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姜記飯館，莫渝在漁福街的街道上，又連續(xù)跑了三四家酒館客棧，才終于把那一魚簍里的魚以一個稍低的價格賣了出去。
如此已到了酉時，看著即將落日的夕陽，莫渝背著空魚簍邁著步子便向著小鎮(zhèn)大門而去
走至石頭牌坊處，就看到在西側(cè)一顆大榕樹下，十幾個高低不同的少年圍在一團，當(dāng)中有一位身穿長衫，手拿一把折扇的一位中年男子站在榕樹石凳之上，猶如鶴立雞群一般。
中年男子口中唾沫星子飛濺，單手在空中不斷地比劃，像是在眉飛色舞的講著什么，四周少年時不時的不停的拍手叫好，雖然隔著有段距離，但每當(dāng)那手持折扇的中年男子講至亢奮處，嗓音拔高，莫渝還是能聽到零碎的言語。
“只見那劍客躍至半空，不知高多少丈?！?/p>
“劍客凌空一劍，刀客持刀擋下?！?/p>
......
正是這漁龍鎮(zhèn)上唯一的說書先生在此講故事呢！莫渝幼時也聽過幾回，不過后來就沒什么機會了。
只知道這說書先生姓杜，至于叫什么，好像這說書先生從未說過。
是個外來人，讀過幾本書，因此這說書先生就靠著教一些富裕家的孩子讀書認字謀生，閑暇的時候就會在這牌坊西側(cè)的榕樹下講江湖話本故事，也不收錢，可能是因為聽者說書先生的大多數(shù)是一些不大的孩子，身上也沒什么錢。所以這說書先生往往是干的倒是賠錢賺吆喝的買賣，往往說的口干舌燥，連杯茶水都喝不到，俗話說千金難買我愿意，這說書先生倒是悠然自得，樂在其中。
這說書先生所講話本也是頗為雜亂，時而講一些本朝和前朝的話本，時而講一些雜書草本上的趣聞。并沒有固定的章程，總之就是這說書先生，想起什么就講什么，而且通常一個故事講了一大半就沒了下文，常常令人意猶未盡。
因此有人給這說書先生取了個外號，叫做杜半蟲，大致意思就是，這姓杜的說書先生肚子有個書蟲，肚子里的故事都被蟲子吃了個大半，他只能想起哪半說哪半。
聽這簡短的幾句估計今個講的應(yīng)該是一段江湖武俠故事，怪不得十幾個孩子圍著他。
本意離去，卻又在那十幾位少年里，看到了一位熟悉的身影，因個子不高，被幾個個高少年圍的嚴嚴實實，正是一襲青衫的趙昱。
剛看到趙昱的身影，趙昱巧恰一個回頭，也是看到了背著魚簍的莫渝，趙昱立馬一喜，對著莫渝揮手并大喊道：“渝哥，快過來！”
說罷，趙昱便擠過人群，快速朝莫渝這邊跑來。
看著慌里慌張的趙昱，莫渝無奈的搖了搖頭，只得往著趙昱跑來的方向走去。
剛一碰面，兩人差點撞個滿懷。還沒等莫渝開口，趙昱拉著摸魚的手急匆匆的說道：“渝哥，快跟我去那邊，今個杜半蟲講的可精彩了！這次的故事之前從來沒有聽過?！?/p>
莫渝看著氣喘吁吁，背著書袋的趙昱，開口問道：“你莫不是下學(xué)這么久都還未曾回家吧！”
趙昱笑嘻嘻的回道：“是啊，那杜半蟲連著半個月都沒說書了，今個可是好不容易露面了！”
未等莫渝再度開口，趙昱搶先一步說道：
“我事先已經(jīng)給我娘說過了，說聽完書再回家的。”
莫渝好奇問道：“你不沒回家嗎？如何跟嬸嬸說的？”
趙昱嘿嘿一笑，解釋道：“我讓閏月回家的時候順帶給我娘帶的話啊，閏月他娘不喜歡他聽這，就知道讓他回家背書?！?/p>
趙昱口中的兜子也是那一日在堤壩上同行的同窗，大名叫做楊修云，和趙昱家住的是一條巷子，也是相鄰的鄰居。
閑來無事，聽一聽也不礙事，就當(dāng)忙里偷閑吧，莫渝隨著趙昱向著說書先生那邊走去。
剛剛走至那顆大榕樹旁，還未直人群旁，莫渝耳邊便清晰的傳來那說書先生，此起彼伏的說書聲。
“只見得，那劍客與那持刀的仇家，你追我趕，從一處密林處交手，直至打到一片雪山前，劍客與那刀客各自換過一拳一掌過后，各自飛身佇立于一座雪巔之上，相隔數(shù)里之遙，雙方屏氣凝神，任憑大雪紛飛，涼風(fēng)刺骨，誰都不敢輕易閉眼，畢竟這一個不小心，那可就是身首異處的下場！”
“雙方對視足足一盞茶的功夫過后，只見那無名劍客，長劍立于身前，劍客輕輕在劍身上一抹而過，劍身上白光咋現(xiàn)，劍氣四溢。一尺，兩尺，十丈，百丈，幾個呼吸間，長劍劍氣漲到數(shù)百丈長。劍客忽而縱身一躍，口中大喝一聲“斬”，手中長劍用力一揮，那道劍氣再度暴漲，如同一道白虹貫日般，朝著另一處雪巔上的刀客斬去！”
