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了,我方向盤上的指紋換了好幾輪,后視鏡里的那張臉,卻從未變過。我是她的司機(jī),陳默。她是我的雇主,林晚。在別人眼中,我是將她從A點送到B點的工具,是那輛黑色輝騰的附屬品。只有我自己知道,這窄小的車廂,是我獨占的宇宙。我熟悉她每一種香水的尾調(diào),能從她嘆息的頻率猜出會議的成敗,甚至在她自己察覺之前,就知道她要來例假了。我擁有她無數(shù)個無人知曉的側(cè)面,卻唯獨沒有一個能光明正大走向她的身份。七年來,我像個潛行的信徒,守護(hù)著一個不說出口的秘密。直到今天,她遞給我一張請柬,一張只屬于我和她的請柬。那一刻,我知道,七年的靜默,可能要迎來最終的審判。
我的指尖摩挲著那張燙金的請柬,硬質(zhì)卡紙的觸感細(xì)膩而冰涼,如同林晚偶爾落在后視鏡里,不帶任何情緒的眼神。
請柬設(shè)計得簡潔而奢華,上面寫著“星輝慈善拍賣晚宴”,時間是今晚八點。最關(guān)鍵的是,在受邀人一欄,林晚用她那支萬寶龍鋼筆,親手寫下了兩個名字。
林晚,與,陳默。
我的名字,第一次和她的名字并列在一起,用一種宣告般的姿態(tài),印在同一張紙上。
“陳默,”她今天下午從公司出來時,將請柬遞給我,臉上是那種我熟悉的、在重大談判前才會有的平靜,“今晚,你不是我的司機(jī)?!?/p>
我的心臟漏跳了一拍,握著方向盤的手下意識地收緊。
她頓了頓,目光從后視鏡里與我對上,那雙總是清冷如秋水的眸子里,竟泛起了一絲我從未見過的、像是緊張又像是期待的漣漪。
“你是我的男伴?!?/p>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沉寂了七年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應(yīng)答的,或許只是一個僵硬的點頭。我只記得,車內(nèi)那股她常用的“無人區(qū)玫瑰”香水味,在那一刻,變得前所未有的濃郁、曖昧,幾乎讓我窒息。
七年,兩千五百多個日夜。我從一個剛剛脫下軍裝、對城市生活格格不入的退伍兵,變成了如今這個能從引擎的細(xì)微雜音中判斷出車況,能提前規(guī)劃出躲避所有擁堵路段最佳路線的王牌司機(jī)。
這份工作,是老班長介紹的,他說林家需要一個絕對可靠、身手好、嘴巴嚴(yán)的司機(jī)。我全都符合。面試那天,我第一次見到林晚。她坐在巨大的紅木辦公桌后,一身剪裁得體的白色西裝,長發(fā)干練地挽起,審視我的目光像在評估一份商業(yè)計劃書,冷靜、理智,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陳默,”她看著我的簡歷,“特種部隊服役五年,格斗、駕駛、偵察……履歷很出色。我只有一個要求,不該問的別問,不該看的別看,不該說的別說?!?/p>
“明白?!蔽一卮鸬酶纱嗬?,這是部隊教會我的本能。
從那天起,我成了她的影子。
我的世界,被限定在這輛輝騰的駕駛座上。而我的目光,則被牢牢鎖在那塊小小的后視鏡里。
鏡子里,是她的世界。
我見過她穿著高跟鞋踩出女王般的氣場,在董事會上舌戰(zhàn)群儒后,回到車?yán)铮v地摘下耳環(huán),揉著太陽穴,露出小女孩一般的脆弱;我見過她在電話里用最冰冷的語氣拒絕掉一個幾十億的項目,掛斷電話后,卻會因為路邊一只淋雨的流浪貓而讓車停下,默默地讓助理送去食物和雨傘;我見過她無數(shù)次拒絕那些豪門闊少的追求,卻在一個深夜,因為看了一部老電影,在后座上無聲地流淚。
這些信息碎片,構(gòu)建出了一個外人永遠(yuǎn)無法觸及的、真實的林晚。而我,是唯一的觀眾。
這份暗戀,始于何時,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蛟S是某一次,她被一個難纏的合作方堵在停車場,對方言語輕浮,動手動腳。我沒有等她下令,直接下車,用一個部隊里學(xué)的擒拿動作,干凈利落地將那個男人制服在地。整個過程不到十秒,我甚至沒有讓對方的油膩手指碰到她昂貴的衣角。
我處理完一切,回到車上,準(zhǔn)備接受她可能的不悅,畢竟我逾越了一個司機(jī)的本分。
可她沒有。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看了很久,然后遞給我一張濕紙巾,輕聲說:“擦擦手吧。謝謝你。”
