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可真是半點(diǎn)不假。
就說老時家吧，剛得了場好雨，瓜苗噌噌往上冒，地里麥子也見了長，偏這時節(jié)又趕上蟲害，麥穗子上爬滿了膩蟲，綠油油的能往下掉。
時老大帶著小子們往地里撒草木灰，嗆得直咳嗽，蟲子卻像殺不盡似的，第二天照樣爬滿麥稈。
時雯蹲在沙地邊瞅著，心里頭急得冒火——她那種子店里的驅(qū)蟲藥粉要是在就好了，撒上一把，保管蟲子跑得無影無蹤。可眼下只能眼睜睜看著，急得直搓手。
院里的時老太也犯愁，夜里頭翻來覆去睡不著，摸著炕席嘆："前兒還念叨老天爺開眼，這轉(zhuǎn)眼就給你添堵。這日子啊，就沒個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臅r候。"
可不是嘛，天上的日頭不會總照著一家，地里的雨水也不會單澆一塊田。今兒讓你嘗點(diǎn)甜，明兒就得讓你受點(diǎn)苦，就像那磨盤，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哪能總讓一頭沉呢！
全村的麥地都這光景，膩蟲爬得跟鋪了層綠毯子似的，誰見了都直嘬牙花子。
村頭老槐樹下，幾個老漢蹲在地上抽旱煙，吧嗒吧嗒抽了半袋，最后一拍大腿："沒別的法子，只能上手?jǐn)]了！不然今年稅糧交不上，冬天就得喝西北風(fēng)！"
這話一出，各家各戶都動起來。老時家更是全家上陣，時老太連夜縫了十幾個布套子，套在手腕上，下頭還綴個小布兜，免得擼下來的蟲子掉地上又爬回去。
天剛蒙蒙亮，一家人就扛著板凳下地了，男人們蹲在麥壟間，女人們搬個小板凳坐著，連時雯這寶貝疙瘩都被派了活計。
"輕點(diǎn)擼，別把麥穗捏掉了。"時老太一邊教小孫女，一邊自己動手，拇指食指捏住麥穗，從根捋到尖，膩蟲被攥在手心，黏糊糊的讓人頭皮發(fā)麻。
時雯起初嚇得直縮手，被二哥時仁笑話兩句，反倒來了勁，攥著小拳頭跟蟲子較上勁，布兜里的蟲尸很快堆了小半兜。
日頭爬到頭頂時，地里的人都沒挪窩，午飯是劉氏和牛氏送來的麥飯，就著水壺里的涼水，蹲在麥壟邊匆匆扒拉兩口。
時老大抹了把汗，瞅著全家人都低著頭猛干，嘆口氣："人多也有好處，這么擼上十天，總能把蟲子弄干凈。"
時雯的小胳膊都酸得抬不起來，手心被蟲子的黏液糊得發(fā)黏，可看著身邊的人都在埋頭苦干，也咬著牙沒吭聲。
她又想起種子店里那些花花綠綠的農(nóng)藥瓶，要是能弄來一瓶，哪用得著這么費(fèi)勁？可眼下，只能跟著大家伙兒，一根麥穗一根麥穗地捏，就像這日子，再難也得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前挪。
自家那三十畝麥子總算擼干凈了，麥穗上再沒見著膩蟲的影子。
時老太又不放心又在麥子上撒了一層草木灰，這才放心的回了家。
家里的幾只老母雞最是開心，每天都有許多蟲子吃，幾乎每天每只都能下一個蛋。
時老大跟時老太打了聲招呼，揣了兩個麥餅就帶著媳婦往隔壁村去——岳父家的麥地還沒拾掇完，得去搭把手。
院里就剩時山?jīng)]動，蹲在墻根編籮筐，眉頭卻皺得緊緊的。時雯瞅著納悶，拽了拽時老太的衣角："阿奶，我爹咋不去外祖家?guī)兔ρ剑?
