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了他五年,信了他五年“不能生育”的謊。十三歲那年,他從馬蹄下救了我,
我記了他一輩子。十五歲及笄,他說救人時傷了根本,此生難有后嗣,我還是嫁了他。
婆母嘆我無子,他夜里擁著我說愧疚,我總信他。直到那個午后,我撞見他牽著一雙兒女,
對他的青梅竹馬溫聲細語,孩子們甜甜地喊他“爹爹”。原來那五年的情深意重是假的,
不能生育是假的,連那場舍身相救,都只是他認錯了人。他用涼藥斷我后路,用溫柔作餌,
把我困在名為“恩情”的牢籠里,自己卻在外兒女雙全。和離書送到他面前時,
他跪著求我原諒,柳眉抱著孩子跪在府前,說只要我回頭,她便消失??善歧R難圓,
碎過的心,怎會再為謊言跳動?—1—婆母又來敲我院子門時,
我正對著窗臺上那盆蘭草發(fā)呆。青瓷盆里的素心蘭開得正好,三片花瓣薄如蟬翼,
是夫君去年從江南帶回來的。他說我名字里帶個“蘭”字,該養(yǎng)些像樣的花草?!鞍⑻m啊,
”婆母坐在我對面的梨花凳上,手里摩挲著那只我親手繡的帕子,
“你看隔壁三嬸家的小孫子,都能滿地跑了?!蔽业皖^給她續(xù)上熱茶,
水汽氤氳了眼睫:“娘,大哥家的虎子下個月滿三歲,三弟的閨女也會叫奶奶了,
咱們家不缺孩子繞膝?!边@話我說了五年,從剛嫁過來時的小心翼翼,到如今的近乎麻木。
婆母嘆了口氣,帕子在指間擰出褶皺:“可那不是你的啊,你嫁給景元這五年,
吃了多少苦我都看在眼里,要不是他……”“娘,”我打斷她,聲音比預想中平靜,
“這事兒不怪他。”怎么會怪他呢。十三歲那年我在河邊洗衣,被瘋跑的馬驚了,
是路過的他撲過來把我從馬蹄下拽出來的。他自己被馬撞在石頭上,躺了三個月才下得了床。
十五歲及笄那日,他提著兩只錦盒上門,站在我爹娘面前,
脊背挺得筆直:“我知道我配不上阿蘭,但當年救她時傷了根本,這輩子怕是不能有后,
若是你們肯應,我景元此生定護她周全,絕不讓她受半分委屈。”我躲在屏風后,
聽見爹把茶杯重重墩在桌上,聽見娘低低的啜泣,聽見大哥要揮拳揍他的動靜。
可我還是推開了屏風。紅燭高燃的那夜,他掀開蓋頭時眼里全是惶恐,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撫著他腰間那道猙獰的疤痕,輕聲說:“景元,我不是為了孩子才嫁你的。
”這五年他確實待我極好。春日陪我去后山采擷新茶,夏日在葡萄架下為我搖扇,
秋日替我收藏落下的第一片楓葉,冬日把我的手揣進他懷里暖著。街坊都說我命好,
嫁了個知冷知熱的夫君。可昨夜他睡熟后,我摸著他鬢角新添的白發(fā),
忽然想起幼時看過的話本。話本里的女主角總會生個粉雕玉琢的孩子,眉眼像極了夫君。
我悄悄起身,走到梳妝臺前,打開最底下的抽屜。里面壓著一張褪色的帕子,
是我及笄那天繡的,上面一對戲水的鴛鴦,旁邊本該繡蓮子的地方,至今空著。
窗外的月光漫進來,照得帕子上的金線泛著冷光。婆母走時又塞給我一包東西,
說是托人從廟里求的藥。我捏著那油紙包,指尖微微發(fā)顫。夫君回來時帶著一身晚露,
手里提著個食盒:“東街張記的桂花糕,剛出爐的?!蔽医舆^食盒,
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松木香氣,忽然眼眶一熱。“怎么了?”他伸手替我拭淚,指尖微涼,
“是不是娘又來說什么了?”我搖搖頭,踮腳吻了吻他的下巴:“沒什么,就是突然覺得,
有你就夠了。”他愣了愣,隨即把我緊緊擁在懷里,力道大得像是要將我揉進骨血里。
—2—虎子的三歲宴辦得熱鬧,院子里扎著紅綢,滿耳都是孩子們的笑鬧。
我正給虎子剝荔枝,三弟妹湊過來,手里還顛著她那剛會坐的閨女:“二嫂,
你看這孩子多喜人,我跟你說,不如托人留意著,抱養(yǎng)個剛出生的娃娃,從小奶大的,
