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上海,清晨,灰蒙蒙的霧海,天色晦暗,微光斜照著長江流水,搖曳著動人的淺金光。
碼頭上人頭如葵花籽般擠在一起,上下躍動著,焦急地望向遠海的輪船。
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站在躁動的人群中,顯得格格不入。
他穿著灰黑色西裝和牛皮鞋子,戴著一頂美國西部牛仔風(fēng)格帽子,不大的臉上還掛著一副優(yōu)雅的大框金絲眼鏡。
青年回頭望望,前來送別的父母已被人群淹沒,掂掂手中的皮包,更發(fā)覺得此次遠行日本留學(xué)的分量之重。
青年名叫夏興國,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其父夏實業(yè)長期在上海從事電器買賣工作,是個典型的城市小資產(chǎn)階級。
此去日本,也是得了著名學(xué)者章士釗的推薦,到早稻田大學(xué)學(xué)習(xí)國際商務(wù)?;貋砗脤⒏赣H的企業(yè)做大做強,展“實業(yè)救國”大志。
“別看了,船來了?!绷硪粋€穿著同樣西裝的青年拍拍夏興國,這是他同行的多年同學(xué),名為伍振邦,是時任江淮漕運總督的二兒子,也是清廷派出的一批留學(xué)生的一員。
夏興國輕嘆一聲,想到將闊別故土六七年之久,不由得心生悲涼。隨即便同伍振邦一道擠入了登船的人群。
船在浪濤中微微起伏著,牽動著夏興國的心弦,扭過頭問伍振邦:“伍兄,這行朝廷委派了你什么任務(wù)?”
“和你們能有什么兩樣,現(xiàn)在朝廷也入不敷出,我們這些公派留學(xué)生哪有什么新東西學(xué)?”對方淺淺回答道,便低頭翻看起馮桂芬的《松頒廬校議》。
“你個吃官飯的正黃旗還看這種書?等會老佛爺把你抓去當(dāng)男寵?!?/p>
伍振邦繃不住笑了,用拳頭拍打著夏興圓的背,另一只手捂著發(fā)紅的臉。
閑談一會;兩人又各自做起事情。
沒多久,夏興國略帶笑意,輕拍著說道:“伍兄,我為你作了一首詩,你看如何?”
對方接過來的草紙,上面歪歪斜斜寫著一首七言律詩,題為《待君建功立業(yè)》(作者原創(chuàng)):
融融暖陽沐流芳,昭昭明月溯清光。
太宗望津氣吞虎,越王軾蛙勢如狼。
窮山險海何足限,志趨壯膽摒彷徨。
愿君一折蟬宮掛,笑談太山感滄茫。
默讀完后,伍振邦激動地抓著夏興國的手,搖晃著說道:“夏兄,怎么之前沒發(fā)現(xiàn)你有這能力?真深藏不露!”
夏興國得意起來,一手整理茂密的頭發(fā),一手接過伍振邦來的另一張草紙。他隨便掃了幾眼,便被秀美而暗含剛勁的行揩吸引住了。
紙上也是一首七言詩,題為《贈夏君,愿惜時競學(xué)業(yè)》,內(nèi)容如下(作者原創(chuàng)):
早歲怎曉惜時意,卻見世遷河海干。
后知當(dāng)如珠藏腹,猶追來日心自安。
欲振鵬翼擔(dān)肱骨,不可托命告蒼天。
莫待腐朽楊柳質(zhì),守得殘玉無人圓。
“好詩,不過……嘶……夏興國搓著下巴,眼珠轉(zhuǎn)了兩圈,慢慢說道:“我給你寫的這么積極向上,你這寫得咋怪名怪眼的,還是給光緒老狗當(dāng)男寵當(dāng)?shù)谩!?/p>
“你……不許侮辱朝廷。”伍振邦白了對方一眼,便不再回話了。
雖然夏頭國的聲音不大,但還是引起了附近幾個穿黃馬褂的人的注意,幾人不高興瞪了他一眼,扭過頭去不看這個離經(jīng)叛道的臭小子了。
幾小時后,輪船的速度慢了下來,睡眼惺忪的夏興國被伍振邦叫起,哈欠連天地下船了。
在擁堵不堪的港口,夏興國摸不著東西南北,一個人用熟悉的上??谝艚凶×怂?兩人都回頭一看,是個衣裝端正的中年男人。
