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合巹杯,賞你了?!刮耶敱娫宜槎ㄓH信物,裴讓舟摟著他表妹在驗收我的嫁妝。
后來我穿著撕碎的嫁衣,在破廟救下個垂死的男人。三年后朱雀街上,靖安侯執(zhí)傘為我遮雨,
傘骨竟是被裴家折斷的定情簪。1我撫著繡繃上的海棠花瓣,
指尖的針眼在燭火下泛著細小的紅點。裴家老夫人壽辰前夜,整個阮府的燈都亮著,
卻照不到我這間偏院?!腹媚?,寅時了?!寡诀咿寇贫酥渫傅牟柽M來,
見我還在繡那架八扇屏風,聲音里帶著哭腔?!高€差半朵云紋就好。」我咬斷金線,
看著繃面上浮動著的《松鶴延年圖》。裴讓舟上月特意來交代,老夫人最愛這種雅致花樣。
窗外傳來馬車聲。我推開窗縫,看見裴家的青篷車停在正院——這個時辰,
本該在書院溫書的裴讓舟,正扶著蘇家表妹下車?!嘎犝f蘇姑娘給老夫人備了親手抄的佛經。
」蘅芷給我揉著發(fā)僵的腕子,「裴公子夸她孝心可嘉呢。」我望著自己泡得發(fā)白的指尖。
那佛經本該是我抄的,可讓舟說蘇表妹字跡更工整。屏風突然「咔」
地輕響——繃得太緊的綢緞裂了道細縫。壽宴當日,我抱著錦匣站在裴府影壁前。
讓舟穿著新裁的雨過天青色直裰,
卻皺眉看我半舊不新的藕荷色襦裙:「怎么不穿我送的那套?」
匣子里的繡屏被蘇表妹接過去展開。老夫人撫著鶴翅驚嘆:「這云紋繡得靈動,阿芷有心了。
」我怔怔看著讓舟含笑點頭。他昨夜明明親眼見我熬得眼底發(fā)青,
此刻卻任由眾人把蘇芷圍在中間。屏風角落我繡的「雪澌」小字,
被蘇芷的鮫綃帕子蓋得嚴嚴實實?;馗飞辖涍^珍寶閣。
掌柜追出來遞上個錦盒:「阮姑娘上個月訂的合巹杯燒好了?!勾蜷_是對薄如蟬翼的青瓷杯,
內壁藏著只有對著光才能看見的并蒂蓮?!嘎犝f裴公子給蘇姑娘打了支金累絲鳳簪?!?/p>
蘅芷小聲說,「用的還是姑娘您上次給他的那塊羊脂玉料子?!鼓捍旱娘L突然變得很冷。
我摸著杯沿細微的冰裂紋,想起讓舟第一次教我握筆時說的話:「雪澌就像這白瓷,
要人仔細護著才行?!?合巹杯在妝奩里擱了七日,裴家終于來人遞帖子。
蘅芷捧著燙金箋的手在抖:「說是…說是要商議納采禮?!刮叶⒅{上「攜表妹同往」
幾個字,銅鏡里映出自己眼下未消的青灰。那對杯子終究還是被裹進錦緞,
隨著我踏入裴家花廳時,正聽見蘇芷嬌笑:「讓舟哥哥說我最懂點茶?!埂秆╀鶃淼谜谩!?/p>
裴讓舟從茶案抬頭,月白袍袖沾著幾點茶漬。
他推過一盞沫餑散亂的茶湯:「嘗嘗阿芷的手藝?!?/p>
蘇芷腕間金鑲玉鐲叮咚作響——那本該是裴家傳給長媳的物件。我端起茶盞時,
她突然「哎呀」一聲:「忘了阮姐姐不飲濃茶?!股焓志鸵獊斫?。滾燙的茶湯潑在我裙上。
裴讓舟抓過蘇芷的手細看,轉頭卻對我皺眉:「怎么連杯子都端不穩(wěn)?」
滿廳女眷的絹帕都掩在唇邊,像突然飛來一群彩蝶?!覆环潦??!刮姨统鏊嘏涟丛谌股?,
茶香混著絲帛焦糊的味道漫開。帕角繡著的小舟圖案被染得模糊——去年上元節(jié),
讓舟還說要把這方帕子收作傳家寶。老夫人命人取來新衣。
蘇芷搶著捧出套桃紅妝花褙子:「這是我備著給表嫂換洗的?!?jié)M堂喝彩聲里,
我摸著袖口粗糙的針腳,想起自己那件被退回來的百子緙絲褂——熬壞眼睛繡的石榴籽,