跟自己生的有啥兩樣?”大嫂在旁邊聽見了,也跟著點頭:“可不是嘛,
前村老李家就是抱養(yǎng)的兒子,現(xiàn)在逢年過節(jié),那孩子提著酒肉往家跑,比親的還貼心。
”我捏著荔枝的手頓了頓,果肉的甜汁沾在指尖。抬頭正撞見婆母看過來的眼神,
她眉頭蹙著,像是不贊同,嘴里卻說:“你們別瞎勸,這事兒得阿蘭自己拿主意。
”話是這么說,可我瞧著她往大哥家虎子懷里塞銀鎖的模樣,心里跟揣了塊浸了水的棉絮,
沉甸甸的。宴席散了,夫君幫著收拾碗筷,袖口卷到手肘,
露出小臂上那道當年救我時留下的淺疤。我走過去想接過他手里的碗,卻被他攥住了手腕。
“累著了吧?”他聲音里帶著笑意,指腹摩挲著我腕間的玉鐲,是他去年生辰送我的,
說是羊脂玉能養(yǎng)人。我搖搖頭,沒說話。夜里洗漱罷,他從身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發(fā)頂。
他的吻落在后頸,帶著熟悉的溫熱,可我總覺得那動作里藏著些小心翼翼的討好。事畢,
他卻沒像往常那樣倒頭就睡,只是側(cè)身躺著,指尖輕輕劃過我鎖骨。
帳內(nèi)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他忽然低低地開口:“阿蘭,今日弟妹們說的話,我聽見了。
”我閉著眼,睫毛在眼瞼上投下陰影?!笆俏覍Σ蛔∧??!彼穆曇魡〉脜柡Γ?/p>
“若是你想抱養(yǎng),明日我就托人去打聽,不論男孩女孩,只要你喜歡就好?!蔽颐偷乇犻_眼,
轉(zhuǎn)頭看他。月光恰好落在他臉上,能瞧見他眼下的青黑,還有那緊抿著的唇。他總是這樣,
把所有的愧疚都藏在最深處,卻在這種時候,一字一句地剜出來給我看?!澳阋詾槲壹弈悖?/p>
是圖能生個孩子嗎?”我伸手撫上他的臉,指腹蹭過他眼角的細紋。這五年,
他眼角的紋路深了些,卻比當年那個站在我家門前的少年,更讓我心安。他喉結(jié)動了動,
沒說話,只是把我往懷里又緊了緊,力道大得像是怕我跑了似的?!熬霸蔽衣裨谒乜?,
聞著那讓我安心的松木香氣,“我不要別人的孩子?!辈皇遣幌胍⒆?,
只是不想用一個陌生的嬰孩,來填補我們之間那點所謂的“缺憾”。
十三歲那年他撲向馬蹄時沒想過后果,十五歲他站在我爹娘面前坦白一切時沒藏過私心,
這五年他待我好得寸步不離。這樣的他,我怎么能用一個“后嗣”來衡量。他沒再說話,
只是手臂收得更緊了。我能感覺到他胸膛的震動,像壓抑著什么。窗外的蟲鳴漸歇,
我在他懷里蹭了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睡吧,明日還要去給虎子送剩下的糕點呢。
”他“嗯”了一聲,在我發(fā)頂印下一個輕吻。—3—那日天光大好,
我揣著大姐讓人捎來的信,腳步輕快得像踩著云。信上說明她在城東新開的綢緞鋪落了成,
特意要給我裁幾匹新料子,做身秋裝。從城南到城東要穿過三條街,我特意起了個大早,
提著給大姐帶的杏仁酥,想著趕在鋪子剛開門時到,正好能避開日頭最烈的時候。
綢緞鋪的幌子在風里搖搖晃晃,“錦繡閣”三個金字閃得人眼暈。我剛要掀門簾,
就聽見里頭傳來細碎的笑語。是他的聲音。我手一頓,門簾從指縫滑回去,只留了道縫。
就看見他站在柜臺前,身上那件月白長衫還是我前幾日剛漿洗過的。
他手里牽著個虎頭虎腦的男娃,約莫五六歲,正仰著小臉扯他的袖子,脆生生喊:“爹爹,
我要那個畫著老虎的糖人。”他低頭笑了,伸手揉了揉那孩子的頭發(fā),應得干脆利落:“好,
等會兒讓你娘給你買?!痹捯魟偮洌麘牙镉痔匠鰝€小腦袋,
梳著雙丫髻的女娃往他頸窩里蹭了蹭,奶聲奶氣地也叫:“爹爹抱,囡囡也要?!薄岸家?,
都要。”他低頭親了親女娃的額頭,眼里的笑意濃得化不開。我像被釘在原地,
指尖掐進杏仁酥的紙包里,碎末從指縫漏出來。那女子這時正好轉(zhuǎn)過身,