“你叫我?你哪位?”夏興國撓頭,問道。
那人摸出一張糊得有些抽象的照片,和一小張寫了些小字的爛紙,又仔細看了幾秒,語氣肯定地說:“你是夏興國,我是章士釗先生指示來接應(yīng)你的,這位是?”說罷,他又指指一旁的伍振邦。
“這位是我在上海高等學(xué)堂的同學(xué),也是朝廷的公派留學(xué)生。”夏興國趙忙介紹道。
不同于其他人的反應(yīng),這人聽到“公派留學(xué)生”的名頭并沒有露出幾分恭敬和驚訝之色,只是微微頷首,自我介紹道:“我是早稻田大學(xué)的一名國際政治助教,1891年在張之洞委派下來日本留學(xué),有二十年了。1906年加入中國同盟會,成為了孫中山先生三民主義的忠實信徒,是宋教仁先生委托,在日本留學(xué)生思想動員工作的。我叫陳振軍,你們叫我陳大哥就行?!?/p>
的確是個不一般的人物,伍振邦由衷對陳振軍生出六分敬仰之情。
“陳大哥,你先帶我們?nèi)グ扬埑粤税?這船上的伙食跟屎一樣。”夏興國倒是自來熟,馬上熱地叫起了“陳大哥”。
“別急,你個娃,我先帶你去見個人?!标愓褴娦Φ?。
夏興國只好頂著咕咕叫的肚子,跟著陳振軍坐上了一輛車。
“我十年沒回國了,朝廷怎么樣?”
“朝廷現(xiàn)在在預(yù)備立憲,準(zhǔn)備組閣了,大有中興之勢?!蔽檎癜畛谅暬貞?yīng)道。
“噢?!标愓褴娖降鼗貞?yīng)道,臉上多了一絲笑意。隨后人便關(guān)上了話匣子,靜靜地欣賞起大阪城的景觀。
作為一個日本戰(zhàn)國時期的古老城池,大阪展現(xiàn)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化交織的面貌,城區(qū)里既有鋼筋水泥的樓房,也不乏古味十足的老建筑。人群熙熙攘攘,車馬行行匆匆,透露出繁榮的氣象。
約莫幾十分鐘后,公交車停在了一棟大建筑前,幾人下了車,走進了大門。繞過幾處彎彎曲曲的走廊,陳振軍帶二人進了頂樓的辦公室。
推開厚重古樸的紅漆門,一張大辦公桌映入眼簾,墻上還掛著一幅中國山水畫。
居中坐著的中年男子約莫50歲,身著青黑色長衫,須長二尺,姿態(tài)若泰山巍峨,神情似洞庭靜水,一雙如炬的眼睛隱藏在飄逸的頭發(fā)下。胸前帶有他名字的獎?wù)嘛@出身份的不凡——文學(xué)系教授蘇世明。
“這人又是個不得的家伙?!毕呐d國心想著。
“這位是早稻田大學(xué)的著名語言文學(xué)家,也是世界聞名的漢學(xué)家,以后他指導(dǎo)你們的留學(xué)?!标愓褴姽硇卸Y,用敬畏的語氣介紹道。
“先生好?!蔽檎癜罹瞎乱狻?/p>
夏興國也用標(biāo)準(zhǔn)西式禮節(jié)回應(yīng)道:“見過先生?!?/p>
“辛苦你了,振軍,你回去休息吧,我和這兩后生談道談道。”先生淡淡說道。
陳振軍行禮后退了出去,兩人在蘇世明的招呼下坐在他辦公桌對面。
“本來按規(guī)范講,你們這些新生沒有資格坐在我面前近距離談話,但章士釗那家伙一再地向我推薦兩位后生,想必定有不同非響之處。
”回先生話,學(xué)生才粗學(xué)淺,資質(zhì)平平,并非所謂經(jīng)天緯地之才,章士利先生之言確過其實?!蔽檎癜钣行┰S惶恐,故作鎮(zhèn)定地回應(yīng)道。
“小輩無須妄自菲薄,章士釗向來慧眼識珠。庸俗淺陋之輩怎得伯樂賞識?老夫有一題考考二位,方今天下大勢,列強侵吞,蠶食我華夏,林則徐之輩嘗以夷制夷,洪秀全之徒妄建立新朝,康有為之流搞維新變法,現(xiàn)孫中山之倫鬧民主革命,依二位之見,帝制還是立憲,共和還是變法,何路可興我中華,破列強瓜分之危局?”