那是她第一次對我說“謝謝”。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枚精準(zhǔn)的子彈,擊中了我心臟最柔軟的地方。從那一刻起,我知道,我的忠誠,不再僅僅源于職責(zé)。
我擁有關(guān)于她的海量信息,而她對我,卻幾乎一無所知。她不知道我喜歡吃什么,不知道我的家人在哪里,更不知道,我每晚回到那個只有四十平米的出租屋后,會一遍遍回想她在車?yán)锏囊伙A一笑,一舉一動。
這種極致的信息差,曾讓我感到安全,也讓我備受煎熬。我像一個掌握了寶藏秘密的窮光蛋,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卻不敢觸碰分毫。
我曾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xù)下去,直到她某天結(jié)婚,我遞交辭呈,將所有秘密爛在肚子里,徹底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可今天,這張請柬,打破了所有的平衡。
“你是我的男伴?!?/p>
這句話,在我腦海里盤旋了一整個下午。我把她送回別墅,然后開著車回到自己的住處。打開衣柜,最里面掛著一套黑色西裝,用防塵袋小心地罩著。這是三年前,我用當(dāng)時最大的一筆獎金買的,阿瑪尼的,不是最新款,但剪裁和質(zhì)料都無可挑剔。我當(dāng)時買下它,只是抱著一個可笑的幻想:萬一,萬一有那么一天,我需要以一個平等的身份站在她身邊,我不能讓她丟臉。
沒想到,這一天真的來了。
我熨燙好襯衫,仔細(xì)地打上領(lǐng)帶,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反復(fù)練習(xí)著一個看起來足夠沉穩(wěn)從容的微笑。鏡子里的人,面部線條剛毅,眼神深邃,常年的自律讓我的身材保持得很好,西裝穿在身上,倒也顯得挺拔??晌易约褐?,這副軀殼之下,是一顆怎樣狂跳不止的心。
今晚會發(fā)生什么?
是她為了應(yīng)付某個商業(yè)場合,臨時抓我來當(dāng)擋箭牌?還是……還是她對我,也有一絲我不敢奢望的情愫?
期待感像一團(tuán)火,在我胸中越燒越旺。我既渴望夜幕快點降臨,又害怕那個時刻的到來。
晚上七點半,我開著那輛熟悉的輝騰,準(zhǔn)時停在她別墅的門前。這一次,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待在車?yán)?,而是下車,走到門口,按響了門鈴。
門開了。
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林晚站在門后,她穿了一襲銀色的魚尾長裙,裙擺上綴滿了細(xì)碎的鉆石,在燈光下像流動的星河。長發(fā)微卷,慵懶地披在肩上,化了精致的淡妝,紅唇如焰。她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女總裁,而是一個美得讓人心驚動魄的女人。
她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那是一種純粹的、不加掩飾的欣賞。
“很帥?!彼χf,主動走上前,挽住了我的手臂。
她的手臂很軟,隔著西裝布料,我依然能感受到她肌膚的溫度。一股淡淡的香氣縈繞在我鼻尖,不是那款“無人區(qū)玫瑰”,是一種更清甜、更柔和的味道。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都僵硬了。
“走吧,我的男伴?!彼p聲說,語氣里帶著一絲調(diào)侃。
我機(jī)械地帶著她走向汽車,第一次,我為她打開了后座的車門。她坐進(jìn)去后,卻拍了拍身邊的位置,抬頭看我:“坐這里。”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了進(jìn)去。車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氣氛瞬間變得微妙起來。我甚至不敢轉(zhuǎn)頭看她,只能盯著前方的駕駛座,感覺渾身不自在。
“陳默,”她忽然開口,“你緊張嗎?”