要去牽男娃的手……是柳眉,他那個據(jù)說五年前就遠嫁他鄉(xiāng)、再無音訊的青梅竹馬。
她穿著一身水綠色的衣裙,眉眼間帶著熟稔的溫柔,
自然地接過他懷里的女娃:“別總纏著你爹爹,看把他累著?!薄安焕??!彼f著,
順手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fā)。那動作親昵得像演練過千百遍?!岸苊茫?/p>
”身后突然傳來大姐壓低的怒喝,我猛地回頭,才發(fā)現(xiàn)她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后,
臉色鐵青地攥著拳頭,“這畜生!我去撕了他!”她話音未落就要往里沖,
我下意識伸手死死拽住她的胳膊,力氣大得自己都嚇了一跳?!按蠼?,
”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卻還是逼著自己擠出話來,“也許……也許有誤會?!薄罢`會?
”大姐氣得發(fā)抖,指著里頭,“兩個孩子都叫他爹爹了!那柳眉不是早嫁了嗎?
怎么會帶著孩子出現(xiàn)在這兒?他這五年對你的好,難道都是裝的?”我張了張嘴,
想說些什么,喉嚨卻像被堵住了。十三歲那年他撲向馬蹄的背影,
十五歲他在我爹娘面前挺直的脊梁,
這五年里他替我暖手的溫度……那些畫面像碎玻璃似的扎進腦子里,和眼前這一幕攪成一團。
“我……我再想想?!蔽宜砷_大姐的胳膊,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冰涼的門柱上,“大姐,
你別沖動,先……先讓我想想。”柳眉這時似乎察覺到了門外的動靜,朝這邊看了過來。
我慌忙側(cè)過身,心臟跳得快要撞碎肋骨?!昂?,我不動。”大姐深吸一口氣,
眼神卻依舊銳利,“但這事兒不能就這么算了,你先回去,這兒交給我,我去查。
”我點點頭,轉(zhuǎn)身就走,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陽光明明很烈,我卻覺得渾身發(fā)冷,
手里的杏仁酥不知何時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路過街角的糖人攤時,
那小販正吆喝著:“賣糖人咯……老虎的、兔子的,娃娃們快來買喲……”我猛地停住腳,
想起剛才那男娃說的話,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原來那些日夜里他溫柔的眼波,
那些“有你就夠了”的誓言,都只是我一廂情愿的美夢。而這場夢,碎得如此猝不及防,
連一聲預警都沒有?!?—夜里掌燈時分,他推門進來,帶著一身墨香和晚風的涼意。
我正坐在燈下繡一方帕子,針腳卻歪歪扭扭。聽見動靜,我抬頭朝他笑了笑,
指尖捏著的絲線卻悄悄斷了?!敖袢栈貋淼迷??!蔽野雅磷油C筐里藏了藏。“嗯,
今日翰林院的事不多。”他走過來,習慣性地想替我理鬢發(fā),我卻下意識偏了偏頭。
他的手頓在半空,眼里閃過一絲詫異。我攥緊了衣角,喉間發(fā)緊:“那……你今日,
一直都在翰林院?”他頷首,語氣自然得像在說尋常事:“是啊,上午校勘典籍,
下午和同僚討論了會兒章法,怎么了?”“沒什么。”我垂下眼,看著鞋尖上繡的纏枝紋,
“就是隨口問問?!彼麤]再多問,轉(zhuǎn)身去凈手。銅盆里的水被攪動時,
我盯著他映在水面的影子,只覺得那熟悉的輪廓突然變得陌生。原來他說謊時,
聲音可以這樣平穩(wěn)。第二日天剛亮,大姐就掀了簾子進來,臉上帶著未散的怒氣。
她揮手屏退了端著洗漱水進來的丫鬟,一把將我拽到里間?!鞍⑻m,你聽我說?!彼鴼?,
聲音壓得極低,“那柳眉根本沒遠嫁!我托人去查了,她六年前就搬到了城東的巷子,
