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片死寂里坐了很久，久到樓梯間的聲控燈熄滅了又亮起，亮起了又熄滅。門外的歡呼聲早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賓客們散場的寒暄與道別。那些觥籌交錯的聲音，那些虛偽的恭維，像一把把鈍刀，在我破碎的心上反復切割。
我終于站了起來，雙腿因為長時間的蜷縮而麻木不堪。我推開那扇防火門，一步一步，走回那個金碧輝煌的世界。
大廳里的人已經(jīng)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工作人員在收拾殘局。空氣中還殘留著香檳和香水的味道，混合成一種奢靡而令人作嘔的氣息。
我看到了顧陽，他正被一群人簇擁著，像個凱旋的君王。黃啟明站在他身邊，親切地攬著他的肩膀，對著幾家媒體的鏡頭侃侃而談。而林微，就站在顧陽的身側，臉上掛著得體而溫婉的笑容。她換了一條香檳色的晚禮服，脖子上的鉆石項鏈在閃光燈下熠熠生輝，刺得我眼睛生疼。
她看見了我，目光與我在空中交匯了一瞬。她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驚慌，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仿佛在說，看，這就是現(xiàn)實，你該認清了。
我沒有沖過去質(zhì)問，也沒有歇斯底里地咆哮。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們，像在看一場與我無關的滑稽默劇。我將他們?nèi)齻€人的臉，將他們此刻的每一個表情，都深深刻進了我的腦海里。
然后，我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沒有坐電梯，而是一層一層地走樓梯下去。六十六層，三千多級臺階。每下一級，我就逼著自己回憶一遍我和林微這五年來的點點滴滴。從我們在大學圖書館的初遇到我們共同創(chuàng)立這間小小的工作室，從她為我畫的第一張素描到我為她設計的第一枚戒指草圖。
那些曾經(jīng)甜蜜無比的回憶，此刻都變成了最鋒利的刀片，將我的五臟六腑凌遲得鮮血淋漓。走到一樓大廳時，我的心已經(jīng)死了。
走出天河集團的大廈，外面華燈初上。這座我曾夢想著用自己的作品去點亮的城市，此刻在我眼中，只剩下冰冷而陌生的鋼筋水泥。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可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我像一個游魂，飄蕩在不屬于我的世界里。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竟走回了我和林微的家。
那個我們一起住了三年的出租屋，那個承載了我們所有夢想和歡笑的地方。
我站在門口，遲遲沒有掏出鑰匙。我害怕推開這扇門，害怕面對一個沒有了她的、空蕩蕩的房間。
可我終究還是推開了。
屋子里一片漆黑，沒有為我留燈?？諝庵酗h散著一股陌生的香水味，不是林微慣用的那款梔子花香，而是一種更濃郁、更成熟的味道。是她今天在會場時，身上的味道。
我打開燈，眼前的景象讓我呼吸一滯。
屋子很整潔，整潔得過分。所有屬于我的東西都還在原來的位置，我的書，我的畫稿，我的衣服。而所有屬于她的東西，都不見了。
她的化妝品，她的書，她掛在衣柜里的裙子，甚至連我們床頭那張笑得燦爛的合影，都不見了。只在相框原來的位置，留下了一個干凈的、沒有灰塵的印記。
她走得那么干脆，那么徹底，仿佛要將自己在這五年里留下的所有痕跡，都從我的生命中連根拔起。
我沖進臥室，拉開衣柜。屬于她的那一半，空空如也。只有最底層的一個角落里，遺落了一個小小的、上了鎖的木盒子。
那是我送給她的第一個生日禮物。我說，這是我們的“時光寶盒”，以后要把所有珍貴的、值得紀念的東西都放進去。
我的手顫抖著，幾乎拿不穩(wěn)那個盒子。我不需要鑰匙，這把鎖的密碼，是我的生日。
我撥動轉(zhuǎn)輪，鎖“咔噠”一聲開了。
我深吸一口氣，打開了盒蓋。
里面沒有我們一起看的第一場電影的票根，沒有我在海邊為她撿的貝殼，也沒有我畫給她的那幾百張速寫。
里面只有一疊厚厚的發(fā)票和收據(jù)。
最上面的一張，是她脖子上那條鉆石項鏈的購買憑證，日期是三個月前，付款人簽名那一欄，龍飛鳳舞地寫著兩個字：顧陽。
下面還有各種餐廳的消費小票，五星級酒店的入住記錄，奢侈品店的刷卡單……時間跨度，從一年前，一直到昨天。每一次的消費金額，都足以抵上我好幾個月的收入。
我一張一張地翻看著，感覺自己的血液一點一點地變冷，最后凍結成冰。
原來，不是三個月，而是一年。
整整一年，她都在欺騙我。當我在工作室為了一個項目焦頭爛額、通宵達旦的時候，她正和另一個男人在高級餐廳里享受燭光晚餐。當我為了省錢給她買生日禮物，連續(xù)一個月只吃泡面的時候，她正心安理得地收下別人送的名牌包包。
她一邊心疼地對我說“阿默，別太累了”，一邊轉(zhuǎn)身就投入了別人的懷抱。
我是多么可笑。我以為我是在為了我們的未來而奮斗，卻不知道，我的未來，早就被她當成了一個廉價的笑話，出賣給了別人。