講到這里，說書先生突然一頓，看著圍在自己身邊的十幾位少年，緩緩撥動手中長扇，開口問道：“諸位，猜一猜，可知這一劍下去的結(jié)果如何？”
話音剛落，站在莫渝身前的趙昱就急不可耐的說道：“這劍客如此厲害，那刀客不會一劍劈成兩半了吧！”
說書先生搖了搖頭，開口道：“非也?！?/p>
趙昱本想再開口回道，卻見身旁一位個子高挑，同樣身穿青色長衣，懷抱幾本書籍的少年開口道：“這道劍氣如此鋒芒畢露，那刀客若明知不敵，不如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說書先生先是點了點頭，接著還是搖了搖頭，剛準備開口，趙昱卻轉(zhuǎn)身氣呼呼對著青衣少年說道：“李予淮，你這屬于無稽之談，身為江湖之人，對峙如此久的時間，豈能一招未出，就被嚇跑之理？”
“照你這么說，那江湖上的豪客游俠，若是按照本事排個一二三四五六七的順序，兩者但凡有個不對付的時候，見面也就不用比高低了，座次低的見到高的繞路走不就得了。”
“那這他娘的豈不是都是英雄變狗熊了？”
叫做李予淮的少年微微一笑，繼而對著趙昱反駁道：“先生說過，知不足而后進，望遠山而力行?！?/p>
“若明知打不過還要逞能，豈不是螳臂當(dāng)車，不自量力嗎？”
“書上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材燒?！?/p>
“今日留的一條命在，他日臥薪嘗膽，勤學(xué)苦練，未必沒有一雪前恥的機會?！?/p>
趙昱此時臉色被嗆的通紅，指著報書少年的臉大聲道：“狗屁書上的大話，你這都是強詞奪理，若人人都像你這么想，哪還有一點江湖氣了?！?/p>
李予淮反駁道：“這只不過我隨口猜測罷了，只是一種很有可能的結(jié)果，再者，你口中的江湖氣，無非就是逞能罷了。”
趙昱更加氣急敗壞道：“放屁，你當(dāng)時不在場，你怎么知道人家灰溜溜的跑了，你這真是大言不慚。”
“今日你就不該來這聽書，往常從未見你來過，你不是剛借到書了，還不趕緊乖乖回家老老實實的看書，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李書呆子！”
“你快趕緊回家吧！你不是從小就怕黑嗎？再不回家，小心天黑了可回不去家了?！?/p>
周圍少年發(fā)出一陣陣笑意，李予淮聞言微微怒道：“我聽不聽書，干你何事？我何時回家，也用不著你管！再說這杜先生是你請來講書的嗎？還是說這棵榕樹是你家栽種的？這成了你趙昱的地盤了嗎？”
接連幾問，趙昱被問的啞口無言，臉色更加難看，也不知如何反駁，支支吾吾半天，只得大聲說了一句。
“不管咋說，你這樣說這就不歡迎你，不如你讓大伙評評理？”
趙昱說完，身旁幾位同齡少年頓時議論紛紛，有人率先開口道：
“我覺得趙昱說的不錯，這走江湖的，豈有不戰(zhàn)而逃的?！?/p>
“確實，灰溜溜跑了，有失英雄氣概啊?！?/p>
倒是有一烏發(fā)少年說道：
“我還是覺得李予淮說的對，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豈非智者。”
四周少年你一言我一語的爭論著，眼看愈演愈烈，說書先生干咳兩聲，出言打斷道：“好了好了，都別吵了，到底是誰在說書啊，還是聽我說結(jié)果吧?！?/p>
說罷轉(zhuǎn)身對著李予淮道：
“其實你猜對了一半，那縷劍氣，確實非那刀客所敵，刀客縱身躲了過去。可是身后那座雪山可就沒那么好運氣，被那縷劍氣徑直削去了一個角，這還不算完，那道白虹直劈雪巔山底而去，硬生生在這山脈縱橫的山底鑿出來一個大坑。久而久之，夏日積雪融化，便成了一個湖泊，有幸見證這一雪巔之戰(zhàn)之人，給這湖泊取了個名字，名為——淬雪?！?/p>
聞言一片嘩然，隨即就有一少年問道：“杜半蟲，你可別框我們啊，人力如何削平山角，更別說斬處一個湖泊了！”
說書先生笑了笑道：“我也是從一本話本上看到的，至于是真是假，信與不信，就看你們自己了。”
趙昱趕忙又問：“那刀客呢，最后如何？是否還與那劍客再戰(zhàn)呢？最后誰勝誰負呢？”