時老太把小孫女?dāng)埖綉牙?，粗糙的手摸著她的頭發(fā)，嘆著氣說："傻丫頭，你外祖家有個混不吝的大舅母，是個得理不饒人的性子。你爹娘每回去，沒說上三句話就得吵起來，哪回不是氣鼓鼓地回來？時間長了，就不愛往那邊去了。"
她頓了頓，聲音沉了些："可憐的是你那小舅，自小身子骨就弱，一身的病，還得跟你外祖在那家里受氣，日子過得跟黃連似的，苦啊。"
時雯眨巴著眼睛，心里頭空空的。她腦子里的記憶里，壓根沒有這些事兒——原來這個家，還有這么些她不知道的難處。她瞅著爹蹲在那兒的背影，忽然覺得那脊梁骨好像彎了些。
原來日子不光有看得見的麥飯和蟲子，還有些藏在心里頭的疙瘩，不聲不響的，卻壓得人喘不過氣。
時雯甩了甩頭，把那些沒用的念想都趕跑了。她溜溜達(dá)達(dá)往后頭沙地去，那片瓜苗下種已有半月，藤蔓剛抽出些須子，稀稀拉拉的還不成氣候?？稍僖患?xì)瞅，當(dāng)初栽下的一百顆苗，竟活了九十八顆，她心里頭直樂：“還是這古時候的水土養(yǎng)東西，真好！”
回到家，她便琢磨起施肥的事來。種瓜哪離得開肥？好在自家里養(yǎng)著兩頭豬、三只羊，還有十來只雞，積攢下的糞肥可不算少。
這會子家里靜悄悄的，只有小五、小六兩個哥哥跟在她屁股后頭轉(zhuǎn)。其他幾個不知野到哪去耍了，影都不見一個。
“五哥，你去挑兩筐豬糞；六哥，你弄兩筐雞糞，都送到瓜地去?！睍r雯一聲吩咐，小哥倆立馬應(yīng)了。只因妹妹說過，這瓜結(jié)出來能甜掉牙，倆人也顧不上糞肥臭烘烘的，擼起袖子就干。時雯在一旁給他們鼓勁，心里頭暖烘烘的：“有哥哥就是好，辦事利索！”
送完了糞，三人又鉆進(jìn)山里挖腐殖土。來來去去忙了兩天，才算把肥料都堆置妥當(dāng)。時小五直起腰，抹了把汗逗她：“小妹，這回要是種出來的瓜不好吃，下次你就是喊破喉嚨，我也不給你搭把手了?！?/p>
時雯拍著胸脯保證：“五哥你放一百個心！我估摸著，這瓜指定好吃。你得信我！”
“行行行，我們都信你?！毙「鐐z笑著應(yīng)著，眼里頭卻盼著那甜瓜能早點(diǎn)長出來，好嘗嘗到底是個啥滋味。
日子就這么不緊不慢地過著。地里的麥子眼看就要灌漿，大人們的心都撲在了那片麥地上，除草、捉蟲、澆水，忙得腳不沾地。對那些麥苗上心的勁兒，比照看自家半大的小子們還甚，仿佛多瞅一眼，麥穗就能沉上幾分似的。
家里頭，劉氏和牛氏也沒閑著，針線笸籮從早到晚擺在炕頭上，縫補(bǔ)衣裳、納鞋底，針腳密密麻麻的，仿佛有永遠(yuǎn)做不完的活計。手上的線軸轉(zhuǎn)了又轉(zhuǎn)，頂針磨得發(fā)亮，倆人湊在一塊兒，嘴里還念叨著東家短西家長，倒也不覺得悶。
這天可真熱，日頭跟個火球似的掛在天上，烤得地皮發(fā)燙。院里那棵老槐樹上，知了“知了——知了——”叫得震天響，一聲聲鉆進(jìn)人耳朵里，把這暑天的燥氣又添了幾分，讓人心里頭直冒火，坐也不是站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