憂，向陌生人傾訴或許影響不了任何人。
達瓦靜靜地聽著，沒有安慰和建議，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
默默地聽著她的傾訴。第二天清晨，林雨桐感覺自己頭疼得很，有點呼吸不上來，
怕麻煩別人，早餐的時候悄悄地問隔壁的兩夫妻自己是不是高反了。
達瓦注意到林雨桐嘴唇發(fā)紫，連忙竄到她身邊，眉頭緊鎖：「你這是高反了吧?！?/p>
達瓦摸了摸她額頭，「氧氣瓶有的，藥也是有的，你可不要不說呀。」接下來的兩天，
林雨桐幾乎都在床上度過的，最多只在院子里活動過。達瓦每天都會來看她幾次，
有時帶著酥油茶，有時只是隔著門問一句。他的關(guān)心很克制，卻讓她有一種很安心的感覺。
到了第三天，喝慣了咸咸的奶茶，身體感覺也慢慢適應了環(huán)境。她走到客棧的小院里，
看見達瓦正在修理一張木桌。陽光灑在他側(cè)臉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輪廓線。
「感覺好些了嗎？」達瓦看見她出來，手上動作也沒停。雨桐點點頭，
在他旁邊的木凳上坐下：「你在做什么？」「修桌子。學校里的孩子們總是把它當馬騎?！?/p>
達瓦的語氣里沒有責備，反而帶著些寵溺，「哦，明天是望果節(jié)，鎮(zhèn)上有慶?；顒?，
你想去看看嗎？我還以為你趕不上了?！褂晖┆q豫了一下：「會不會太熱鬧了？
我不太懂你們的風俗。」她總是怕麻煩到旁人，也怕自己犯錯。扎西放下手里的東西，
很認真地看著她：「生活嘛，有安靜的，也要有歡慶的。都是要體驗的。你不會的，
我可以教你?！雇?jié)那天，整個小鎮(zhèn)都沉浸在歡樂中。人們穿著節(jié)日的盛裝，
圍著篝火跳舞。達瓦帶著雨桐穿梭在人群里，向她介紹各種傳統(tǒng)習俗。當歡快的敲擊聲響起，
達瓦突然拉住她的手：「來，一起跳。」林雨桐笨拙地跟著他的腳步，有些拘謹。
達瓦只是大笑，拉著她的手上下大幅舞動：「放松嘛，跟著音樂的感覺走?！?/p>
達瓦的手溫暖而有力，有些粗糙，引導著她律動的節(jié)奏，「不要想太多，要感受，感受快樂！
」達瓦在火光映照下的眼睛，看著她閃閃發(fā)亮，透過琥珀瞳孔的生命力，
那一刻林雨桐不自覺地沉浸了進去，自由而快樂。高原的空氣，稀薄而富有，她的心跳，
不知是因空氣而加速，還是因自由而快樂，或者因他而悸動。音樂漸漸被草原的風掩蓋，
望果節(jié)的歡樂暫時封存，高原的人們又回歸到了生活的忙碌。
客棧的客人總是有自己的事情在忙，只有林雨桐一個人無所事事?？蛇_瓦總是很關(guān)照她，
會帶著她一起到山上挖蟲草、采菇，也會邀請她去隱藏在峽谷里的湖泊，教她辨認高原植物，
甚至會教她幾句簡單的藏語。每當她發(fā)音不標準時，總能聽到達瓦爽朗的笑聲?！高_瓦，
你普通話很好誒，是怎么學？」某天在院中整理采來的蘑菇時，
林雨桐沒忍住問道：「你會想去大城市找工作嗎？」達瓦從屋里替她端了張矮凳，
自然地放到她身后示意她坐著整理：「我以前去過外面，但這里是我的家，
家里的孩子們需要有人教他們漢語，幫助他們了解外面的世界，同時也記住自己的根?！?/p>
林雨桐突然感到一絲慚愧。自己逃離是因為壓力，達瓦留下是出于責任。
清晨的微風拂過窗簾，吹入林雨桐的房間，將她喚醒。她到窗口向外望去，雪山依舊佇立，
神秘而美麗?！腹D！早，小雨?！惯_瓦見她探出窗外的頭，精神地朝她招呼。
雨桐伸手擺了擺，便看見樓下后院，達瓦旁邊的，一匹威風凜凜的黑色駿馬。
馬兒的鬃毛在清晨的陽光下泛著綢緞般的光澤，時不時打著響鼻，顯得格外帥氣。
「這是你的馬嗎，達瓦？」她小聲問道，像是怕驚到馬，「你等一等我！」
聽到雨桐噠噠噠急促的下樓聲，達瓦笑著高聲的囑咐：「你慢一點，馬又不會跑的?！?/p>
話還沒說完，雨桐已經(jīng)站在他面前了，達瓦只能笑著繼續(xù)刷馬?！杆欣?，從小養(yǎng)到大的。
」他彎腰刷著馬腹，動作溫柔而熟練，馬也聽話地保持不動。雨桐看著達瓦和馬之間的互動，
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能騎它嗎？」達瓦的手停在半空，起身看向她，
