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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jié):棋子入盤**

意識像是沉在冰冷的海底,掙扎著向上,卻不斷被黑暗拉扯。痛,是首先回歸的感覺。肩胛骨碎裂般的痛,被踹傷的肋骨悶痛,還有手掌、膝蓋那些細(xì)小傷口火辣辣的痛。然后是冷,一種滲入骨髓的陰冷。

蘇芷猛地睜開眼,急促地喘息著,映入眼簾的是精致的雕花床頂,淡紫色的紗幔低垂,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陌生的薰香。

不是冰冷的牢房,不是污穢的窩棚,更沒有月娘……

月娘!

心臟驟然緊縮,劇痛遠(yuǎn)超身體的任何一處傷。記憶如同潮水般洶涌而至,餿粥被打翻,月娘咽氣,尸山火海,還有……阿沅!

她猛地坐起,一陣眩暈襲來,差點(diǎn)又栽回去。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柔軟寬大的拔步床上,身上蓋著錦被,原本骯臟破爛的衣物已被換下,穿著一身細(xì)軟干凈的白色中衣。手上的傷口被仔細(xì)包扎過。

“阿沅……”她嘶啞地低喚,驚慌地四下張望。

這是一間布置得極為雅致卻難掩疏離感的房間。紫檀木的家具,博古架上擺放著瓷器玉器,墻上掛著山水畫。一切都透著富貴,卻也透著冰冷,像一個精心布置的牢籠。

“小姐,您醒了?”一個穿著淡綠色比甲丫鬟打扮的少女聞聲推門進(jìn)來,約莫十四五歲,面容清秀,眼神里卻帶著幾分謹(jǐn)慎和打量。她手里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藥。“您昏迷兩天了,大夫說您憂思過度,又受了外傷,得好好靜養(yǎng)。”

“阿沅呢?那個孩子?”蘇芷顧不上其他,一把抓住丫鬟的手腕,力道大得讓那丫鬟吃痛地蹙了下眉。

“小姐放心,那位小小姐在隔壁廂房,有奶嬤嬤看著呢,燒已經(jīng)退了,只是身體還虛,一直在睡著。”丫鬟小心翼翼地抽回手,將藥碗遞過來,“小姐,您先把藥喝了吧。相爺吩咐了,讓您好好休養(yǎng)?!?/p>

相爺?蘇芷的心猛地一沉。是了,她最后唱了那首曲子,喊了那聲“爹”……她真的被認(rèn)回來了?以這樣一種方式,回到了這個她本該出身、卻無比陌生的地方。

她接過藥碗,黑褐色的藥汁散發(fā)著苦澀的氣味。她沒有立刻喝,只是看著丫鬟:“這里是……丞相府?你是誰?”

“回小姐,這里是丞相府的‘汀蘭水榭’,是相爺特意撥給您休養(yǎng)的地方。奴婢名叫碧珠,暫時負(fù)責(zé)伺候您?!毖诀弑讨橐?guī)矩地回答,眼神卻悄悄打量著蘇芷,似乎想從她這張與府中另一位小姐沈玉顏并無多少相似的臉上,看出些什么驚天動地的故事來。一個流落災(zāi)荒之地多年的庶女,竟能被如此規(guī)格接回,本身就透著不尋常。

蘇芷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喝著苦藥。藥汁很苦,卻遠(yuǎn)不及她心中的萬一。她需要冷靜,需要弄清楚現(xiàn)狀。她賭贏了第一步,但接下來每一步都可能是萬丈深淵。

喝完藥,碧珠收拾了碗筷,恭敬卻疏離地退下了。

蘇芷掙扎著下床,腳步虛浮地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外面是一個精巧的小花園,假山流水,花木扶疏,與記憶中的赤地千里、餓殍遍野仿佛是陰陽兩隔的兩個世界。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她卻只覺得冰冷刺骨。

月娘永遠(yuǎn)感受不到這樣的陽光了。

仇恨如同毒藤,在她心底瘋狂滋長,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下午,她被引著去見了這座府邸的主人,當(dāng)朝宰相沈宏,也是她生物學(xué)上的父親。

書房里燃著名貴的沉香,沈宏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后,穿著常服,正提筆批閱著什么。他年約五十,面容清癯,眼神銳利而深沉,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嚴(yán)和一種難以捉摸的算計(jì)。他看到蘇芷進(jìn)來,放下筆,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屬于父親的溫和與痛惜。

“醒了?身子可好些了?”他開口,聲音平穩(wěn),聽不出太多情緒。

蘇芷垂下眼睫,依著碧珠路上緊急教的禮儀,微微屈膝:“勞煩父親掛心,女兒好多了。”她的聲音依舊沙啞,帶著病后的虛弱。

“嗯,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鄙蚝陣@了口氣,走到她面前,虛虛扶了她一把,“這些年,苦了你了。也是為父疏忽,竟讓你流落在外,吃了這許多苦頭?!?/p>

