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門帶進來的冷風(fēng)刀子似的刮在陳皮臉上。他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著那堵被李屠夫撞得簌簌落土的墻,粗麻破褂被冷汗浸透,黏膩地貼在皮包骨的后背上,一陣陣發(fā)寒。肺里像塞了把粗砂,每一次喘息都扯得生疼。
墻角那截焦黑的老槐樹枝,無聲地杵在陰影里,像根燒焦的死人骨頭。陳皮的目光死死釘在上面,眼神空洞,又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茫然。剛才那包塞給李屠夫的“壯陽散”,不過是他昨夜刮樹皮時,順手混了點焦糊的草木灰進去,再裹上點聚寶盆里撿來的、顏色最紅的“火陽根”廢渣沫子,聞著沖鼻,看著唬人。真正的寶貝,是這截樹枝里蘊藏的那一絲絲,帶著雷霆暴虐余韻的混亂生機。
“操……”他低低罵了一句,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撐著發(fā)軟的腿爬起來,膝蓋骨咯吱作響。棚屋里的霉味、汗餿味、還有李屠夫留下的那股子濃烈酒氣和豬油腥膻,混在一起,熏得人腦仁疼。
他得離開這兒。李屠夫那渾人,腦子就一根筋,灌了黃湯更是不管不顧。萬一那包泥灰面子沒“顯靈”,或者顯靈過了頭……陳皮不敢想。這破棚屋擋不住那把殺豬刀。
胡亂收拾起墻角那點可憐的“家當”——幾件破得不能再破的衣物,那個裝著他昨天“精華”收獲的小瓦罐,還有那截至關(guān)重要的焦黑槐樹枝——用一塊油膩發(fā)硬的破布裹了,緊緊抱在懷里。他最后掃了一眼這住了不知多少年的狗窩,眼神里沒有留戀,只有一種沉甸甸的、被生活碾軋過后的麻木。然后,他弓著腰,像只受驚的老鼠,飛快地溜出歪斜的門洞,一頭扎進青泥鎮(zhèn)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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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剛泛起一絲魚肚白,灰蒙蒙的,吝嗇得很。青泥鎮(zhèn)還在沉睡,死寂一片,只有風(fēng)卷著地上的枯葉和碎屑,在坑洼的土路上打著旋兒,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陳皮縮著脖子,抱著他僅有的“財產(chǎn)”,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鎮(zhèn)子最北頭摸去。寒氣順著破褂子的縫隙往里鉆,凍得他牙齒都在打架。
死胡同盡頭,那株被雷劈開的老槐樹,在灰白的天光下顯得更加猙獰巨大。焦黑的裂口如同大地上的一道丑陋傷疤,沉默地對著陰沉的天空。陳皮走到樹下,像歸巢的倦鳥,幾乎是撲了過去,背靠著冰冷粗糙、帶著焦糊味的樹干滑坐下來。懷里的瓦罐和布包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腳邊干燥些的地面上。
身體一松懈下來,昨夜強行壓下的混亂和劇痛,如同蟄伏的毒蛇,猛地蘇醒,在他四肢百骸里瘋狂噬咬、沖撞!經(jīng)脈里像灌進了燒紅的鐵水,又被冰冷的鋼絲反復(fù)勒緊,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濃重的血腥味,才把沖到喉嚨口的慘叫硬生生咽了回去。額頭上瞬間布滿了豆大的冷汗,順著枯瘦的臉頰往下淌。
他蜷縮起身體,像只煮熟的蝦米,在冰冷的泥地上無聲地抽搐。每一次痙攣都帶來更猛烈的痛苦,眼前陣陣發(fā)黑,耳畔嗡嗡作響,仿佛有無數(shù)細小的雷霆在顱骨里炸開?;靵y的靈氣在他脆弱的經(jīng)脈里橫沖直撞,所過之處,帶來毀滅般的灼痛和冰寒交織的酷刑。他只能死死地抱住自己,指甲深陷進手臂的皮肉里,用更尖銳的疼痛來對抗體內(nèi)翻江倒海的折磨。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那股狂暴的亂流才稍稍平息,留下滿身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酸痛。陳皮癱軟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肺部的刺痛。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像被徹底拆散又勉強拼湊起來,沒有一處不疼,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被抽干了。
他掙扎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摸出懷里那把生銹的鈍刀。刀鋒在昏暗的天光下,依舊暗淡無光。他伸出左手,那只布滿老繭和裂口、污垢嵌進紋理的手,此刻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
刀鋒抵上食指指尖。昨夜割開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陳皮閉了閉眼,臉上掠過一絲掙扎。這混亂的生機是毒藥,是刮骨的鋼刀,每一次汲取都伴隨著非人的折磨??伤彩俏ㄒ坏牡静?,是這泥潭里能抓住的、唯一一點能讓他感覺“活著”而非僅僅是“沒死透”的東西。
他猛地睜開眼,眼神里只剩下一種近乎絕望的狠厲。手起刀落!鈍刀再次切割著粗糙的皮膚,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暗紅的血珠,比昨夜更緩慢地滲出,凝聚。
他艱難地挪動身體,湊近老槐樹那道最深的焦黑裂痕。裂痕深處,那片深紫近黑的琉璃狀區(qū)域,在微弱的晨光下,隱隱流動著被禁錮的、混亂的暗紅流光。陳皮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指尖那滴飽含痛苦和微弱生機的血珠,滴落在琉璃樹皮的中心。
“嗒?!?/p>
微不可聞的一聲輕響。血珠瞬間被吸收,消失無蹤。
幾息之后,那片深紫色區(qū)域劇烈地波動了一下!不再是漣漪,更像是內(nèi)部有什么東西在猛烈掙扎。隨即,一絲比昨夜更細、顏色卻深得多、近乎墨綠的粘稠汁液,極其艱難地從琉璃質(zhì)地的邊緣擠了出來,散發(fā)著比之前濃郁數(shù)倍的草木清氣,卻也裹挾著更暴戾的雷霆毀滅氣息!
