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里。
這家私房菜館的名字聽起來雅致，位置卻有些偏，藏在一條種滿了梧桐樹的老街深處，離京海大學(xué)只有一墻之隔。
車子停在了一扇不起眼的木門前，門上連個招牌都沒有，只有兩個古樸的鐵環(huán)門扣。
若不是老王提前打了招呼，恐怕沒人會想到，這扇門后，是京海市最難預(yù)定、也最受老饕們追捧的食府之一。
陸凜下車，為余心寶拉開車門。
一個穿著中式對襟衫的男人早已等在門口，看到陸凜，他只是微微躬身，不多言語，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便引著兩人穿過一條幽靜的竹林小徑。
空氣里浮動著淡淡的檀香。
腳下是青石板路，踩上去發(fā)出清脆的回響，耳邊能聽到若有似無的古琴聲，悠遠(yuǎn)綿長。
他們被引到一間名為“聽雨”的包廂。
推開門，里面別有洞天。
房間的布置極簡，水墨畫，博古架，一套紫檀木的桌椅。
最妙的是，房間的一整面墻都是落地玻璃門，推開后，竟是一個獨立的小院。
院里種著幾叢翠竹，一塊太湖石，石上趴著幾只慵懶的貓。
夜色已深，月光透過竹葉的縫隙灑下來。
“先生，小姐，請坐?！?/p>
引路的男人奉上熱茶后，便悄無聲聲地退了出去，將空間留給了他們。
陸凜將一本線裝書似的菜單推到余心寶面前。
余心寶低頭看了一眼，上面是飄逸的毛筆小楷，沒有配圖，更沒有價格。
她一個字也看不進(jìn)去，只覺得那本菜單有千斤重。
她下意識地抬眼看向?qū)γ娴哪腥恕?/p>
陸凜正看著她，黑沉的眼眸在暖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深邃。
“有沒有什么不吃的？”他開口問，聲音溫和。
余心寶幾乎是本能地，立刻搖了搖頭。
從小到大，奶奶都說，人不能挑食，有的吃就不錯了。
家里殺雞宰豬，那些別人不愛吃的下水，奶奶都會用很重的調(diào)料煮了，逼著她吃下去，說那東西補(bǔ)身體。
她不敢說不，也不能說不。
看著她搖頭，陸凜的目光沉靜下來。
“心寶。”
“告訴別人你不喜歡什么，是你的權(quán)利?！?/p>
“這和禮貌、和懂事，都沒有關(guān)系?！?/p>
“你不需要為了迎合任何人，去委屈自己，強(qiáng)迫自己接受不喜歡的東西?！?/p>
他的目光像一張網(wǎng)，將她牢牢地籠罩住，“無論對方是誰，你的父母，我母親，或者是我。只要你不喜歡，你都可以直接說‘不’?！?/p>
“我……”余心寶的嘴唇動了動，卻發(fā)不出聲音。
權(quán)利？
這個詞對她來說，太陌生，也太遙遠(yuǎn)了。
她從來都只有“義務(wù)”，聽話的義務(wù)，懂事的義務(wù)，不給別人添麻煩的義務(wù)。
“試一次?！标憚C看著她，眼神里帶著鼓勵，“就從一道菜開始。告訴我，你最不喜歡吃什么？”
余心寶的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著，像要掙脫束縛，破膛而出。
她看著陸凜那雙認(rèn)真的眼睛，那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敷衍和玩笑。
他是真的，在等她的答案。
一股莫名的勇氣，從心底最深處涌上來。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我……我不喜歡吃青椒。”
聲音很小，帶著顫抖。
說完這句話，她緊張地看著陸凜，生怕從他臉上看到任何一絲不悅或者失望。
然而，陸凜只是靜靜地聽著，甚至還微微傾身，做出一個鼓勵她繼續(xù)說下去的姿勢。
那股剛涌上來的勇氣，像是被注入了新的力量。
“還有……”她頓了頓，聲音比剛才清晰了一些，“還有動物的內(nèi)臟……我也不喜歡吃?！?/p>
說完，她聽到頭頂傳來一聲輕笑，緊接著，是男人低沉而溫柔的聲音。
“做得很好?！?/p>
余心寶猛地抬起頭。
他是在……表揚她？
就因為她說了自己不愛吃什么？
喜悅和酸楚，瞬間沖上心頭。
她看到陸凜拿起菜單，用筆在上面劃劃寫寫，然后才按下服務(wù)鈴。
點完菜，包廂里再次恢復(fù)了安靜。
可這一次，氣氛卻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余心寶低著頭，看著自己放在桌上的手指，心里卻翻江倒海。
她想起了小時候，家里炒了一盤豬肝，奶奶夾了一大筷子放進(jìn)她碗里。
她只聞到那股腥味就想吐，小聲說自己不想吃。
奶奶當(dāng)場就沉下了臉，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
“吃個東西還挑三揀四！多少人連飯都吃不上，你還嫌這個嫌那個！慣的你！”
那天，她是一邊掉眼淚，一邊把那碗豬肝硬生生吞下去的。
從那以后，她再也不敢說自己不愛吃什么。
可是今天，陸凜卻告訴她，說“不”是她的權(quán)利。
他還表揚她，說她“做得很好”。
心里某個被塵封了許久的地方，好像裂開了一道縫，有光，正一點一點地透進(jìn)來。
菜很快就上來了，陸凜點的菜，沒有一樣是她不喜歡的。
清淡的，鮮美的，甚至還有一道她最愛吃的糖醋里脊。
他很自然地拿起公筷，先給她夾了一塊里脊。
“嘗嘗，這里的招牌菜?！?/p>
余心寶夾起那塊外酥里嫩的里脊，放進(jìn)嘴里。
酸甜的味道在味蕾上綻放開來，好吃得讓她連眼睛都瞇了起來。
這頓飯，她吃得格外香。
吃完飯，陸凜沒有急著離開，而是讓服務(wù)員上了一壺清茶。
他看著窗外院子里的竹影，狀似隨意地開口：“京海大學(xué)的社團(tuán)很多，開學(xué)后可以多看看，找一個自己真正喜歡的。”
余心寶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他是在說學(xué)校的事。
“嗯?！彼c點頭。
“不用急著做決定，多嘗試，多體驗?！?/p>
“大學(xué)四年，是你自己的，要為自己而活?！?/p>
為自己而活。
這六個字，像一顆石子，投入了余心寶平靜的心湖，激起層層疊疊的漣漪。
她看著眼前的男人，忽然覺得，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膽小，知道她自卑，知道她不懂拒絕，知道她……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
這種被人完全看透的感覺，本該讓她感到恐慌。
可奇怪的是，她卻沒有。
在他的注視下，她只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