盒子的最底層，壓著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林微和顧陽的合影。背景是埃菲爾鐵塔，他們依偎在一起，笑得無比甜蜜。林微的頭上，還戴著我親手為她編的花環(huán)。
照片的拍攝日期，是去年夏天。
我記得那個夏天，林微說她公司組織去歐洲團建，要走半個月。我當時還因為不能陪她一起去而內(nèi)疚不已。我通宵趕工，用省下來的錢，給她買了一部新手機，讓她在國外可以隨時跟我分享美景。
原來，那所謂的“團建”，就是和顧陽的雙人旅行。她用我買的手機，給我發(fā)回來的那些風景照里，巧妙地避開了另一個男人的身影。而我，像個傻子一樣，每天對著照片，想象著她獨自旅行的孤單，還在電話里囑咐她要注意安全。
“啊——！”
我再也抑制不住，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我將那個木盒狠狠地摔在地上，里面的發(fā)票和照片散落一地，像是在無情地嘲笑著我的愚蠢。
我瘋了一樣，開始砸屋子里的一切東西。書架上的書被我掃落在地，桌子上的模型被我一拳砸得粉碎，墻上那幅我為她畫的最大的肖像畫，被我親手撕成了碎片。
這個屋子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沾染著謊言的氣息，讓我惡心，讓我窒息。
當我砸無可砸，終于脫力地癱倒在滿地狼藉之中時，我的手機響了。
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我本不想接，但那鈴聲卻像催命符一樣，執(zhí)著地響個不停。我最終還是劃開了接聽鍵，用嘶啞的聲音“喂”了一聲。
“是陳默先生嗎？”電話那頭，是一個清脆冷靜的女聲，聲線很好聽，但語調(diào)里沒有絲毫感情。
“你是誰？”我問。
“我是誰不重要。”女人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直接切入了主題，“陳先生，我看了今天下午的競標會，你的作品‘天啟之門’，非常精彩?！?/p>
我自嘲地笑了一聲：“是嗎？那還真是謝謝你的欣賞。不過很可惜，精彩的作品輸了。”
“它沒有輸?！迸说穆曇粢琅f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陳默先生，你的‘天啟之門’沒有輸給‘擎天’。”
我的心臟漏跳了一拍。我從地上坐起來，皺著眉問：“你什么意思？”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斟酌用詞。然后，她用一種近乎耳語的、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音，說出了一句讓我永生難忘的話。
“它只是輸給了我父親的恐懼?！?/p>
“你父親？”我愣住了，“你父親是誰？”
“黃啟明?！?/p>
轟！
我的大腦再次一片空白。黃啟明？天河集團的董事長？這個女人，是黃啟明的女兒？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明白。”我感覺自己的聲音在發(fā)飄。
“你不需要明白太多?！迸说穆曇艋謴土酥暗睦潇o，“你只需要知道，你的才華，有人看得到。顧陽能從你這里偷走一次，但他偷不走一輩子。而你，陳默，你甘心就這樣被一個竊賊踩在腳下嗎？”
她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剖開了我血淋淋的傷口，然后又在里面注入了一絲冰冷的、帶著毒性的力量。
甘心嗎？
我看著這一地狼藉，看著那些被我親手撕碎的夢想和愛情的殘骸，我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
我怎么可能甘心！
“你到底想說什么？”我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
“我想跟你做個交易?！迸说穆曇衾铮K于帶上了一絲笑意，那是一種掌控全局的、冰冷的笑意，“一個能讓你拿回所有本該屬于你的東西的交易。包括你的設計，你的名譽，以及……你的未來?！?/p>
電話那頭，她停頓了一下，然后緩緩說道：“明天上午十點，市中心圖書館頂樓的咖啡廳，我等你。來不來，你自己決定。”
說完，她便掛斷了電話。
我握著手機，呆呆地坐在原地。房間里一片狼藉，窗外是城市的萬家燈火。我的心像是被投入了一顆石子的死水，雖然依舊冰冷，卻泛起了一圈圈危險的漣漪。
黃啟明的女兒，一個神秘的交易，一場關乎恐懼的失敗。
我失去了一切，但一個全新的、充滿未知的信息差，卻像一道深淵的入口，在我面前緩緩打開。
跳下去，可能會粉身碎骨。
但不跳，我將永遠被埋葬在這片廢墟里。
我低頭，看著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的血痕，笑了。那是我今天第一次，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
笑聲嘶啞，而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