陳皮眼中爆發(fā)出灼熱的光,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渴求。他猛地低下頭,不顧一切地將那絲墨綠的汁液舔舐入口!
“呃——?。?!”
這一次的沖擊,遠超以往!仿佛不是冰線,而是一道狂暴的雷霆直接劈進了喉嚨!恐怖的毀滅氣息瞬間炸開,瘋狂地撕扯、灼燒、冰凍著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經(jīng)脈!陳皮的身體猛地弓起,像一條被扔上岸的魚,劇烈地彈跳、痙攣!他再也壓制不住,發(fā)出一聲凄厲不似人聲的慘嚎,雙手死死摳進身下的凍土里,指甲瞬間崩裂翻卷,鮮血淋漓!劇烈的痛苦讓他眼前徹底一黑,意識如同狂風(fēng)中的燭火,隨時可能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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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掙扎著爬上了東邊低矮的土丘,吝嗇地將稀薄的光線灑進青泥鎮(zhèn)。鎮(zhèn)子仿佛被這微光喚醒,開始有了些微的動靜。雞鳴犬吠,炊煙裊裊,夾雜著婦人尖利的叫罵和孩童的哭鬧。
死胡同盡頭,陳皮蜷縮在老槐樹下焦黑的巨大樹根旁,一動不動。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干裂發(fā)紫,只有胸膛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昨夜和今晨兩次非人的折磨,幾乎榨干了他最后一點生機。他像一具剛從泥水里撈出來的破爛玩偶,被隨意丟棄在這陰冷的角落。
一陣刻意放輕、卻又透著壓抑不住興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陳皮的眼皮動了動,費力地掀開一條縫。視線模糊,只能看到幾個影影綽綽的人形輪廓圍了過來,擋住了本就稀薄的光線。一股劣質(zhì)脂粉和隔夜飯菜的混合氣味鉆進鼻孔。
“看!我就說是他!陳皮這潑皮,準是又惹了禍,躲這兒挺尸呢!”一個尖細的女聲響起,帶著幸災(zāi)樂禍的意味。是東街劉寡婦,鎮(zhèn)上出了名的長舌婦。
“嘖嘖,瞧這模樣,跟條死狗似的……莫不是真讓李屠夫給收拾了?”另一個粗嘎的男聲附和著,是鎮(zhèn)上的閑漢王二麻子。
“活該!這爛了心肝的東西,整天在聚寶盆扒拉那些臟東西,晦氣!”又一個聲音加入進來。
麻木的議論聲像蒼蠅一樣嗡嗡地圍著他打轉(zhuǎn)。陳皮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好奇和一絲絲病態(tài)的興奮,像針一樣扎在他身上。他甚至連閉眼的力氣都沒有,只能任由那些目光將他剝開,像圍觀一件垃圾。
就在這時,一陣沉重急促、如同悶鼓般的腳步聲猛地由遠及近,帶著一股蠻橫的、不容置疑的氣勢,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嘈雜!
圍觀的幾人像被掐住了脖子,議論聲戛然而止,下意識地往旁邊縮了縮。
李屠夫那鐵塔般的身影,像一堵移動的肉山,轟隆隆地沖進了死胡同!他跑得飛快,粗布短褂的扣子都崩開了兩顆,露出毛茸茸、汗津津的胸膛,臉上不再是昨日的暴戾和酒氣,而是漲得通紅,一雙牛眼瞪得溜圓,布滿血絲,眼神里卻閃爍著一種近乎癲狂的亢奮光芒!
他根本無視了縮在墻根下的陳皮和那幾個看熱鬧的閑人,目標明確,直撲胡同盡頭那株猙獰的雷劈老槐!