表情有些為難：「這匹馬不行?！箍粗晖┫袷钦f錯話閉嘴的表情，他連忙解釋，
「拉江性子烈，只認我一個。如果你想騎馬，我找格桑帶你?！共灰粫?，
達瓦便牽來一匹栗色的小母馬，馬面上還有一條白色的花紋，體型比拉江小一圈，
眼睛看著很是溫馴。格桑剛到雨桐面前，便友好地蹭了蹭她的肩膀，惹得雨桐「咯咯」直笑。
「她喜歡你?！惯_瓦把韁繩遞給雨桐，然后轉(zhuǎn)身在后院翻出馬鞍帶上馬背，「來，先上馬?！?/p>
雨桐踩著踏腳晃晃悠悠，不太敢往上搭腳，笨拙的地自己笑到了。再次嘗試時她差點滑倒，
達瓦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腰。那一瞬間，兩個人都有點愣住了，
雨桐能感覺到達瓦手的溫熱透過布料傳遞到她的腰上，有些滾燙?！肝摇彝心闵先グ??！?/p>
達瓦的聲音有些局促，他雙手交疊出馬鐙狀，示意雨桐踩著他的手。
當她的重量完全落在他手上時，達瓦手臂肌肉繃緊，穩(wěn)穩(wěn)地將她送上了馬背。「抓緊韁繩，
用小腿輕輕地夾馬腹?！惯_瓦站在一旁指導，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雨桐。格桑也確實溫順，
包容著雨桐笨拙的指令緩緩前行。達瓦牽著拉江走在一旁，不時地糾正她的姿勢，
陽光穿過清晨的云層照得她溫暖又安心。走到草原，達瓦翻身上馬提醒著：「看前面，
不要低頭。騎馬和人生一樣，要向前看才能保持平衡?！褂晖┰囍ь^挺胸，
張開沒有拉韁繩的另一只手，感受著風穿過指縫，遠處雪山在陽光下閃耀著銀光，
牦牛群在低頭吃草，不知名的野花夾裹著露珠散發(fā)的芬芳。「太美了，達瓦！他們太自由了！
」雨桐情不自禁地感嘆，完全忘記了最初的恐懼。達瓦看著她明亮的眼眸，
嘴角不自覺地上揚：「當然，風是自由的，山是自由的，草原是自由的，你也是自由的！」
雨桐已經(jīng)能稍微放開膽子，讓格桑小跑幾步。每當她緊張時，就會不自覺地看向達瓦，
他總能及時給予鼓勵的眼神。回程時，兩匹馬貼著緩緩走著，
雨桐趁機也是摸了幾把拉江的鬃毛：「馬的關(guān)系都這么好嗎？」
達瓦有些調(diào)笑著說：「它們兩個是馬情侶，所以才會貼著走?！挂娪晖┝巳坏亍概丁沽艘宦?，
又問道：「你學得很快。再練習幾次，就能自己騎了。」傍晚，
他們并排坐在院子里的矮凳上休息，達瓦看雨桐揉著因緊握韁繩發(fā)紅的手指，
遞給她一碗奶茶：「明天還想騎嗎？」「當然想，我想學會騎馬，
去看看你說的那個峽谷中的湖泊?！褂晖┡踔柰耄惺苤讣鈧鱽淼臏嘏?。達瓦轉(zhuǎn)頭看他，
夕陽給他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眼神熱烈而認真：「好，但是要多學幾天，
我得確保你真的學會了，準備好了?！顾麄兊哪抗庠诳罩邢嘤觯?/p>
一種無言的默契在兩人之間流淌。林雨桐突然意識到，在短短幾天里，
她已經(jīng)慢慢習慣了有達瓦在身邊的日子。雨桐在達瓦家的日子一天天過去，
她漸漸習慣了這里的生活節(jié)奏，在酥油茶的醇厚里，夜晚篝火旁的笑聲里，
風中低語的經(jīng)幡都讓她漸漸忘了城市。直到一天她無意中闖入了一場葬禮，
她才真正意識到她與達瓦之間隔著的不只是語言和習慣的差異，
更是根植于信仰與文化的鴻溝。獨自出門散步的雨桐，遠遠地看見一群人聚集在山坡，
他們身著素色藏袍，低聲誦經(jīng)。她好奇地靠近，想看看發(fā)生了什么，
卻被達瓦一把抓住了手腕，拽到了遠處。「你不能過去?！顾穆曇艉币姷貒绤?，眉頭緊鎖，
帶著些責怪。林雨桐愣住了，聲音帶著些委屈和抱歉：「對不起，我只是有些好奇。」
「那是天葬?！惯_瓦低聲解釋，語氣緩和了些，「外人不能靠近，更不能拍照或打擾。」
林雨桐聽說過天葬，但看見這樣的儀式，仍然讓她感到震撼，甚至光靠想象就有些不適。
她下意識地退后一步，臉色有些發(fā)白。達瓦察覺到她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