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的人們都開始往回挪了。一個個脊梁上都壓著竹背筐，綠汪汪的野草從筐里漫出來，拖在地上掃起一溜土。
甭管是半大的小子還是扎著布巾的媳婦，手里都沒空著，不是攥著把豁了口的鐮刀，就是拎著捆豬草，腳底下踢起的土坷垃都帶著股熱乎氣。
時老太一行人走得慢悠悠。路過村長家院門口時，兩扇柴門敞著，村長家老婆子正蹲在門檻上擇菜，見了她們就直起腰："時家大嫂，這就回啦？"
"嗯吶，"時老太用袖子抹了把額角的汗，"日頭毒得像火盆，歇晌到后半晌再下地。"
等人走遠(yuǎn)，村長媳婦嘆口氣跟陳氏說："你瞅瞅人家那陣仗，真是讓人眼熱。家里頭不管多少活計，沒兩天準(zhǔn)能拾掇利索，哪像咱們......"
陳氏正低頭捶著發(fā)酸的胳膊，聽了這話就撇嘴："娘，您就光瞧見人家干活的多了？那吃飯的嘴也多呀！老話咋說的——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地里產(chǎn)那點(diǎn)東西，夠他們?nèi)揽p的？再說了，家里還供著個念書的，你是沒瞧見，他家老四都十八了，媒人連門檻都沒踩過，這不明擺著的事兒嘛。"
村長媳婦被堵得沒話說，狠狠剜了陳氏一眼，悶頭往院里走："就你能說！回屋去！"
陳氏撇撇嘴，也不敢再多嘴，只是心里頭又把老時家那點(diǎn)事兒掂量了一遍——這日子啊，哪有光看著光鮮的，掀開簾子，誰家鍋底不是黑的呢？
巳時中，時家的人踩著影子進(jìn)了院。幾個小子不用吩咐，扛起背筐就往后院跑，筐里的野草得趕緊倒給豬羊，晚了失了水分，畜生們都不愛啃。
前院廚房早飄起了煙火，牛氏和劉氏正圍著灶臺轉(zhuǎn)，見人都回來了，忙掀開木鍋蓋："快趁熱吃吧，再擱會兒就涼透了。"
這時間吃飯，在外人看來興許早了些，可村里人家大多是這般，一天兩頓吃食，多一口都省著，唯獨(dú)時雯是個例外——
灶臺上擺著竹桶，里面盛著麥飯。麥粒顆顆分明，帶著水汽的潤，只是吃起來有些喇嗓子，得慢慢嚼著，才能品出里頭那點(diǎn)糧食本真的甜。
旁人道這吃法糙，時家人卻早習(xí)慣了——哪敢磨成面粉？磨一遍就損耗一層，面粉那是城里富貴人家才敢日日端上桌的，尋常農(nóng)戶家，能讓麥粒完整進(jìn)了肚，就已是頂好的光景。
菜是簡單的涼拌野菜，清水焯過，撒了星點(diǎn)鹽粒，綠生生的看著清爽，只是那咸味淡得幾乎嘗不出來。劉氏給時雯單獨(dú)撥了小半碗，又往里頭多勻了點(diǎn)鹽，這才端給里屋去。
幾個小子早餓壞了，捧著碗呼嚕呼嚕往嘴里送，麥飯混著野菜，吃得倒也香甜。時老太坐在上首，看著滿桌的人，筷子在碗里撥弄著麥粒，心里頭又想起方才路上的事——
時雯捧著自己那小半碗麥飯，坐在桌子上沒動筷子，眼睛卻直勾勾盯著桌上其他人。
桌上幾個小子的吃相簡直能嚇著人。二哥時仁剛滿十五，正是躥個子的年紀(jì)，一碗麥飯幾口就扒拉進(jìn)肚，放下碗時碗底光溜溜的，緊接著又盛了一碗；才十歲的時小六也不含糊，手里的粗瓷碗跟粘在手上似的。
這幾人的飯量，竟跟她那干了一早上活的爹，還有壯實(shí)的大伯差不離。
