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的秋,滲進上海紅旗樂器廠的空氣里,帶著一股陳腐的霉味。下午三點的陽光懨懨地穿透高大卻蒙塵的玻璃窗,在噴漆車間的水泥地上投下幾塊有氣無色的光斑??諝饽郎瑧腋≈庋劭梢姷募?xì)小木屑和油漆微粒,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粗糲的顆粒感。女工們穿著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灰藍(lán)工裝,像上了發(fā)條的木偶,機械地重復(fù)著動作。木殼被傳送帶送到面前,她們便麻木地抓起噴槍,均勻地噴上暗紅的油漆,一遍又一遍。濃重的香蕉水氣味,甜膩得令人作嘔,霸道地填滿了每一個角落,幾乎蓋過了木頭本身微弱的清苦。
林秀蘭坐在流水線的末端。她比旁人更沉默,也更慢一些。細(xì)密的汗珠沿著她額角柔軟的絨毛滲出,匯聚,蜿蜒滑落。她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袖口便蹭上一道狼狽的油汗混合的污痕。她那雙年輕的眼睛,本該像初春的湖水,此刻卻像蒙上了厚厚的塵埃,倒映著眼前傳送帶上源源不斷、無窮無盡、死氣沉沉的暗紅色琴殼。
“哐當(dāng)!”一聲刺耳的悶響,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驚得林秀蘭猛地一顫。聲音來自車間角落那個通往巨大成品倉庫的小門。倉庫管理員老孫頭正費力地拖著一個沉重的木箱出來,箱體陳舊,棱角處已磨得發(fā)白,上面印著幾行她完全看不懂的彎曲外文字母,字母下方,畫著一排黑白相間的方形圖案,像某種神秘的符咒。老孫頭喘著粗氣,布滿皺紋的臉上帶著慣有的漠然,他把箱子拖到車間最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堆放著等待處理的廢料和報廢琴身。箱子落地,激起一小片灰塵,在光柱里瘋狂地舞動。老孫頭拍了拍手上的灰,像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雜役,佝僂著背,又慢吞吞地縮回他那間昏暗的倉庫小屋去了。
那箱子,像一個被遺棄的異域孤兒,靜靜地躺在角落的陰影里。它周身散發(fā)著一種與這車間格格不入的氣息,冰冷,沉默,卻又隱隱透出某種無法言說的引力。
下班鈴終于撕裂了車間的沉悶。尖銳的電鈴聲像鞭子,抽打著女工們疲憊的神經(jīng)。幾乎在鈴聲落下的瞬間,流水線戛然而止。凝固的空氣驟然流動起來,女工們像被解除了定身咒,動作麻利地收拾著自己的搪瓷杯、鋁飯盒,椅子腿刮擦水泥地的聲音、含混不清的招呼聲、壓抑的咳嗽聲交織成一片。車間里迅速空蕩下去。
林秀蘭卻反常地磨蹭著。她仔細(xì)地擦拭著噴槍口凝結(jié)的漆渣,又把工具一件件在臺面上擺得格外齊整,仿佛在進行某種莊嚴(yán)的儀式。她眼角的余光,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牢牢系在那個角落的箱子上。心跳得有些急,咚咚地撞擊著胸腔。
“秀蘭,還不走?磨蹭啥呢!”同組的劉大姐嗓門洪亮,收拾好東西,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過來拍她肩膀,“再晚食堂可沒熱乎菜了!”
林秀蘭像受驚的小鹿,肩膀一縮,慌忙應(yīng)道:“哎,就來,就來!擦擦手?!彼鷣y在抹布上蹭了蹭手,抓起自己的帆布挎包,低著頭,幾乎是半推半就地被劉大姐挽著胳膊帶出了車間。
廠區(qū)道路上,人流像退潮般涌向食堂和廠門。林秀蘭隨著人流機械地挪動腳步,腦海里卻全是那個印著奇怪符號的木箱。它像一個謎,沉甸甸地壓在她心頭。那黑白相間的圖案,在她眼前不斷放大、旋轉(zhuǎn)。
晚飯吃得食不知味。傍晚,家屬區(qū)狹窄的筒子樓里,家家戶戶飄出飯菜的煙火氣。林秀蘭幫母親收拾完碗筷,低低地說了一句:“媽,我……我好像有塊手絹落車間了,得回去拿一下?!?/p>
母親正在灶臺邊刷鍋,頭也沒抬,只“嗯”了一聲,水聲嘩嘩。林秀蘭像得了赦令,立刻閃身出門。樓道里光線昏暗,她幾乎是小跑著下樓,心在胸腔里擂鼓。走出筒子樓,夕陽的余暉已在天邊收盡最后一絲暖色,暮靄沉沉,廠區(qū)高大的水杉樹投下幢幢黑影。她繞開大道,專挑僻靜的小路走,仿佛自己正進行著一項不可告人的任務(wù)。心跳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響亮。