一直住到現(xiàn)在!”我的指尖猛地冰涼?!八〉哪窃鹤?,街坊都以為她是守寡的婦人,
帶著兩個孩子過活。”大姐攥著我的手,力道大得發(fā)疼,“關(guān)鍵是,那男娃今年六歲,
女娃剛滿三歲……你算算,這年紀對得上嗎?”六歲……我腦子里“嗡”的一聲。六年前,
正是我嫁給他的前一年?!斑€有,”大姐深吸一口氣,眼神里帶著恨鐵不成鋼的痛惜,
“附近的人說,幾乎每日都有個穿長衫的男子去看她們,送些米糧布料,卻從不在那里過夜,
每次都是日落前就走?!贝╅L衫的男子。翰林院的俸祿,養(yǎng)著外室和兩個孩子,自然是夠的。
我扶著梳妝臺,看著銅鏡里自己蒼白的臉,忽然想起前幾日他替我暖手時,
掌心的溫度似乎格外燙人。那些春日采的茶,夏日搖的扇,原來都不是只給我的。
“我……”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大姐,你再幫我查查。”“查什么?”大姐急了,
“這證據(jù)還不夠嗎?”“查清楚……”我盯著鏡中自己顫抖的睫毛,
“他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笔菑木任抑?,還是在我嫁給他之后?
是當年他說“不能有后”時,就早已藏了這樁事,還是這五年的溫柔繾綣,
都只是為了穩(wěn)住我?大姐看著我,終究是嘆了口氣:“好,我去查,但阿蘭,你得撐住。
”她走后,屋子里靜得可怕。窗臺上的素心蘭不知何時落了片花瓣,蜷在青瓷盆沿,
像一滴凝固的淚。我伸手撫過那花瓣,指尖沾了些冰涼的露水。原來這五年的圓滿,
不過是我自己搭的戲臺,他在臺上演得認真,我在臺下看得癡迷。如今戲臺塌了,
才發(fā)現(xiàn)臺下早已空無一人?!?—那幾日我像失了魂,夜里聽著他平穩(wěn)的呼吸聲,
總覺得是從城東那座宅院里帶回來的。他依舊替我掖被角,依舊在晨起時遞過溫熱的帕子,
可那雙曾讓我心安的眼睛,如今看在眼里只剩密密麻麻的刺。沒等大姐的消息,
這天清晨他說翰林院有要事,換了身深色長衫便出了門。我望著他背影消失在巷口,
鬼使神差地抓起件素色披風,悄悄跟了上去。他沒往翰林院的方向走。腳步越往東越沉,
路過錦繡閣時,我甚至能想起那日門簾后他揉著那男娃頭發(fā)的模樣。
直到他在一座青磚小院前停住,抬手叩門,我的指甲已深深掐進掌心。門開了,
柳眉穿著件家常的淺藍布裙,鬢邊別著朵絨花。他側(cè)身進門時,
抬手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fā),隨即微微俯身,像無數(shù)個清晨他對我做的那樣,
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個輕吻。那瞬間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捂住嘴才沒嘔出聲,
轉(zhuǎn)身踉蹌著躲進街角的老槐樹后,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原來那些獨屬于我的溫柔,
從來都不是獨一份。次日我對著銅鏡描眉,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詫異:“景元,
我爹娘近日總念叨我,想回去住幾日?!彼抵駧В勓曰仡^:“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讓小廝備車就好。”我避開他的目光,將一支玉簪插進鬢間?;亓四锛遥?/p>
剛坐下喝了口茶,大哥就從外面進來,手里的茶杯“哐當”砸在桌上,
青瓷碎片濺了一地:“那沈景元不是個東西!”二哥緊隨其后,
拳頭攥得咯咯響:“要不是大姐攔著,我現(xiàn)在就去翰林院掀了他的桌子!