到底比不上金線耀眼。宴席擺在臨水軒。侍女呈上鴛鴦壺時,
裴讓舟突然按住我手腕:「雪澌畏寒,該用姜茶?!罐D頭卻給蘇芷斟了青梅釀。
酒液落在她杯中叮咚如泉,我面前粗陶碗里浮著的姜末,像極了繡繃上散落的線頭。
「聽說阮家藥圃今年收成不好?」不知誰起了話頭。
蘇芷立刻接道:「讓舟哥哥幫我爹買的蜀地藥材,轉手就賺了三倍呢?!?/p>
我捏著陶碗的手突然發(fā)顫。那些藥材,原是我爹為裴老夫人風濕癥特意培植的。
離席時經過回廊,聽見蘇芷在假山后撒嬌:「那對青瓷杯給我當嫁妝好不好?」
裴讓舟的輕笑混著衣料摩挲聲:「粗笨東西,也配我們阿芷……」夜露打濕了繡鞋。
我望著天邊殘缺的月,
想起小時候讓舟給我講的故事:月老只會把相配的紅線系在粗細相當的腕上。
3重陽糕的甜香飄滿裴府,我對著銅鏡系茱萸香囊。蘅芷慌慌張撞開門:「姑娘!
裴家…裴家請了白云觀的道長!」香囊穗子突然散了,朱砂色絲線委頓在地。我彎腰去拾,
聽見前廳傳來父親拍案聲:「荒謬!雪澌的八字是你們裴家親自合過的!」「阮伯父息怒?!?/p>
裴讓舟的聲音像隔了層紗,「道長說阿芷的命格更旺家宅。」青石磚上漸漸洇開水痕,
我才發(fā)覺自己把茶盞攥出了裂縫。蘇芷穿著正紅遍地金褙子進來時,
我正摩挲著腰間玉佩——青玉雕的同心環(huán),去歲七夕讓舟親手系的。她突然「咦」
了一聲:「這玉環(huán)眼熟得很。」裴讓舟臉色驟變。
蘇芷已從荷包里掏出個物件:「我這對缺了個小角,讓舟哥哥說才別致……」
她掌心里的玉環(huán),與我腰間這塊裂痕嚴絲合縫?!秆╀懵犖医忉尅!古嶙屩蹃碜ノ沂滞?,
袖口卻露出半截紅繩——正是我編了半個月的同心結,如今系在蘇芷的玉佩上。
父親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帕子上沾著星點猩紅。三日后,阮家收到了退婚書。
白信箋上列著七條罪狀:八字相克、侍親不孝、持家無方……最末一條朱筆勾勒「私德有虧」
,說是有人見我深夜與藥童私會?!腹媚飫e碰!」蘅芷搶過我手里的嫁衣。金線扎破指尖,
血珠滴在并蒂蓮上,倒像是給蓮花點了花蕊。窗外傳來貨郎叫賣:「爛了根的芍藥花,
賤賣嘞——」收拾箱籠時,從妝奩底層滾出個錦囊。
里面是讓舟十二歲那年寫的婚書:「愿同塵與灰」。紙邊已經發(fā)黃,
墨跡卻被我這些年摩挲得愈發(fā)清晰。「表姑娘快些。」裴家婆子催命似的拍門,
「我們老夫人說了,沾了晦氣的東西一件不許帶!」我最后望了眼妝臺上的青瓷杯,
杯底映著窗欞分割的天空,像塊摔碎的玉。馬車離開城門那日,恰逢裴家納采隊伍進城。
蘇芷鳳釵上的東珠晃得人眼花,裴讓舟騎著白馬走在轎前,
腰間玉佩換成了赤金鑲紅寶的鴛鴦佩。「姑娘當心!」蘅芷突然拽住我。
車轅碾過石塊劇烈顛簸,妝匣里滾出半塊玉佩——我今早悄悄塞回去的。
青玉斷口處還沾著讓舟當年說的「百年好合」丹砂。4秋雨把官道泡成泥漿時,
馬車終于不堪重負斷了軸。蘅芷舉著油布傘的手直抖:「姑娘,前頭破廟的燈…像是活的?!?/p>
斷玉佩在掌心硌出紅痕。我踩著漫過繡鞋的泥水,看見廟門內蜷著個青影。
那人玄色大氅下露出半截云紋靴——分明是上好的天蠶絲,此刻卻浸著黑紫血漬?!竸e過去!