她繞到車間后面,找到一扇平時少有人走動的側(cè)門。門鎖是老式的掛鎖,銹跡斑斑。林秀蘭屏住呼吸,從口袋里摸出那把沉甸甸的舊鑰匙——這是她有一次幫老孫頭清理倉庫邊角料時,趁他不注意偷偷印下模子,又在外面小攤上配來的。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指尖微微發(fā)抖。鑰匙插進鎖孔,有些滯澀,她用力擰動,“咔噠”一聲輕響,鎖開了。她迅速閃身進去,反手輕輕帶上門。
車間里一片死寂,龐大的機器在黑暗中蟄伏成猙獰的輪廓。濃重的香蕉水和油漆味尚未散盡,混合著木頭和金屬的冷冽氣息,直沖鼻腔。月光透過高高的氣窗,在地面投下幾塊慘淡的方格。林秀蘭不敢開燈,只能借著這微弱的光,憑著記憶,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到那個角落。
那箱子還在,沉默地蹲踞在廢料堆旁,像一頭沉睡的獸。她蹲下身,手指觸碰到冰冷的箱體,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箱子沒有上鎖,只是用粗麻繩捆著。她摸索著解開繩結(jié),手指因為緊張而有些笨拙。繩結(jié)松開,她深吸一口氣,掀開了箱蓋。
一股淡淡的、奇特的塑料和電子元件的氣息撲面而來,迥異于車間里熟悉的味道。月光吝嗇地照亮箱內(nèi)一角。她看到了——一排整齊的、黑白相間的琴鍵!它們靜靜地躺在那里,光滑的表面反射著幽微的冷光。這不是鋼琴那種沉重的象牙白與烏木黑,而是一種全新的、輕巧的、泛著塑料光澤的質(zhì)感。琴鍵上方,是排列整齊的、小小的圓形按鈕和撥鈕,還有一塊小小的黑色屏幕區(qū)域。整個機器線條流暢,呈現(xiàn)出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屬于未來的簡潔和精密。
林秀蘭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虔誠,輕輕拂過那些冰冷的琴鍵。指尖傳來光滑微涼的觸感,陌生而奇異。她試探著,用指尖極其輕微地按下一個白色的琴鍵。
“嘟——”
一個短促、清亮、帶著奇妙顫音的單音,毫無征兆地刺破了車間死一般的寂靜!這聲音不大,但在絕對的安靜中,卻如同驚雷炸響。林秀蘭嚇得魂飛魄散,猛地縮回手,心臟狂跳得幾乎窒息。她驚恐地捂住嘴,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抬頭四顧,豎著耳朵捕捉著黑暗中的任何一絲異響。只有遠(yuǎn)處鍋爐房隱約傳來的低鳴,和窗外風(fēng)吹過水杉樹梢的沙沙聲。
過了許久,確定沒有任何動靜,她才像虛脫般靠著冰冷的木箱滑坐下來,后背已被冷汗浸濕。那個奇妙的單音,卻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在她腦海中一圈圈擴散開去,余韻悠長,帶著某種無法言喻的魔力。她再次伸出手,這一次,帶著一種決絕的勇氣,更用力地按下了同一個琴鍵。
“嘟————”
那聲音不再短促,而是持續(xù)地鳴響起來,純凈、穩(wěn)定,帶著一種奇妙的電子質(zhì)感,在空曠的車間里固執(zhí)地回旋、振蕩。這聲音如此陌生,卻又如此清晰地叩響了她心底某個被遺忘、被塵封的角落。林秀蘭閉上眼,感受著那輕微的震動通過指尖傳遞到手臂,再到全身。這冰冷的機器,仿佛在這一刻被賦予了生命,用一種她從未聽過的語言,在她耳邊低語。
她猛地睜開眼,目光灼灼。一個大膽的、近乎瘋狂的念頭,瞬間攫住了她。
夜,更深了。林秀蘭像幽靈一樣溜出車間,小心地重新鎖好側(cè)門。她快步走在回家的路上,腳步卻比來時輕快了許多。那個奇妙的單音,似乎還在她耳邊回蕩,驅(qū)散了周身的疲憊和車間里積年的霉味。她摸了摸帆布挎包,里面硬邦邦地躺著一本薄薄的、卷了邊的油印冊子——《電子琴簡易入門(內(nèi)部參考)》。這是她在倉庫一個落滿灰塵的舊文件柜底層翻到的,大概是當(dāng)年接收這臺捐贈設(shè)備時附帶的資料,早已被人遺忘。
推開家門,父母已經(jīng)睡下,屋里一片漆黑。林秀蘭摸黑回到自己用布簾隔開的小小角落,點亮了桌上的小臺燈?;椟S的光暈下,她迫不及待地拿出那本冊子。紙張泛黃發(fā)脆,油墨有些模糊,但那些簡譜符號和功能示意圖卻異常清晰。她如饑似渴地翻看著,手指在冰冷的桌面上無意識地模仿著按動琴鍵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