這五年他騙得你好苦!”我握著茶杯的手一顫,熱水濺在手腕上,竟不覺得燙。
“大姐都告訴你們了?”大哥沉著臉點頭:“前日她就找我們說了,怕爹娘擔驚受怕才瞞著。
阿蘭,你受委屈了?!痹瓉砣绱?。難怪大姐能那么快查到柳眉的底細,
原來是有大哥二哥在背后幫襯。他們是怕我一個人在沈家孤立無援,悄悄替我撐著腰。
我望著窗外熟悉的石榴樹,那是我及笄那年親手栽的,如今枝繁葉茂。想起十五歲那天,
沈景元站在這棵樹下,說要護我周全。“周全”二字,原來還能這樣寫?!拔覜]事。
”我放下茶杯,指尖在微涼的杯壁上劃著圈,“只是有些累了?!崩鄣貌幌朐僮云燮廴?,
累得不想再看那虛假的溫柔。大哥還要再說什么,被二哥用眼神攔住了。他們都知道,
我向來不是會哭鬧的性子。只是夜里躺在幼時的閨房里,聽著窗外的蟲鳴,
忽然想起他曾說過,要陪我看遍四季風光。原來風光是真的,只是看風光的人,
從來不止我一個。枕巾漸漸濕了,我抬手去擦,卻越擦越濕?!?—第二日天光微亮,
我起身想去書房找本舊書打發(fā)時間,剛走到廊下,
就聽見里頭傳來大哥壓抑的怒聲:“我原以為那倆孩子是旁人的,柳眉找他做靠山,
沒成想竟是他親生的!這畜生!”二哥的聲音更沉:“六歲那個,
分明是阿蘭嫁他之前就有了,他當年說什么傷了根本,全是騙鬼的!”我站在門外,
指尖冰涼。原來如此。什么救人傷了根本,什么不能生育,全是假的。長子六歲,
恰是我們成親的前一年。小女兒三歲,是成親后的第二年。
他一邊對著我扮演著深情又愧疚的夫君,一邊在外頭與青梅竹馬生兒育女,
甚至讓孩子們一聲聲喚他“爹爹”。荒唐,真是荒唐。書房里的罵聲突然停了,
門“吱呀”一聲被拉開。大哥二哥見我站在門外,臉上的怒氣瞬間僵住,
隨即換上慌亂的神色。“阿蘭,你……你怎么在這兒?”大哥搓著手,語氣里滿是無措,
“我們就是隨口說說,你別往心里去?!倍缫布泵Φ溃骸笆前?,這事還沒查清楚,
說不定……說不定有別的隱情?!蔽铱粗麄冄鄣椎膿鷳n,忽然笑了,
只是笑意沒到眼底:“二哥,勞煩你再查查,他當年為什么要騙我。
”為什么要用“不能生育”做籌碼求娶?為什么要編造那樣一場舍身相救的戲碼?還是說,
那場相救是真的,只是所謂的“傷了根本”,從一開始就是精心設計的謊言?
大哥卻突然按住我的肩,神色凝重:“阿蘭,你先冷靜想想……若他真沒有隱疾,
你們成婚五年,為何你遲遲沒有身孕?”這話像一道驚雷劈在我頭頂。是啊,為什么?