“……有點?!蔽依蠈嵒卮?。
她輕笑了一聲,聲音像羽毛一樣搔過我的耳膜。“別緊張,今晚,你只需要做你自己?!?/p>
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樣子。是那個在訓(xùn)練場上揮汗如雨的士兵,還是這個在駕駛座上沉默寡言的司機(jī)?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窘迫,主動岔開了話題:“對了,今晚的拍賣會,有件東西,我一定要拿到手?!?/p>
“是什么?”我下意識地問。
“一顆名叫‘深海之心’的藍(lán)寶石項鏈?!彼粗巴饬鞴庖绮实囊咕埃凵窭锪髀冻鲆唤z向往,“那是我母親生前最喜歡的設(shè)計師的作品。”
我點點頭,將這個信息記在心里。
車子平穩(wěn)地駛向晚宴地點,一路上,我們難得地聊了很多。她問了我一些關(guān)于部隊的事,我也鼓起勇氣問了她一些工作上的煩惱。這是七年來,我們第一次如此平等地對話。沒有雇主和司機(jī)的身份隔閡,就像兩個許久未見的朋友。
期待感在我心中發(fā)酵到了頂點。我?guī)缀跻嘈?,今晚,就是我夢寐以求的開始。我甚至開始幻想,晚宴結(jié)束后,我會送她回家,她會不會邀請我上樓喝一杯咖啡?我們之間,會不會有不一樣的故事發(fā)生?
輝騰在金碧輝煌的酒店門口停下。我先下車,然后紳士地為她打開車門,伸出手。她將柔軟無骨的手搭在我的掌心,在無數(shù)閃光燈的簇?fù)硐?,與我并肩走上了紅毯。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像是擁有了全世界。
晚宴的過程,如同夢境。我陪著她,與那些商界名流談笑風(fēng)生。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局促?;蛟S是部隊的訓(xùn)練,讓我早已習(xí)慣了各種大場面。我沉默地站在她身邊,在她需要的時候遞上一杯香檳,在她被糾纏時用一個眼神或一個不經(jīng)意的站位替她解圍。
她似乎很滿意我的表現(xiàn),好幾次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對我露出贊許的微笑。
拍賣會開始了。“深海之心”作為壓軸拍品登場,起拍價五千萬。林晚毫不猶豫地舉牌。價格一路攀升,幾個富商輪番叫價,氣氛變得白熱化。林晚始終面不改色,每一次舉牌都果斷而迅速。
當(dāng)價格飆升到一個億的時候,場上只剩下她和另一個面生的中年男人在競爭。
“一億五千萬?!绷滞碓俅闻e牌,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志在必得的氣勢。
全場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中年男人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放下了牌子。
“一億五千萬,成交!”拍賣師一錘定音。
林晚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勝利的微笑。她轉(zhuǎn)過頭看我,眼中星光閃爍:“我拿到了。”
“恭喜。”我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
晚宴結(jié)束,我們拿著那條璀璨的藍(lán)寶石項鏈,回到了車上。我依然坐在她身邊,車內(nèi)的氣氛比來時更加輕松和愉快。
“陳默,謝謝你?!彼龑⒀b著項鏈的絲絨盒子放在腿上,認(rèn)真地對我說,“今晚我很開心。”
我的心臟狂跳,鼓足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開口道:“林總,我……”
我想說,我喜歡你。這三個字,在我心里藏了七年,幾乎要破土而出。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jī)響了。
這個突兀的鈴聲,像一把利刃,瞬間切斷了車內(nèi)所有曖昧的氛圍。
林晚看了一眼來電顯示,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混雜著震驚、慌亂和恐懼的表情。
她接起電話,沒有說話,只是聽著。短短十幾秒,她的臉色變得慘白如紙,握著手機(jī)的手甚至開始微微顫抖。
“我知道了?!彼龗鞌嚯娫?,聲音嘶啞。
“林總,出什么事了?”我察覺到不對,立刻警覺起來。
她猛地轉(zhuǎn)過頭,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我的肉里。她的眼神不再是清冷的,也不是溫柔的,而是一種瀕臨絕境的驚恐。
“計劃取消!”她的聲音因為恐懼而發(fā)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陳默,別問!上駕駛座,馬上開車離開這里!”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哭腔和命令的口吻。
“回……回家嗎?”我被她劇烈的反應(yīng)驚得有些發(fā)懵。
“不!”她幾乎是吼了出來,“別回家!一直往前開,隨便哪里都好,越遠(yuǎn)越好!快!”
她美麗的臉上滿是淚水,那雙曾讓我沉淪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純粹的恐懼。她死死地盯著車窗外,仿佛黑暗中有什么可怕的怪物正在追來。
“有人要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