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署的差役動作很快,天剛放亮,王記糧行的大門就被一腳踹開。
張伯遠親自帶隊,他換了一身嶄新的官袍,試圖用衣料的挺括來掩蓋臉上的憔悴。
王記的老掌柜披著衣服沖出來,看見門口的陣仗,腿肚子先軟了半截。
“張大人!您這是……這是何意啊?”他擠出諂媚的笑,想往張伯遠手里塞一錠銀子。
張伯遠看也沒看,反手一巴掌將他扇倒在地。
“奉本縣之令,徹查王記糧行囤積居奇,擾亂市價,致使官倉被盜!來人,封倉!搜!”
這一巴掌,打得王掌柜眼冒金星,也打醒了街角所有探頭探腦的商戶。
縣尊來真的了。
許昭站在街對面茶棚的陰影里,阿竹在他身側(cè),懷里抱著那把油紙傘。
他看著差役們?nèi)缋撬苹⒌貨_進王記的后院,聽著里面?zhèn)鱽碓益i和驚呼的聲音。
很快,張記布莊和李家綢緞莊的大門也被撞開。
一時間,陽翟最繁華的西市,哭喊聲、咒罵聲和差役的呵斥聲混成一鍋粥。
百姓們從各處涌來,圍在外面,看著一袋袋糧食從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商戶家里被抬出來,堆在街上,積成一座座小山。
“天吶,這么多米!夠我們?nèi)页砸荒炅耍 ?/p>
“這幫挨千刀的,我們餓得啃樹皮,他們卻把糧食藏著發(fā)霉!”
王掌柜被兩個差役死死按在地上,他看見許昭,眼睛瞬間紅了,瘋了似的喊叫:“許昭!是你!是你害我!我跟你拼了!”
許昭沒動,甚至連眉毛都沒抬一下。
阿竹卻往前站了半步,擋在他身前,冷冷地盯著那個在泥地里掙扎的胖子。
“搜仔細點。”許昭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張伯遠耳朵里,“這些商戶的賬,怕是不止一本?!?/p>
張伯遠身子一僵,立刻會意,對身邊的親信使了個眼色。
果然,半個時辰后,親信從王記糧行臥房的床下暗格里,搜出了一本用油紙包著的青皮賬冊。
賬冊被呈到張伯遠面前時,他的手抖了一下。
他翻開一頁,上面清清楚楚地記著:延熹七年八月初三,出米五百石,入張府,得銀三百兩。
張伯遠的臉白了又青,他猛地合上賬冊,吼道:“王氏勾結(jié)匪類,盜賣官糧,罪大惡極!給我押入大牢,秋后問斬!”
一連三日,陽翟城風聲鶴唳。
二十多家商戶被查抄,抄出的糧食堆滿了縣署前的廣場。
張伯遠下令開倉放糧,按人頭給城中百姓分發(fā),一時間,縣令大人的仁德之名傳遍全城。
而“許鄉(xiāng)正”這個名字,則成了百姓口中能掐會算、為民除害的活菩薩。
只有許昭自己清楚,這張伯遠每放一升米,心里就在滴一滴血。
這些米,填的是官倉的虧空,堵的是趙忠的嘴,保的是他張伯遠自己的命。
第四日夜里,張伯遠派人將許昭請進了縣署。
還是那間書房,墻上的墨跡已經(jīng)干涸,變成一團丑陋的疤。
張伯遠坐在案后,神情萎靡,眼下的青黑深得像淤血。
他從書案的抽屜里,取出一沓泛黃的卷宗,推到許昭面前。
“你要的東西?!彼穆曇羯硢〉脜柡?,“你父親許謙的案卷,原封不動?!?/p>
許昭伸出手,指尖觸到那冰冷粗糙的紙張時,他的呼吸停頓了一瞬。
他沒有立刻翻看,而是將卷宗收進懷里。
“縣尊放心?!彼届o地開口,“陽翟的賬平了,洛陽那邊的賬,自然也該平了。”
張伯遠疲憊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許昭轉(zhuǎn)身,走到門口時,又停下腳步。
“對了,那本青皮賬冊,縣尊可要留好。”他沒有回頭,“那上面,不止有縣尊的名字?!?/p>
說完,他拉開門,消失在夜色里。
書房里,張伯遠猛地抬起頭,冷汗順著額角滑落。
回到祖屋,阿竹早已點亮了豆油燈。
許昭將卷宗攤在桌上,一頁一頁地翻看。
阿竹站在他身后,緊張地攥著衣角。
卷宗記錄得很簡單:倉吏許謙,監(jiān)守自盜,畏罪自盡,家產(chǎn)充公。
罪證,是一封許謙的“親筆”認罪書。
許昭盯著那熟悉的筆跡,看了很久。
字跡模仿得很像,但父親寫字時,收筆處總有個極細微的頓挫,像刀鋒收鞘。
這封信上沒有。
他繼續(xù)往后翻,翻到了記錄查抄家產(chǎn)的文書。
當他看到最后一行時,他的手指猛地收緊,將紙張捏出了褶皺。
文書上寫著:查抄許府當日,有內(nèi)侍傳令,取走金蟾玉佩一枚。
金蟾玉佩!
孫老漢的話在他耳邊炸開——宮里來的,穿黑衣服,腰上系著金蟾蜍的玉佩!
他立刻抽出那本從王記搜來的青皮賬冊,快速翻到最后一頁。
那一頁記得很潦草,像是事后補上的。
上面只有一行字:延熹七年秋,助金蟾使,平陽翟事,得銀千兩。
金蟾使!
兩條線索,在這一刻,嚴絲合縫地對上了。
“阿竹?!痹S昭的聲音有些發(fā)啞。
“公子?”
“去把那半張殘信拿來。”
阿竹很快從秘賬夾層里找出那半張寫著“趙忠私吞軍餉”的信。
許昭將殘信、案卷、青皮賬冊,三樣東西并排放在桌上。
父親彈劾趙忠,趙忠便派了心腹“金蟾使”來陽翟,伙同王記這些地頭蛇,栽贓陷害,奪走作為關(guān)鍵證據(jù)的玉佩,再將父親滅口。
而張伯遠,從頭到尾,只是一個被推到臺前,負責“善后”的棋子。
“公子,我們現(xiàn)在……”阿竹的聲音帶著顫抖。
許昭沒有回答。
他拿起筆,蘸了蘸墨,在秘賬“未來事件”那一欄的空白處,緩緩寫下三個字。
不是“金蟾使”,也不是“趙忠”。
而是——
張伯遠。
他要的,從來不只是一把刀。
他要的是,一把能替他殺人,最后還能心甘情愿地,死在他手里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