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李奇俊翻來翻去把那份計劃草圖看了十來遍,興致愈發(fā)濃了。
“劍門山高險峻,黃鶴之飛尚不得過,此處伏擊最妙,殺得那些家伙人仰馬翻?!饼堷Q劍前幾日還在擔(dān)心陳振軍到組織上批判他的失誤,突然收到李奇俊帶來的新計劃,立馬興奮地討論起來。
“祁山道,陰平道,陳倉道。依您見,這商隊會走哪?”李奇俊摸出一份地圖,指點(diǎn)道。
“陳振軍同志認(rèn)為商隊會走陰平道,我認(rèn)同。”龍鳴劍的大助理丟開煙頭,神色嚴(yán)肅地說。
龍鳴劍驟然抬首,輕叩兩下桌面,緩緩說:“如何解釋?”
“我是學(xué)地理科學(xué)的,陳倉道從漢中直達(dá)寶雞,的確是最省時省力的路徑,而且康熙三年陜西巡撫還在寶雞西南開了新路,原棧道已廢,相較來看…陰平道更好……”
啪——
龍鳴劍重捶木桌,厲聲道:“不走陳倉道,那走哪里?陰平道是懸崖峭壁,陡峭難行,商隊會走這里?況且當(dāng)年陜甘大災(zāi)荒民亂甚多,這條道被破壞得不輕,有蠢人走這?”
“上兵伐謀,攻心為上策。敵人可能預(yù)判了我們對他們的預(yù)判?!崩钇媸姑碱^皺成了一條線,沉思道,“我贊同走陰平道劫擊的意見?!?/p>
“我不贊同,商隊只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陰平道恐怕趕不上那胡財貴老母的壽日?!?/p>
那大助理也急了,面紅耳赤,爭辯道:“李哥說的對,我在報紙上看了,陳倉道所經(jīng)漢中前幾日突發(fā)暴雨,山洪沖斷了一大截棧道,龍鳴劍同志,這些情況您應(yīng)該不了解?!?/p>
“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必多言,李奇俊,回去做具體行動方案,明天交給我審查?!饼堷Q劍抽腰間匕首,狠狠刺向桌上地圖,刀尖直插陳倉道。
走出房門,龍鳴劍用匕首割下一縷頭發(fā),挑在刀尖上,冷笑道:“拿不下這壽禮,我提頭自見?!?/p>
窗外驚起夜雨,一道閃電劃過城大門的通緝令,流下幾道血雨。
…………
“莫忘嘮,運(yùn)壽禮的隊伍里有我們的內(nèi)應(yīng),屆時他會有行動為號?!崩钇婵∽隈R車上,細(xì)細(xì)咀嚼著陳振軍交代他的話。
陳振軍什么時候布的局,他不清楚。
龍鳴劍執(zhí)意要兩條道分兵,李奇俊便只剩下了三十七人埋伏在陽平道險關(guān)處了。
盤算下人員裝備,只有十九條槍,彈藥嚴(yán)重不足,額外就是每人一把大砍刀、貼身搏斗的小佩刀。一些藏在車內(nèi)的炸彈。
“李哥,你又在搞啥子名堂?!币娎钇婵⒄◤棽粩嗖鸾饨M裝,一人好奇地問。
李奇俊不語,直勾勾盯著手中的磁銀,小心按向炸彈,頓時傳出蜂鳴。
“磁暴炸彈?”那人吃驚道,瞳孔收縮,“你是想……干擾商隊的電報信號?”
“聰明。”李奇俊玩味地露出個贊賞的笑臉,”我想,這炸彈應(yīng)該可以把趙爾豐狗賊,還有陜甘總督府那邊的電文搞成亂碼,這樣方便多了……”
馬車碾過濕漉漉的泥土,艱難地在洼水的抗里前進(jìn),暴雨還在繼續(xù)。
李奇俊跳下車,大聲道:“諸位,前面就是伏擊點(diǎn)陽安關(guān)了,此次任務(wù)極為重要,切莫出任何差錯,按各人安排辦事?!?/p>
望向身后綿延不絕的山路,李奇俊默默收上傘,回車擺弄炸彈去了。
…………
“三爺,真就那么相信那小子說的什么卦象?這陰平道可不好走?!崩吓艘粋€勁心地抱怨道。
“小娃子的判斷,有時候就是準(zhǔn),別不相信這些,跟晉商拜關(guān)公保平安一個道理,雖然晚點(diǎn),緊趕幾天路還是能按時到?!焙隣?shù)卮蛳娙说囊蓱]。
劍門七十二峰已在身后,前方尚有難以翻越的秦嶺,大巴山脈。
清晨,霧氣在深溝間翻騰,朝日初升的光熱也受這層疊的巨閘遮蔽,竟有些寒氣。
眾人踩在滲滿濕滑露水的蒼綠石階上,牽著駱駝,拄著棍子,邊埋怨邊悶頭趕路。
前面是陽安關(guān),過這里便有好路可走了。
“弟兄們,打起精神,這塊山賊作亂多,看好各個方向?!崩吓宋站o背上的土槍,呦喝道。
駝隊走進(jìn)森嚴(yán)的峭壁,天空被擠成了瘦弱的一線,陣陣涼風(fēng)卷過,透出一股誘異神秘的氣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我總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崩馅w渾身發(fā)冷,牙關(guān)不禁打顫。
“怕個屁,咱們?nèi)爭资畻l槍,怕那群泥腿子山賊?”老潘話音剛落,兩側(cè)的草木都抖動起來了,好像有什么怪物要鉆出來。
“莫不是匪來了?”