杜半蟲摸了摸下巴處為數(shù)不多的胡須，笑著說道：“被你們這嘰嘰喳喳的打斷，我突然記不清后事了?！?/p>
“等我哪天想起來了，再講給你們聽?！?/p>
“欲知后事如何?！?/p>
未等下半句開口，四周少年異口同聲道：“且聽下回分解?！?/p>
說書先生滿意的點了點頭，說道：“好了，時候不早了，都趕緊回家吧?！?/p>
說書先生說罷，轉(zhuǎn)身朝著東漁街內(nèi)走去。一群意猶未盡的少年也只能珊珊往家走去。
不多大會，就剩下，趙昱，李予淮和莫渝三人，趙昱對著莫渝嘆了一口氣。嘴里嘟囔道：“真不愧是杜半蟲的名號，原以為今個能聽個完整的新鮮故事，結(jié)果還是這！”
說完還不忘對著抱著幾本書籍的李予淮瞪了一眼道：“都怪這個書呆子！害的大家都沒得聽了。”
李予淮沒有接話，只是淡淡一笑，莫渝只好對著趙昱說道：“好了，小年，那杜先生興許真的忘了。他不也說了，等他記起了，會再來講的，好飯不怕晚，好故事也理應(yīng)如此?！?/p>
趙昱神色有所好轉(zhuǎn)，不再理會身前的李予淮，對著莫渝說道：
“渝哥，我也該回家了，要不你跟我一塊回家吃飯得了?！?/p>
莫渝笑著拒絕道：
“今晚就算了吧，小年，待會天色黑了，路就不好走了。我出來也沒有帶照明之物，你趕緊回家去吧?！?/p>
趙昱想想也是，也就不再強求，與莫渝到了聲再見，對著李予淮冷哼了一聲就往著家跑去。
如此，也就僅剩李予淮和莫渝兩人，眼看天色將暗，莫渝回身對著身邊的李予淮笑著說道：“正好，咱倆做個伴一塊回去吧?！?/p>
懷抱幾本書籍的李予淮一反常態(tài)，不似先前的咄咄逼人之勢，最后輕輕崩出一字。
“嗯。”
莫渝其實與李予淮算不上熟悉，雖然兩人身高年齡都大差不差，也都是同住在東漁，但從小到大，兩人見面，卻沒說過幾句話，最多是隨口打聲招呼。
莫渝只知道李予淮家住在書院旁邊，其父年輕的時候上山不小心從一處陡峭山坡處滑落，性命雖無礙，但腰部卻落下了病根，用不得重力。如今家里靠著祖?zhèn)鞯膸桩€良田和其母的一些簡單的編制手藝活為生。
不過時常聽趙昱說，李予淮在書院的成績一直是名列前茅的，書院的三位先生很是欣賞他。甚至一向不怎么隨意點評他人的張振宗都說過，若科舉有成，十年之內(nèi)，此子可為腰玉。
兩位年紀不大的少年走在眸子河的堤壩上，夕陽西去，視線有些朦朧。
身背魚簍的莫渝在前，青衣長衫懷抱書籍的李予淮在后，兩人相依而行。
兩人一路無話，走至堤壩中端時，莫渝想了想，還是開口道：
“李予淮，希望你不要介意之前趙昱的說法，他本性不壞，只是從小他那張嘴就沒個把門的，說話總是不經(jīng)考慮。”
莫渝說完沒有回身，不大會身后就傳來一句略帶著笑意的言語。
“最近讀書讀的累了，記性變差了，趙昱說的啥？我怎么不記得了?！?/p>
聞言，莫渝也是淡淡笑了兩聲。打開了話匣，身后李予淮反而接著一問：
“莫渝，你和趙昱是如何相識的？”
莫渝回憶了一下，然后說道：
“和趙昱的相識，其實也是因為在我家旁邊的那棟倒塌的趙家祖宅，記得在小的時候，趙昱祖父還在的時候，就住在那邊，而在其祖父去世之后，卻見到一個四五歲的幼兒天天往這祖宅跑，我在好奇之下就去問了問，這一來二回，也就熟悉了?！?/p>
李予淮輕輕“哦”了一聲，隨即說道：“原來是這樣?！?/p>
兩句句簡單的問答打破了原有的沉悶，兩個性格不同的少年又有說有笑的聊了幾句，莫渝說著自己的捕魚趣事，李予淮則是談起在書院的求學(xué)之事。
走至堤壩與東漁小道交叉口時，身后李予淮突然問道：
“莫渝，那杜先生講的故事，你所猜的結(jié)果是什么？”
莫渝抬著頭，望了望夜空，星空璀璨，認真的說道：
“其實我倒是沒怎么想那結(jié)果，一方面杜先生講的故事倒是講的極好，只是太過玄乎，與我終歸相隔甚遠。我想著，日后若是有機會，親眼去看一看那座雪山，再去看看那名為“淬雪”的湖泊！”
少年心底還有一話未說，少年為之深深相信。
所有故事最后，都會有一個結(jié)果，也必定會有一個好結(jié)果。
若是故事結(jié)束，結(jié)局算不得好，想必是這故事還未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