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瘋了。豆大的雨點砸在彩鋼板工棚頂上,發(fā)出密集而狂暴的鼓點,仿佛要把這薄薄的鐵皮屋頂徹底捶爛。整個工棚都在這種持續(xù)的、令人心慌的轟擊下微微顫抖,縫隙里不斷滲下冰冷的水線,在地上匯成一片片渾濁的小水洼。
空氣又濕又冷,沉甸甸地壓在肺上,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霉味、汗酸味,還有劣質(zhì)煙草和隔夜方便面湯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嘔的氣味。工人們大多擠在幾張破舊的高低床上,裹著散發(fā)著潮氣的被褥,或蒙頭裝睡,或睜著眼睛,在昏黃的燈泡下失神地望著滲水的屋頂。沒人說話,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外面震耳欲聾的雨聲交織在一起,織成一張無形而窒息的網(wǎng)。
白天泥坑里挖出的那根人樁,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謶窒窆づ锢餆o處不在的濕氣,無聲無息地滲透進每一個角落,鉆進每一個毛孔。偶爾有目光掃過我蜷縮的角落,都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驚疑和疏離,飛快地移開,仿佛我身上帶著致命的瘟疫。
我蜷縮在自己那張靠門口、最潮濕也最冰冷的單人板床角落,后背緊緊貼著冰涼刺骨的彩鋼板墻壁,試圖汲取一絲微不足道的支撐。薄薄的被子又濕又冷,像裹著一層浸透水的破布,根本擋不住那無孔不入的寒意。身體在不受控制地輕微顫抖,一半是冷的,另一半,是深入骨髓的恐懼。
那根木樁。那具白骨。那些扭曲的符文。還有……我的名字,我的生辰。老林那只冰冷、沉重的手拍在肩膀上的觸感,和他那句色厲內(nèi)荏的“燒了就沒事”,一遍遍在腦海里回放,非但不能帶來絲毫安慰,反而像催命的符咒,每一次回想都讓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
他強行指揮著工人把那東西拖到遠離工棚的廢棄材料堆放區(qū),澆上了幾大桶汽油?;鸸庠诒┯曛袥_天而起,發(fā)出噼啪爆響,混合著木頭燃燒的焦糊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像是燒焦了皮肉的惡心氣味,順風(fēng)飄過來,鉆進工棚,鉆進每個人的鼻腔。
但那氣味,還有老林那故作兇狠的吼叫,都驅(qū)不散這棚子里越來越濃的陰冷。
“媽的,這鬼雨……”靠近門口的一個鋪位上,傳來老林含混不清的嘟囔。他顯然也沒睡,或者根本睡不著。聲音里透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種極力掩飾的煩躁。接著是窸窸窣窣的聲音,他似乎在摸索著什么。然后是玻璃杯放在床頭破木箱上的輕微磕碰聲。
我下意識地朝他那邊的陰影里瞥了一眼?;椟S的燈光只能照亮一小片區(qū)域,老林那半邊床鋪隱在深深的黑暗里。只能模糊看到他側(cè)臥的身影輪廓,還有放在木箱邊緣、那個掉了不少瓷的搪瓷杯的模糊影子。他好像是把杯子放在那里,準(zhǔn)備接屋頂漏下來的水。那水線正巧滴落的位置,就在他床頭木箱的上方。
疲憊像鉛塊一樣沉重地壓著眼皮,但恐懼卻像一根尖銳的針,持續(xù)不斷地刺戳著我的神經(jīng)。我強迫自己閉上眼睛,試圖忽略那無處不在的雨聲和工棚里壓抑的呼吸,忽略鼻端縈繞不散的那股焚燒后的焦臭味,更忽略心底那瘋狂滋長的不安。
時間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行。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只有幾分鐘,意識在極度的疲憊和緊繃中開始模糊,沉向一個黑暗、粘稠的深淵。
“呃……呃呃……”
一聲極其怪異、短促的、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扼住喉嚨發(fā)出的氣音,猛地撕裂了工棚里沉重的寂靜。
那聲音不大,卻像一道冰冷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我昏沉的意識!我猛地睜開眼,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聲音來自門口!來自老林的鋪位!
“嗬……嗬嗬……”
緊接著,是更加急促、更加痛苦的吸氣聲,伴隨著液體劇烈晃蕩的嘩啦聲,還有手腳拼命蹬踹床板發(fā)出的“哐當(dāng)哐當(dāng)”的悶響!