“神樹!神樹啊!”李屠夫沖到槐樹下,激動得聲音都在發(fā)顫,蒲扇般的大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狂熱,猛地拍向那焦黑的樹干!
“砰!”
一聲悶響。粗糙的樹皮紋絲不動,李屠夫的手掌卻震得生疼。但他毫不在意,反而更加興奮,圍著那巨大的樹干,像頭發(fā)現(xiàn)了至寶的熊羆,激動地轉(zhuǎn)著圈,嘴里語無倫次地嚷嚷:
“靈!真他娘的靈驗!老子活了半輩子,從沒……從沒這么痛快過!那婆娘……嘿嘿……”他臉上露出一種混雜著極度滿足和不可思議的粗鄙笑容,唾沫星子亂飛,“跟瘋了一樣!老子……老子像是吃了十頭老虎!不!比老虎還猛!”
他猛地停下腳步,再次看向那株沉默的老槐,眼神熾熱得幾乎要噴出火來,撲通一聲,竟是對著那焦黑的裂痕跪了下來!
“神樹爺爺在上!小的李有財,給您磕頭了!”他砰砰砰地磕了三個響頭,額頭沾滿了泥土和枯葉,卻毫不在意,抬起頭,激動地大喊,“您老人家顯靈!賜了小的仙緣!小的以后天天來給您上供!豬頭!整只的肥豬頭!還有好酒!”
他這一跪一喊,如同在死水潭里扔下了一塊巨石!
縮在墻角的劉寡婦、王二麻子幾人,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李屠夫是什么人?青泥鎮(zhèn)一霸!平日里橫著走的主兒!現(xiàn)在居然對著那棵沒人要的晦氣老槐樹磕頭?還說什么仙緣?顯靈?
劉寡婦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尖著嗓子叫:“李…李爺?您…您這是?”
李屠夫猛地扭頭,臉上亢奮的紅光還未褪去,眼神卻帶著一種睥睨凡俗的得意和警告:“看什么看!都給老子滾遠點!別驚擾了神樹爺爺?shù)那屐o!”他蒲扇般的手一揮,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蠻橫,“陳皮那小子呢?滾過來!”
陳皮蜷縮在冰冷的地上,聽著李屠夫那粗嘎亢奮的嚎叫,感受著那幾個閑人驟然變得驚疑、貪婪、如同餓狼般投射過來的目光,身體深處最后一絲力氣仿佛也被抽走了。
完了。
他腦子里只剩下這兩個字。那包泥灰面子,糊弄得了李屠夫一夜,卻糊弄不了這驟然降臨的“仙緣”光環(huán)。李屠夫這莽夫,根本不懂什么叫“懷璧其罪”。他這一跪一喊,等于是把老槐樹和他陳皮,一起架在了青泥鎮(zhèn)這口油鍋上!
果然,劉寡婦那雙細長的三角眼,在李屠夫狂熱的背影和陳皮半死不活的身體上來回掃視,最后死死釘在那株焦黑的雷劈老槐上,眼珠子骨碌碌亂轉(zhuǎn),閃爍著精明算計的光。王二麻子和其他幾個閑漢,也交頭接耳,看向老槐樹的眼神,從最初的鄙夷驚懼,迅速變成了毫不掩飾的貪婪和躍躍欲試。
“李爺…您是說…這樹…顯靈了?仙緣?”劉寡婦的聲音帶著刻意的諂媚和試探,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挪。
李屠夫不耐煩地一揮手,像趕蒼蠅:“廢話!老子親身試過!還能有假?”他挺起胸膛,仿佛一夜之間脫胎換骨,成了天選之人,語氣帶著施舍般的傲慢,“陳皮!死沒死?沒死就滾起來!以后你就給老子守在這神樹邊上!少一根樹枝,老子扒了你的皮!”
陳皮沒有動。他蜷縮著,臉埋在冰冷的泥地里,身體因為脫力和體內(nèi)殘余的混亂氣息而微微顫抖。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幾道如同實質(zhì)般的貪婪目光,正牢牢地鎖在他身上,更鎖在他身后那株沉默的、蘊藏著致命“生機”的老槐樹上。
死胡同里,清晨的寒氣似乎更重了。李屠夫粗重的喘息,劉寡婦等人壓抑的竊竊私語,還有那株焦黑老槐沉默的陰影,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將陳皮死死罩住。他仿佛看到,無數(shù)雙眼睛在黑暗中亮起,貪婪地注視著這里。青泥鎮(zhèn)這潭沉寂的死水,被李屠夫這莽夫無意中投下的一塊巨石,徹底攪渾了。而他陳皮,就是那塊石頭落下時,最先被漩渦吞噬的浮萍。
他能聽見自己微弱的心跳,在死寂中敲響喪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