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氣又皺又燜,屋子里如同密封的圍爐,汗津津地黏住紗窗,攔開外面散亂的風(fēng)。
青素耐得住這雨季,只是屋外傳人來了個小奴象征性敲了聲門,
便毫不避諱地推來了外面的風(fēng),一霎時,青素攤開的香料吹落桌角一些,漫出清柔的香。
青素仍被催促著,門外小奴有些不耐:“青素小姐,太奶奶和二姨娘喚你過去呢。
”青素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撿好,放回手中的香囊,邊回道:“就去。
”這是姐姐嫁人時留的念想,青素眉頭皺了許久,勤換了之后,以前的味道便越來越不相像。
她抬頭,望著搖晃的門外細碎的雨,就是這一天,回溯已是第四年了。說來好笑,
她雖是宋府五小姐,但與姐姐都是父親在外尋花問柳結(jié)的孽果。本也可以勉強養(yǎng)在宋府,
只是母親身份低微,南州妓子一個,為了入府,便做局謊稱腹中皆為二子,
于是便被二姨娘接去做好樣子照顧,所生那日難產(chǎn),早早去了,留下雙生女。
她與姐姐在宋府相依十余載,吃住與小奴不差,地位反倒更低賤了些。但距今四年,
姐姐嫁作人婦后,青素便從未見過了,也未曾來過書信。那日便是如此,
二姨娘與江家來的婆子談笑著,姐姐便送出去了。今時也是如此,她們笑著笑著,
婆子嘴里便道出姐姐去了。青素堂上跪著,祖母便讓她起來幫忙添茶。
也不知是跪久了還是如何,青素渾身顫顫悠悠,單薄的身子向前邁了幾步,便被婆子瞧見了。
“這位想來就是我家少奶奶的親妹妹?”婆子面上終于沒了笑意,
仿佛之前只是為了客套而笑,現(xiàn)如今開始談起了正經(jīng)事。“江夫人見少奶奶意外離世,
倒是悲痛想念不止,少奶奶原先在府里懂事明理,想來她妹妹總不會錯。所以,
特讓我來問問五小姐的生辰八字算算去?!鼻嗨靥痤^來,有點錯愕。祖母更是皺起了眉,
回道:“江夫人的意思,便是讓青素去做續(xù)弦的?想必青韻還尸骨未寒吧!
”婆子不為所動:“我主子是有這打算,但我一下人也不好猜測,只聽這話來辦。
”祖母氣急,駁斥道:“哪有這個理!
”“原以為江府大戶在南洲多年想來是會事事考慮周到了的,
這祖宗留下來的規(guī)矩竟然比不上我這個愚鈍老婆子省得?”二姨娘見勢不妙,
陪笑道:“那哪能啊,想來這位也是心急了,老太太素日最疼這兩姊妹,
怎舍得青素不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去?”嫁去做姐姐的續(xù)弦,喜喪并辦。青素雖覺得荒誕,
卻不忍祖母氣壞了身子,輕輕拍著后背順氣。 二姨娘當(dāng)起了和事佬,也是扭著腰,
望著祖母:“青韻的氣性在小姐里是一等的好,也就是她母親出身不好,
不然配上個江家也是有余,既然江夫人也是喜愛青韻極了,才會愛屋及烏,
想讓青素繼續(xù)青韻與江家的緣分罷了。”婆子點頭道,姿態(tài)也放低了:“正如夫人所說,
喪禮這點,也是夫人和少奶奶喜靜,夫人便覺得逝者安寧就好。
只是夫人之前有少奶奶作伴陪著,總覺不舍她突然走了,想讓五小姐先去陪陪也好。
也是怪手下那些人,沒好好照顧少奶奶,留她一人夜里逛了后庭園,失足溺水去了。
”“姐姐,是夜里,溺水而死嗎?”青素的手輕輕貼著唇邊,側(cè)著頭瞧著她,
眼底卻是一片暗沉。婆子回道是的?!澳蔷驼堊屛冶闳ヅ闩憬蛉税??!鼻嗨睾V定地說著。
祖母起身,上前拉住青素的手?!八渭业膬号m然個個脾性不一,可我從未生旁的心思,
也從未偏袒誰!這些年也在給你物色不錯人家,青韻當(dāng)初我原是以為有了個好命,
結(jié)果……青素,你若是不愿,祖母做主是不會讓你去的。
”青素跪謝道:“姐姐在江府既然如此受江夫人喜愛,想來待我總不會太差。
也是我的一己私欲,若是祖母懂我,便知我為了什么而去。”祖母閉了眼,拍了拍她的手,
念叨著:“罷了,罷了?!弊婺覆蛔〉貒@氣,只說乏了,讓奴子攙著回房去。
2江家的車馬是子時末來的,青素下車入了江府卻是好幾名小廝在外面候著。
一個低著頭穿著素寡的女子提著燈立在門前,腰間上掛著一串鑰匙,走起路來卻無聲響。
“五小姐請跟奴來。”她就小步往前走了,青素只得跟著?!吧倌棠淘茸〉氖俏鲙?,
夫人吩咐我們她的遺物都不許動,除了定時清掃的奴子都不能進去。如今五姑娘來了,
夫人知道五姑娘想念少奶奶,所以便特允可以進西廂房。”“現(xiàn)在便去瞧瞧可成?