夏興國一驚,這是要我現(xiàn)場寫時務(wù)策吧?恐怕不簡單。
“回先生,學(xué)生有淺鄙之論相告?!蔽檎癜钜哑鹕碜饕?開始作長篇大論。
“學(xué)生不久前讀過嚴(yán)復(fù)先生的《天演論》,初探西學(xué)生物進化之論,以在下之見,當(dāng)今中國還應(yīng)經(jīng)歷帝制到立憲再至共和政體的進化。康有為先生曾講,專制政體對亂世,立憲政體對升平之世,共和政體對太平盛世。道光年來,我朝雖受洋人堅船利炮所挫,然洋務(wù)派學(xué)貫中西,廣用西器,至同治朝中已有中興氣象,左公西擊阿古柏叛軍,平伊犁之亂,馮公南破法國進軍,取鎮(zhèn)南關(guān)大捷。朝野志士皆欲振國之強,皆欲學(xué)洋之利,皆欲改舊之弊??v使庚子事變,拳匪構(gòu)亂等相隨,仍不可不見我朝之中興,實為升平之世,當(dāng)行立憲政體,固大清基業(yè),光復(fù)我華夏山河,逐洋鬼邪穢,方為正道……(以下省略2000余字)”。
蘇世明并未急著點評,一絲贊許的目光閃過,他緩緩說道:“固然有幾分道理,有當(dāng)年我的幾分水準(zhǔn),不過還差不少火候。蘇老師我呢,平時也不能光給那些政要名人講政治,還是要指點指點你們這些小輩的?!?/p>
“承蒙先生指導(dǎo),學(xué)生自當(dāng)洗耳恭聽。”伍振邦再行禮,說道。
“想聽我的課還沒那么簡單,先給你本資料,回去研究研究再來找我。”蘇世明微笑道,抽出一本《略論日本維新事務(wù)》,交與伍振邦。
夏興國也不妨承讓,很快便用孫中山先生的文章即興作了一篇《新政與革命之爭》,同樣博得了蘇世明的略微領(lǐng)首。
“今天我算是勉強收下你們兩個后生了,下周一到早稻田大學(xué)國際商務(wù)系報到,我會派人來接應(yīng)你們?!碧K世明撫撫烏黑胡須,揮手間無意下了散會令。
兩人便躬身禮退出了那道厚重的紅漆木門。
伍振邦揩了一把額頭上冒出的汗珠,扯扯夏興國的衣袖,有些如釋重負地說:“這先生的確了不起,氣勢上倒令我弱了七分?!?/p>
“哎,依我看,他就是個逼哥,裝大款的?!毕呐d國沒好氣地說,“耽誤我們吃飯。”
“陳大哥不是說要請我們吃飯嗎?”