他的手指碰到蘇芷的手臂,那觸碰冰涼而短暫,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毫無溫情可言。蘇芷強(qiáng)忍著躲開的沖動,身體微微僵硬。

“女兒……不敢。”她低聲道。

沈宏打量著她,目光像是要剝開她的皮肉,看清內(nèi)里的靈魂?!澳隳赣H她……去世得早,臨終前還念著你。如今你回來了,她在天之靈也能安息了?!彼Z氣沉痛,眼神卻冷靜得可怕。

蘇芷知道他在試探。關(guān)于那個身為歌女的生母,她所知甚少,只隱約記得一個溫柔卻總是帶著憂愁的模糊輪廓,以及那首羌笛小調(diào)。

“女兒……對母親印象不深了,只記得……她常哼一首曲子?!彼鹧郏壑行顫M淚水,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孺慕和哀傷,“羌笛幽幽……我心蕩蕩……”

沈宏的眼神幾不可查地閃爍了一下,隨即又恢復(fù)了平靜。他拍了拍蘇芷的肩膀:“好了,過去的事就不提了。既然回來了,就是沈家的小姐。為父會請最好的嬤嬤教你規(guī)矩,斷不會讓人再看輕了你。你救下的那個孩子……”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著她,“身份特殊,陛下已得知此事,龍心甚慰。你于社稷有功?!?/p>

阿沅果然是公主!蘇芷心頭一震,面上卻依舊是一派柔弱和茫然:“女兒……不知那是……”

“不知者不怪?!鄙蚝甏驍嗨?,語氣不容置疑,“你只需記住,安心在府里學(xué)規(guī)矩,旁的事,不必多問,為父自有安排?!?/p>

正在此時,書房門外傳來一陣喧嘩,伴隨著一個驕縱不滿的女聲。

“憑什么不讓我進(jìn)去?我就要看看父親帶回來的那個野丫頭是什么樣子!”

話音未落,書房門就被“哐”地一聲推開了。

沈玉顏穿著一身鵝黃色的錦繡衣裙,滿頭珠翠,氣勢洶洶地闖了進(jìn)來。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那里的蘇芷,目光像刀子一樣上下刮過,看到她雖然臉色蒼白卻難掩清麗輪廓的臉,看到她身上雖簡單卻料子不錯的衣衫,眼中的嫉妒和厭惡幾乎要溢出來。

“父親!您還真把她接回來了?一個來歷不明的野種,誰知道是不是冒充的!您看她那副窮酸樣,渾身晦氣,別把災(zāi)荒地的瘟疫帶進(jìn)我們府里!”沈玉顏指著蘇芷,聲音尖利,毫無大家閨秀的風(fēng)范。

蘇芷垂下頭,肩膀微微顫抖,像是被嚇到了,藏在袖中的手卻死死攥緊,指甲掐進(jìn)掌心。就是這個人……就是這張臉……月娘臨死前的樣子在她眼前閃現(xiàn)。

“玉顏!放肆!”沈宏臉色一沉,呵斥道,“這是你妹妹蘇芷!怎可如此無禮!你的規(guī)矩都學(xué)到哪里去了?”

“妹妹?我娘可就生了我一個!”沈玉顏跺腳,完全不把父親的呵斥放在眼里,“誰知道是哪個下賤歌女生的野種,也配跟我稱姐妹?父親,您別忘了,我可是……”

“夠了!”沈宏猛地一拍桌子,顯然動了真怒,“滾回你的院子去!閉門思過!沒有我的允許,不許出來!”

沈玉顏被父親突如其來的怒火嚇了一跳,似乎有些難以置信父親會為了一個剛認(rèn)回來的庶女這樣對她。她狠狠瞪了蘇芷一眼,眼神怨毒,哼了一聲,才不情不愿地甩袖離開。

書房里恢復(fù)了安靜,氣氛卻更加凝滯。

沈宏揉了揉眉心,臉上露出一絲疲憊和不易察覺的煩躁。他看向蘇芷,語氣緩和了些:“你姐姐她……性子被慣壞了,口無遮攔,你別往心里去?!?/p>

蘇芷輕輕搖頭,聲音細(xì)弱:“女兒不敢。姐姐……只是心直口快?!毙闹笨诳斓貝憾尽?/p>

沈宏似乎對她這副逆來順受的樣子還算滿意,點(diǎn)了點(diǎn)頭:“下去吧,好好歇著。缺什么就跟下人說?!?/p>

蘇芷屈膝行禮,緩緩?fù)顺隽藭?。走出那扇門,感受到背后那道審視的目光消失,她才緩緩?fù)χ绷艘恢蔽Ⅰ劦谋臣埂?/p>

剛才那一幕,與其說是沈玉顏給她下馬威,不如說是沈宏借沈玉顏的嘴,再次敲打她——認(rèn)清自己的身份,一個庶女,一個“野種”,在這個家里,她什么都不是,只能依附于他。

而沈玉顏那句沒說完的“我可是……”,更是耐人尋味。她倚仗的是什么?僅僅是嫡女的身份和母親的寵愛嗎?還是……別的什么?