”青素低著身子求著?!靶〗阏凵放?,若是想瞧自然是可以的。”婢女拿出腰間的鑰匙,
“奴原是侍奉在少奶奶身邊的,見了五小姐也是倍覺親切?!闭f著親切,婢女面上卻平靜的,
語氣淡淡。“五姑娘與少夫人長得真的很相像。”婢女抬起頭來看著青素,打量了一番。
“我與姐姐是雙生女,若是幾分不像,那也是我比不上姐姐的那一份。
”“我從前也有個姐姐疼我,只是世事無常。”說到這里,婢女眼神才有了微微波動,
只是一霎,歸為無瀾。“到了?!鼻嗨赝崎_門,檐上掛著的輪月,也將臥房照得亮堂,
窗紙敞開,正對著一棵山蒼子,開花的時期過了,想必姐姐也看過了?!斑@里很好,
晚上能照到每一處。這樹也是姐姐喜歡的,我住的小院連著后山,姐姐常溜出去,
那里也種著山蒼子,她常常用來給我做香囊,因為沒人給我做?!鼻嗨赜行┻煅剩?/p>
卻只能倉促地轉(zhuǎn)過頭去,抬頭看看院里的月亮?!俺宋鲙?,五小姐周圍都可以轉(zhuǎn)轉(zhuǎn),
只是夫人房里卻是不能去的。夫人喜靜,便在后庭園幽靜深處住著,若無喚小姐,
小姐便不能去那。”“夜已深了,小姐早些休憩?!辨九I(lǐng)著青素去了客房,伺候著洗漱,
臨走時側(cè)著身子?!靶〗銌九=肪秃?,若有什么事,點燈就來。”燈光下?lián)u曳,
福椒的臉龐若明若暗,沒有清晰的輪廓,是一張小巧精致卻無比蒼白沒有血色的臉,
眼神微有深意。她又說到:“少奶奶的確是很好的人,只是逝者已逝,
在世的親人安穩(wěn)過日對少奶奶而言也是一種慰藉?!鼻嗨匮b作隨意問道:“姐姐何時溺水的,
你可知道墓建在哪里?”并用手親切地拉住她手。福椒慢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有些怕青素手里的火光。“少奶奶是三日前溺水,打撈了兩天,
卻未曾找到尸身。后面便有人推測可能是那湖連著外面水道,
少奶奶可能便是……”“原來如此,江府難怪辦不了喪事,只怕是為著不好交代。
”青素嘲諷道?!靶〗?,若無旁的事,奴先退了?!鼻嗨亻]上眼,等人走后,
才慢慢睜開雙眸,眸中一絲神采也無,黯淡至極。3昨日雨下得急驟,未到夜里就早早停了,
今日到正午時分,日頭熱毒了發(fā)狠地曬,福椒忙著給山蒼子施水。見她頭發(fā)稍顯枯黃,
青素倒了碗水,遞了上去?!拔艺f,歇歇吧。這府上還有涼快地兒嗎?”“后庭園亭子多,
修的山多樹多,那幾處遮蓋下的蔭蔽,自是比這西廂房朝天裸露的涼快?!薄澳悄阈?,
我自個兒去走走,放心,不會走到夫人那去?!备=方幼〉乐x,悶熱異常,她卻不怎么流汗,
連汗?jié)n都沒瞧見,只是一個勁兒的喝著水,回著說:“小姐有所不知,自打后庭園出事以后,
知道這事兒的丫鬟也大都領(lǐng)了身契遣散了,此后便不讓人進去,除了打撈的人來了幾次。
不過……”福椒難得彎了嘴角,看著青素,“倒是可以從柴房灶火爐鉆過去。
”青素只后悔為什么要聽福椒的,酷暑難耐,周身都是灰塵,還好摸著黑來的,
沒什么人在這里干活。豆子大的汗珠從鼻子滑落,她倒是終于摸索到了那個小門,狠勁推開,
外面拿了個空木桶堵著,終于鉆了過來。青素艱難站起來,腰弓著早就酸了,
她倒不是為了涼快那么費勁來,正打算拍拍身上的灰土,頭上卻被人扔了個木叉子下來。
“誰???”青素心里發(fā)慌,說話也抖了起來?!霸撌俏覇柕模愕购?,問起我來了 。
”樹上坐了個身形修長的人,他懶洋洋地靠在樹上,瞇著眼睛養(yǎng)神,
又折了一根樹枝在手上晃著?!拔沂悄慵疑倌棠痰挠H妹妹,你莫要攆錯了人。到時候?qū)ι腺~,
可不要扯皮?!鼻嗨刂逼鹆搜鼦U,抬起頭喚那人下來,“想必你也是因這后庭園涼快才來,
你我都不向外抖摟此事,你下來吧,樹上不安全?!睒渖夏侨擞钟e著手扔那樹杈子,
青素嚇了一跳,條件反射閉上眼,卻感覺耳邊迎來一陣風(fēng),她側(cè)著臉,
舉止無禮的那廝從樹上躍下,盯著她看著,如池中掬一捧清冷未滿月,淺淺揉入眸中墨色。
“是那個宋府上的小姐?!?青素不知道他說的是誰,面前這位穿著打扮不像是干活的,
渾身上下都透著富貴公子哥的輕狂樣子。“曾與你姐姐見過一面,跟我拜堂的時候。
”原來是江家公子江齊豫青素頓悟,忙彎著身子行禮,卻被他用樹枝抵住下灣的膝。
“你要乘涼為何夜里來,房里早沒白日那般熱。且你也知道這里不許人進。
”江齊豫看著遠處的樹影重疊圍著的湖,風(fēng)吹便蕩漾不止,“聽說前幾日她失足落水了?