」蘅芷拽住我袖口。那人突然抬頭,眼底寒光驚得我后退半步,
卻撞上神龕里土地公慈悲的笑臉。供桌上我的嫁衣包裹正散開,露出半幅染血的雀金裘。
「姑娘通醫(yī)理?」那人聲音沙啞得像磨過粗砂。我看著他腰間玉帶上斷裂的螭紋,
突然想起父親說過:螭龍五爪為皇家,四爪才是侯門。雨聲忽然變得很吵。我拆開嫁衣內襯,
金線牡丹在燭火下粼粼如波。那人盯著我撕布條的手,突然問:「小娘子為何用嫁衣救人?」
「布料吸不得毒血?!刮野阉麄谏细夤蜗聛頃r,鐵銹味混著廟里陳年香灰,
熏得人眼眶發(fā)熱。他腕骨突然翻轉讓開刀刃:「不怕我事后滅口?」
供桌下滾出個青瓷片——正是我那對合巹杯的殘骸。
我拿瓷片劃開他袖箭綁帶:「恩將仇報的人,我見過一個就夠了?!蛊茣詴r分,
他在我膝頭醒來。晨光透過破瓦照在那對鳳目上,竟顯出幾分琉璃色?!钢x停云?!?/p>
他忽然自報姓名,指尖掠過我掛在腰間的半塊玉佩,「姑娘的定情信物,倒是別致?!?/p>
蘅芷驚慌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姑娘!外頭來了隊官兵!」謝停云突然將枚玉扣塞進我手心,
冰涼的觸感像極了裴讓舟退回來的玉佩,卻刻著我不認得的徽記。「拿著這個去揚州濟世堂。
」他起身時大氅掃過供桌,我那件撕破的嫁衣飄起來,正好蓋住地上帶血的箭鏃。
廟門外松濤如怒,他最后那句話混在風里:「記住,你救的是個藥商。」官兵沖進來時,
我正把玉扣藏進裝干糧的粗布囊。為首的盯著我看了半晌,
突然嗤笑:「這年頭連棄婦都敢窩藏欽犯?」「官爺認錯人了。」我摸出囊中最后一塊碎銀,
「民女只是…」話未說完,那官兵突然變色后退——謝停云躺過的干草堆上,
赫然落著半片金箔,朱砂畫的符咒在晨光下妖冶如血。
5濟世堂的牌匾在細雪中泛著烏木光澤時,謝停云正往我發(fā)間簪玉蘭:「雪澌今日要見的,
是當年說你茶藝不精的人。」三年光陰像在指縫間打了個轉。
我望著銅鏡里執(zhí)青瓷盞的身影——揚州的水土養(yǎng)出了新的掌紋,當初被針扎破的指尖,
如今能穩(wěn)穩(wěn)掐住茶筅打出雪沫云華?!溉睢罟媚??」茶會主人打翻了建盞。
我認得這雙保養(yǎng)得宜的手,三年前就是它把粗陶碗推到我面前。
謝停云忽然在我耳畔低語:「你猜裴讓舟還認不認得這手點茶絕技?」熱水注入茶膏的瞬間,
滿座寂靜。茶湯表面漸漸凝出白鶴紋,正是當年壽屏上被蘇芷冒領的圖樣。
對面席上的蘇夫人突然咳嗽起來——她鬢邊那支金累絲鳳簪,還是用我那塊玉料打的。
「云華點茶法!」白發(fā)老者顫巍巍起身,「這手藝失傳百年,娘子從何處習得?」
謝停云袖中滑出個青瓷小罐:「內子翻遍古籍復原的?!构薜住竿T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