回到汀蘭水榭,碧珠告訴她,宮里來了太醫(yī)給阿沅診脈,確認(rèn)已無大礙,只是需要長期調(diào)養(yǎng)。并且陛下口諭,感念蘇芷救駕有功(雖然并未明說阿沅身份,但大家心照不宣),特準(zhǔn)她以“錦書”之名錄入沈家族譜,享嫡女份例,待身體規(guī)矩學(xué)成后,入宮伴駕。

錦書?是那首曲子里的“送君錦書”嗎?沈宏連名字都給她定好了,徹底抹去她過去的痕跡,賦予她新的身份和使命。

入宮伴駕……蘇芷看著窗外精致的庭院,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果然,她的價(jià)值在于此。一個救了公主、有點(diǎn)用處、又好控制的棋子。

接下來的日子,蘇芷開始了近乎嚴(yán)苛的學(xué)習(xí)。宮中來的老嬤嬤規(guī)矩極大,行、走、坐、臥、言、笑,皆有法度,稍有不慎便是戒尺加身。沈宏偶爾會來查看她的進(jìn)度,眼神里是評估貨物般的冷靜。

她學(xué)得很快,驚人的快??嚯y早已將她的韌性打磨得無比強(qiáng)大,這點(diǎn)皮肉之苦和規(guī)矩束縛,比起饑荒中的掙扎求生,根本不算什么。她像一個最完美的學(xué)生,沉默,順從,努力,將所有的情緒深深埋藏在那雙日漸沉靜的眼眸之下。

她只去看過阿沅幾次。小女孩身體慢慢好轉(zhuǎn),但受了巨大驚嚇,十分依賴奶嬤嬤和偶爾來看她的蘇芷,看人的眼神總是怯生生的。蘇芷看著她,就像看著月娘的影子,心中酸楚與守護(hù)的決心交織。她知道,在這虎狼環(huán)伺之地,她必須盡快強(qiáng)大起來。

一天深夜,她因手掌的舊傷疼痛難以入眠,起身想到院子里走走,卻隱約聽到書房方向似乎有壓低的爭執(zhí)聲。她鬼使神差地,借著夜色的掩護(hù),悄悄靠近。

書房的窗戶映出兩個模糊的人影。一個是沈宏,另一個,竟是一個穿著道袍、仙風(fēng)道骨模樣的老者。

“……此女命格的確奇特,隱有鳳鳴之象,但煞氣極重,恐非池中之物,大人真要……”老道的聲音模糊傳來。

沈宏的聲音低沉而果斷:“……正是要這煞氣!玉顏魂雖異世,帶來諸多奇巧,卻太過蠢直張揚(yáng),不堪大用……錦書不同,她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懂得隱忍……陛下年老多疑,東宮孱弱,秦王……哼,正好需要一把鋒利的刀,又能握在我手中……”

“……既如此,貧道便再助大人一臂之力……‘水生轉(zhuǎn)換’雖不及‘偷天換日’……亦可潛移默化,引導(dǎo)其心志為我所用……”

蘇芷的心跳驟然加速,幾乎要跳出胸腔!她死死捂住嘴,屏住呼吸,不敢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

魂雖異世?沈玉顏?難道沈玉顏那些莫名其妙的言論和知識,是因?yàn)椤静皇窃瓉淼纳蛴耦??而沈宏竟然知道!他甚至還想用類似的方法來控制自己?!那個道士……“水生轉(zhuǎn)換”?

巨大的驚駭席卷了她,讓她渾身發(fā)冷。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窺見了深淵的一角,卻沒想到這深淵比她想象的更加詭異可怕!

她不敢再聽,悄無聲息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間,一夜無眠。

第二天,沈宏來看她時,眼神似乎多了些什么。他帶來一個錦盒,里面是一支成色極好的白玉簪。

“錦書,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彼H自將簪子插入她簡單的發(fā)髻,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溫和,“為父知道你心里苦。但你需明白,在這世上,唯有權(quán)力,才能保護(hù)自己想保護(hù)的人,才能……讓那些欺辱你的人,付出代價(jià)?!?/p>

他話中有話,像是在誘導(dǎo),又像是在許諾。

蘇芷抬起頭,看著他,眼中適時地流露出一種復(fù)雜的、混合著渴望、脆弱和一絲被點(diǎn)燃的野心的光芒。她輕輕撫摸著那支冰涼的玉簪,低聲道:“女兒……明白。女兒一切,但憑父親做主?!?/p>

她表現(xiàn)得就像一個被苦難磨礪得渴望權(quán)力和報(bào)復(fù)的絕望少女,完美地契合了沈宏的期望。

沈宏滿意地笑了。

然而,在無人看到的角落,蘇芷的眼神冷得像萬載寒冰。沈宏想把她煉成一把刀,卻不知這把刀,從一開始,刀鋒就只對準(zhǔn)了他們!


更新時間:2025-08-21 16:0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