“林頭兒?!”
“老林!怎么了?!”
附近的幾個工人也被驚醒了,驚慌地坐起身,有人摸索著打開了掛在柱子上的強光手電筒。
刺眼的白光瞬間劃破工棚的昏暗,像一把利劍,精準(zhǔn)地刺向門口那張床鋪。
光束下,一幕令人魂飛魄散的景象清晰地呈現(xiàn)在所有人眼前!
老林整個人以一種極其詭異的角度扭曲著。他上半身幾乎完全懸空在床沿外,頭朝下栽著,脖子以一種不可能的角度歪斜,臉?biāo)浪赖芈襁M床頭木箱上放著的那個搪瓷杯里!
那只杯子!那只他用來接屋頂漏水的杯子!里面頂多只有小半杯渾濁的泥水!
他的雙手像雞爪一樣痙攣著,死死摳住木箱的邊緣,指甲幾乎要嵌進木頭里,兩條腿在鋪上瘋狂地亂蹬亂踹,把濕漉漉的被子踹得亂七八糟,身體劇烈地抽搐、彈動,像一條被扔上岸瀕死的魚。
他整個頭部,鼻子嘴巴,都深深地浸在那小小的、只有半杯的泥水里!水面被他絕望的掙扎攪得嘩嘩作響,渾濁的水花四濺。
“操!”離他最近的一個工人驚駭欲絕地大叫一聲,連滾帶爬地撲過去,雙手抓住老林瘋狂踢蹬的雙腿,想把他往回拖。
“快!快幫忙啊!”他嘶吼著。
另外兩個反應(yīng)過來的工人也撲了上去,七手八腳地抱住老林的腰和肩膀,用盡全力想把他從那個小小的杯子上拔出來。
“嗬——!嗬——!”
老林喉嚨里發(fā)出更加駭人的、如同破風(fēng)箱拉扯般的嘶鳴,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窒息感。他的身體爆發(fā)出難以想象的巨力,三個壯年男人竟然一時無法將他從那小小的杯子上拉開!他的頭像是被一股無形的、無法抗拒的力量死死按在那半杯水里,紋絲不動!
那小小的搪瓷杯,此刻仿佛變成了一個連接著無底深淵的恐怖吸盤!
混亂中,有人試圖去掰開老林摳著木箱的手,有人去抬他的頭。觸碰到的皮膚冰冷濕滑,肌肉僵硬得像鐵塊。
“一二三!用力!”
三人齊聲怒吼,使出吃奶的力氣猛地一拽!
“噗嗤——”
一聲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如同濕布撕裂的聲音響起。
老林的頭顱終于被硬生生從那小小的杯口里拔了出來!
他的身體被拖回床上,癱軟不動。
強光手電的光柱顫抖著,聚焦在他臉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
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外面依舊狂暴的雨聲。
老林的臉,呈現(xiàn)一種極度腫脹的青紫色,眼球可怕地暴突出來,幾乎要脫離眼眶,死死地盯著滲水的屋頂,瞳孔擴散,凝固著無邊的恐懼和難以置信。嘴巴大張著,里面塞滿了渾濁的、帶著泥漿的污水,順著嘴角汩汩地往外涌。濕透的頭發(fā)黏在額頭上,水滴混著泥水,沿著他扭曲僵硬的脖頸往下淌。
那只搪瓷杯歪倒在木箱上,里面渾濁的泥水只剩下淺淺的一個底,杯口邊緣還殘留著幾縷濕漉漉的頭發(fā)和皮膚碎屑。
他死了。
淹死的。
淹死在工棚里,淹死在床頭木箱上,那淺淺的、只有半杯的雨水里。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整個工棚。
每一個目睹這一幕的人,都像被抽走了靈魂的泥偶,僵在原地,臉上只剩下極致的恐懼和空白??諝庵袕浡_一股濃烈的騷臭味,有人失禁了。
我的牙齒無法控制地劇烈磕碰起來,咯咯作響,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服。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嘔吐感直沖喉嚨。白天那根木樁上刻著的“陳默”兩個字,還有老林那只拍在我肩上的、冰冷僵硬的手,如同燒紅的烙鐵,再次狠狠燙在我的意識深處。
燒了就沒事?
半杯水……淹死了工頭……
那根樁……那具女尸……下一個……
一個冰冷徹骨的念頭,帶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絕望,像毒蛇一樣纏繞住我的心臟:這詛咒,開始了。而且,它認得路!它找上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