昨兒燉了只雞，那是沾了點(diǎn)葷腥的特例，今兒這實(shí)打?qū)嵉柠滐垼乓娬嬲隆?/p>
正這時候，她瞥見坐在主位的奶奶眉頭皺得跟個老核桃似的，筷子在碗里戳來戳去，半天沒送進(jìn)嘴里一口。時雯心里頭明鏡似的——奶奶準(zhǔn)是在愁糧缸呢。
牛氏端著空碗要去添飯，瞅見老太那緊鎖的眉頭，腳底板跟沾了膠水似的頓住了，悄沒聲兒地又坐了回去。
時雯把腦袋埋得更低，小口抿著碗里的飯。她這碗里摻了把小米，黃澄澄的混在麥粒里，是她習(xí)慣的吃食，可今兒吃著，那點(diǎn)小米的香竟壓不住喉嚨里的澀，像嚼了口沒熟的青麥。
飯罷收了碗，幾個半大小子跟脫韁的野馬似的，撂下碗筷就沒了影，估摸著是去小河里游泳去了。
時老太搬了張竹編涼榻擱在院里的老榆樹下，手里捏著針線笸籮，喊了劉氏和牛氏過來："趁這日頭正好，把娃們的衣裳補(bǔ)補(bǔ)，鞋底納出來幾雙，入秋就該穿了。"
倆人應(yīng)著，搬了小馬扎湊過來，一個撿出帶補(bǔ)丁的舊衣，一個拿起漿好的鞋底，針腳密密麻麻爬在布面上。
院角那邊，時老大和時山正蹲在地上編筐，青黃的柳條在手里轉(zhuǎn)著圈，"咔吧"一聲彎出個弧度，不多時就見個筐底的模樣。
院里的人都不說話，只聽得見針線穿過布面的"沙沙"聲，還有柳條被掰彎的脆響——這晌午的時光，就這么在各人手里的活計里，不緊不慢地淌著。
時雯回了屋里，往鋪著粗布褥子的土炕上一躺，渾身的骨頭像是散了架。麥飯在胃里沉甸甸的，可心里頭卻空落落的發(fā)慌。
她盯著房梁上懸著的茅草，腦子里轉(zhuǎn)著圈兒——這日子難道就這么過下去？天天兩頓麥飯就著野菜，衣裳是補(bǔ)丁摞補(bǔ)丁，啥時候是個頭？難不成真要嚼一輩子帶麩皮的麥粒？
要是……要是我那間種子店還在就好了。
正胡思亂想著，眼前忽然"唰"地閃過一道光，亮得她趕緊瞇起眼。
那光來得快去得也快，像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劃了根火柴，等她再睜眼時，耳朵里先鉆進(jìn)一陣嗡嗡響，倒像是……她那種子店里老冰柜在喘氣兒。
低頭一瞅，腳底板踩著光溜溜的瓷磚，涼絲絲的，再抬眼，貨架歪歪扭扭戳在那兒，成堆的新貨推在屋子里——這不正是她那亂糟糟的種子店么！
柜臺上頭，還沒來得及吃的黃燜雞還擺在塑料盒里。時雯手都抖了，掀開盒蓋，一股熱乎醬香直往鼻子里鉆。她抓起一次性筷子夾了塊肉，還是熱乎的，可那咸津津的滋味落進(jìn)嘴里，眼淚"啪嗒"就掉下來了。
"我的親娘哎……"她摸著冰涼的玻璃柜臺，指節(jié)都在打顫。這不是夢！是她的店！是老天爺給的活路！
腳底下跟長了風(fēng)火輪似的躥上二樓，臥室里的小熊還歪在枕頭邊，充電器插在墻上，連她隨手扔床尾的牛仔褲都沒動過。時雯撲到床上打了個滾，床墊子軟乎乎的，差點(diǎn)把她樂出屁來——這日子，有奔頭了！
可一想起那刺嗓子的麥飯，她立馬從床上彈起來。跑到一樓翻了會，才從貨架上摸出包西瓜籽，包裝袋上印著"甜王四號，畝產(chǎn)五千斤"。
就先從這個來！時雯把種子往兜里一揣，又瞅了瞅那盒還熱乎的黃燜雞，咬咬牙轉(zhuǎn)身往白光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