“對對對,他說在一樓大廳等我們,找他去?!?/p>
不過看到伙食,兩人都無語地對視了好幾秒。一人兩個大饅頭,還有兩碟看不著油水的小菜。
“吃吃吃,我專門去中餐館給你們買的。”陳振軍堆著笑,熱情地為他們遞上筷子。
見兩人吃得小口小口的,陳振軍又說道:“你們這些娃,一天大魚大肉吃慣了,就該吃點粗茶淡飯。哎喲,我們那個時候,紅薯藤藤泡菜都吃不到哦。”陳振軍還自言自語地嘮叨了半天。
等到兩人吃完東西,陳振軍笑道:“今天我心情好,帶你們?nèi)ゴ筅娉抢锕涔?長長見識?!?/p>
夏興國聽里,摩拳擦掌起來,一撐桌子,放下筷子,便說道:“正合我意,早想貝識一下這倭人的奇怪東西了。”
伍振邦留意了一下周圍的日本人,想必也是沒聽懂那什么“倭人”,推著陳振軍離了座位,向外走去。
這陳振軍也是個人物,這是兩人逛街時最深刻的感受之一。
“陳先生好?!币晃晃餮b革履的青年走過,微微向陳振軍鞠躬,定過數(shù)秒后離開。
“見過陳先生。”又一位衣著規(guī)范的中年男子緩步挪至陳振軍面前,點頭道。
“陳大哥,你這身份不一般呀?!毕呐d國有些羨慕地問道?!?/p>
哈哈哈,哪有那么多名堂,不過混了個名頭,沒得你們這些年輕娃兒厲害?!标愓褴娫俣让^,笑道,“剛剛幾個只是跟我見過幾次的早稻田大學(xué)學(xué)生,沒啥稀奇的。我倒想問問你們,留學(xué)回圓想做什么?”
“我沒那么大志向,能把家里產(chǎn)業(yè)經(jīng)營好就不錯了,不像咱伍哥,可是要匡扶漢室的?!毕呐d國倒沒什么思考,打哈哈道。
伍振邦考慮的就更多了。身份上是公派留學(xué)生,那就要時刻維護大清朝的體面,自己不能像夏興國一樣“鬼混”,畢竟長期的”忠君報國教育已經(jīng)刻在他腦海深處了。
看著附近幾家新式氣派的百貨商店,拱形的玻璃櫥窗,新潮的西洋鐘表,還有身著立領(lǐng)制服和改良西裝的職員在其中穿行。
伍振邦仿佛聽到了千里外余杭古城的鐘鼓聲,不由得掛念起朝廷,身子一正,回答道:“自然是追隨家父,為國之肱骨,守清禁天下萬安?!?/p>
陳振軍哦了幾聲又不說話了。
“陳大哥,再帶我們整點好東西吃嘛,盡下待客之道?!毕呐d國厚著臉皮說道。
“嘿,你個龜兒娃,曉不曉得有句話叫‘飯脹蛤籠包”,天天吃多了不消化,這個要積食,到時候長得多胖……”陳振軍又開始嘮叨了。
“好吧好吧,陳大哥先帶我們到住的地方吧?!?/p>
“那我?guī)銈內(nèi)?還說多跟我逛會嘞!”陳振軍說罷,便帶兩人上了電車,到了市中心的一家較為豪華的酒店,安排入住。
“生活用品你們就自己采買了,我先走了,有事找酒店經(jīng)理聯(lián)系?!标愓褴娙酉聝扇?起身離去。.......
洗去白天的疲憊,低振邦坐在古樸的木床上,望著窗外一輪明月,天盡思緒涌上心頭。心神頗不寧靜,伍振邦走進小院里乘涼。
月光如流水般,靜瀉在枝葉上,叢生的灌木花草被被紗似的月光籠罩著,透出斑駁的光影。
伍振邦輕呼一口氣,嗅著零落花瓣的芬香,再不能安然入睡,便回房提筆,寫下一首《念奴嬌·匡中夏》(作者原創(chuàng)),正是:
蕭蕭雨歇,撫楊柳,颯颯花木搖曳。
憑欄望月,籠輕紗,回想故園樓榭。
葵藿傾葉,始隨扶桑,論晴芳暗夜。
遠赴東洋,深探格理顯學(xué)。
猶記屈平當(dāng)年,懷沙握瑾瑜,身遠宮闕。
張巡捍睢,裹瘡戰(zhàn),洗盡烽火腥血。
苦恨難卻,洋夷盡憑陵,踏我山岳。
匡正中夏,燃燒光榮歲月。
合上小本子,伍振邦隨意看了看古籍,沒一會枕著書本沉沉睡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