我猛地想起這五年來的每個夜晚。每次同房后,他總會披衣下床,親自去外間倒一杯熱茶,
看著我喝下才肯睡去。他說那是安神茶,是特意托人從江南帶來的方子,說我身子弱,
喝了好。有時我嫌燙,想晾一會兒再喝,他總會溫聲勸:“趁熱喝才有效用。
”那茶的味道微苦,帶著些說不清的澀味。我從前從未懷疑過,只當是他體貼我。如今想來,
那些被我一飲而盡的熱茶,那些他看似溫柔的叮囑,背后藏著的,究竟是什么?“大哥,
”我的聲音輕得像羽毛,“那茶……你能幫我查查嗎?”大哥臉色驟變,點了點頭,
指尖都在發(fā)顫:“好,我這就去?!崩认碌娘L卷起幾片落葉,打著旋兒落在腳邊。
我望著書房緊閉的門,忽然覺得這五年來的日子,像一場被人精心編排的戲。他救我,
是為了困住我。他娶我,是為了掩人耳目。他對我好,是為了讓我喝下那杯“安神茶”。
而我,像個傻子一樣,在這場戲里,演了五年的情深不悔。—7—傍晚的霞光透過窗欞,
大哥二哥坐在我對面,手里的茶杯換了又換,幾次張唇都沒說出話來?!坝性捑椭闭f吧。
”我替他們續(xù)上茶,指尖平靜得沒有一絲顫抖,“事到如今,還有什么不能聽的。
”二哥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我托人去打聽,聽翰林院一個和景元交好的同僚說,
去年冬天他喝醉了,曾跟人念叨過……當年救你的時候,其實是認錯了人?!闭J錯了人。
原來連那場讓我記掛了半生、感激了半生的相救,都帶著這樣荒唐的緣由。
我望著杯里沉浮的茶葉,忽然覺得喉嚨里那股苦澀,比他給的“安神茶”更甚。
大哥接過話頭,聲音沉得像壓了塊石頭:“還有柳眉那邊,她娘當年是府里的外室,
生下她就被婆母趕出去了,你婆母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外室,柳眉在她眼里,
連做妾的資格都沒有,這也是他當年不敢把人接進門的緣故。”我恍然。
難怪婆母總在我面前嘆無子之憾,卻從未提過讓他納妾的事。原來不是不想,是不能。
她寧愿沈家絕后,也不肯讓那個外室的女兒登堂入室?!八运徘笕⑽?。
”我輕輕笑了一聲,笑意卻涼得像冰,“我性子單純良善,家里又有幾分薄產(chǎn),最重要的是,
我記著那份‘救命之恩’,定會對他死心塌地,娶了我,既能堵住婆母的嘴,
又能名正言順地養(yǎng)著外室和孩子,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二哥拳頭捏得發(fā)白:“阿蘭……”“我沒事?!蔽掖驍嗨?,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茶已經(jīng)涼透了,“當年他雖認錯了人,卻實實在在救了我一命,這五年夫妻,
就當是我還了這份恩情?!贝蟾缈粗?,眼神復雜:“那你打算怎么辦?”“和離。
”我放下茶杯,一字一句說得清晰,“明日我就去跟爹娘說?!贝蟾缍鐚σ曇谎?,
都沒再勸。他們知道,我一旦做了決定,就不會回頭。夜里躺在閨房的床上,
我望著帳頂?shù)睦p枝蓮紋,想起十五歲及笄那日,他站在我家院子里,說要護我周全。
原來他說的“周全”,從來都不是我的周全。天光將亮時,我起身打開梳妝盒,
取出那支他送的羊脂玉鐲,輕輕放在桌上。從此山高水長,你我兩清。
—8—爹娘聽我說完前因后果,爹手里的旱煙桿“啪”地掉在地上,臉色瞬間白如紙。
娘扶著桌沿晃了晃,若非大哥眼疾手快扶住,怕是真要栽倒在地。
“作孽啊……”娘捂著心口,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那沈景元怎能如此欺辱你!
”她轉(zhuǎn)頭就對大哥喊:“快!去請張大夫來!立刻就去!”張大夫是看著我長大的,
號脈時眉頭擰得緊緊的,半晌才松口:“姑娘這身子是被些寒涼之物損了底子,
好在不算太深,我開幾副調(diào)理的方子,按時喝著,日后好生將養(yǎng),不礙的。
”娘攥著藥方的手直抖,眼圈紅得像要滴血。傍晚時分,院門外突然傳來熟悉的馬蹄聲,
三哥一身戎裝闖了進來,肩上還沾著些塵土,看見我時眼睛一亮:“阿蘭!
我回來……”話沒說完,他就察覺出不對。爹沉著臉抽煙,娘紅著眼圈抹淚,
大哥二哥一臉怒容?!霸趺戳??”三哥把腰間的佩刀往桌上一拍,“誰欺負我妹妹了?
”大哥剛想攔,娘已經(jīng)哭著把事說了。三哥的臉“唰”地漲成紫紅色,
猛地拔起佩刀就往外沖:“沈景元那畜生!我劈了他!”“老三!”爹吼著起身,
卻被他一把甩開。三哥在邊關(guān)剿匪三年,性子烈得像頭猛虎,誰也攔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