”江齊豫扔了手上的樹枝,用聽不出來好壞的語氣說道:“真是個可憐人。
”4江齊豫生的俊俏,再加上江家?guī)装倌昙覙I(yè),南州心儀的女子怎會少,
哪里會瞧上宋家的庶女。青素回了房,腦袋早就亂成纏團打結(jié)的絲線,無論如何也理不清了。
于是她拿起一旁的香囊,沿著工娘巧思繡制的淡黃色小花針線走向,細細摸著紋理。
江齊豫說后庭園白天夜里都禁止人去,何曾是姐姐溺水之前,
只有夫人房里的婢女會去修剪打掃,且那一片湖黑漆漆得可怕,打著燈走著膽大的人也心慌。
她想起了小時候,姐姐偷跑去后山,被二姨娘發(fā)現(xiàn)便關(guān)在小黑房子里,不給吃食,
關(guān)了兩天兩夜。后面是祖母知曉才忙來救姐姐,之后姐姐便怕極了黑,每晚要點燈,
還要青素作陪才能睡著。她怎么敢一個人走那條道呢,那般黑,瞧不見旁人。
證實了心中所想,青素更加堅定要呆在江府的念頭。都太奇怪了。
江齊豫對姐姐那陌生的樣子,完全沒有對待亡妻應(yīng)有的態(tài)度。江夫人想她來作陪,
卻從未叫她見過面。問起其他奴子,也只說身體不適不宜見人。“小姐,還沒睡嗎?
”外面有人輕輕叩著門,聽聲音應(yīng)該的是福椒?!坝泻问隆!鼻嗨厝ラ_了門。
只見福椒彎著腰,似乎是有些為難著說:“這幾日,從小姐來了以后,
少夫人的院子里便總是散發(fā)著檸檬果香,前幾日還好,淡淡的,今天夜里,香味厚重甚異。
我本不想叨擾小姐休息,我先去看看情況,哪成想山蒼子竟然怪異的又開了花。
想來是少奶奶見小姐來了特別為小姐開的。便來喚小姐去瞧瞧。”青素攥緊了手中的香囊,
緊步而去。西廂房離客房很近,沒幾步就聞到熟悉的香氣。福椒小跑上來,給她開了門,
青素紅著眼,卻是不敢進去。僵持了許久,最后倒是靠在門框上。
福椒只得面無表情地等待著。青素輕輕喚著她:“福椒?!备=飞锨白吡藥撞健?/p>
“戲弄人不好?!鼻嗨刈詈竽菐讉€字帶著明顯的鼻音,氣若游絲?!敖憬闶菫榱宋叶薜模?/p>
若是她不嫁,就不能靠著江家給我鋪后路。她說等她,在宋府遇事要忍,什么都不要出頭,
有人刁難有人打罵。除了祖母,沒人會幫我們。我等了她四年,香味早就淡了。
”青素拿起手中的香囊,在福椒面前輕輕晃著。福椒沒有言語,
青素卻仍自顧自說著:“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設(shè)計我,我想有你的理由,但你不要阻攔我,
從前你侍奉在姐姐身邊,想你也知道姐姐是怎樣的為人,我為她討個公道并沒錯。
”“你也知道姐姐溺亡有疑,對嗎,才故意引我前去?!鼻嗨囟⒅难劬?,
絲毫不敢懈怠著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引你前去沒錯,但你姐姐沒死?!备=匪闪松碜?,
“沒想到江夫人又把你叫來了。多的你不必知道,
只因你姐姐向我提的要求就是不把你卷進去,本來只是讓你去湖邊嚇嚇你,
落了水后便假死就好,離開這里,徹底斷了她的心思。誰知江齊豫居然在那?!薄敖憬銢]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