“莫慌,只是山谷風(fēng)大了點(diǎn),穩(wěn)住隊伍?!焙隣斆畹?南宮澤被他牽到身邊。
“我就說這一帶山賊多吧,走這條道干啥?”
“那些土匪該不會把我們?nèi)珰⒘?”
恐慌的情緒在一路的高壓防備下驟然爆發(fā),駝工們埋怨著,討論著,甚至咒罵著。
蔥郁的草木叢中有無數(shù)似人影的東西在晃動搖擺,每根草,每片葉好像都要變成千軍萬馬沖殺過來,是一群數(shù)以百計的山賊!
“那是山賊,老潘……快……快叫防備…所有人,守好貨物!”胡三爺顫抖的聲音中夾雜著明顯的惶恐,試圖穩(wěn)住局面。
老潘惡狠狠地罵了南宮澤一句:“你這該死的雜種,把我們往火坑里推,老子待會收拾你。”說罷,取槍和十來個鏢局的人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圍在駱駝群邊。
嗖——嗖——嗖——嗖——
幾枚包裹著磁銀的炸彈從草叢中飛出,精準(zhǔn)落在了駱駝旁,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駱駝頓時亂成一團(tuán),四下亂竄,背上的貨物有些滾落在地。
四周草叢中又冒出數(shù)幅紅旗。
“三爺,電報機(jī)失靈了,我們無法與附近鏢局取得聯(lián)系了!”電報操作員驚恐地大叫。
胡三爺竟不同方才的驚惶,只是淡淡點(diǎn)頭,將南宮澤護(hù)好,便不再指揮防備了。
“再炸。”清脆冷靜的聲音從草叢后響起,是李奇俊。
裹雜著硝酸銨的炸彈接連飛出,與空氣中的銀粉碰撞,燃起熊熊火焰。
不等老潘等人反應(yīng),李奇俊一馬當(dāng)先,打出連串子彈,大小槍聲從四面響起,逼得鏢局的人躲在駱駝后,不敢冒頭。
火焰中,三兩個人躍出,是老潘和他的左膀右臂。他們迅速解下裝槍的包裹,重新組織起了反擊力量。
強(qiáng)大的火力下,劫壽禮的眾人四下分散,以三人為一組多方向朝駝隊中心逼近。
李奇俊扔下打空子彈的土槍,將新制紅纓花槍揮舞起來,借著煙塵的掩護(hù),第一個沖進(jìn)鏢局護(hù)衛(wèi)中間,左突右撞,長槍的靈活伏勢被他發(fā)揮到了極致。
一人躲閃不及,被戳倒在地,直正后心,口中吐血,倒地不起。
又一記回馬槍,挑飛身后那人的槍,躥起,只一記飛踢,那廝后背碰在石頭上,再起不能了。
沒想一柄寒刀閃閃的刺刀劃過,險些剖開李奇俊的肺腑。
“好個厲害的小子,其他人,保護(hù)貨物,我來會你!”老潘握好中殺架式,兇狠地瞪著斬俊。
李奇俊不語,也不與他戰(zhàn),一腳掃起地上黃土,迷了老潘的眼,騰身而起,再次落入其他鏢局人中間沖殺。
砰——
李奇俊躲閃不及,一槍被打中左肩,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正當(dāng)那人準(zhǔn)備補(bǔ)槍時,一聲悶響傳出,是有人用棍子敲暈了那家伙。
“你是……”李奇俊有些難以置信,撐著槍桿站起,被兩個駝工背到了安全處。
胡三爺手持長棍,揮舞得虎虎生風(fēng),幾式棍法打得幾個鏢局的人接連后退。
“三爺,你……”老潘硬吃了胡三爺一棍,手臂震得發(fā)麻,氣得吐不清字了。
他這下終于知道為什么胡三爺要執(zhí)意走陰平道了。
十來個駝工也迅速跟在胡三爺身后,奮勇拼殺。
“你這個給老爺當(dāng)牛當(dāng)馬的狗奴才,平日欺男霸女,告訴你,老子就是哥老會的,今日索你們命來!”胡三爺像變了個人似的,慈眉善目間透出濃濃殺意。
老潘雖又氣又驚,但畢竟是多年的鏢局老手,立馬恢復(fù)了鎮(zhèn)定,持刺刀迎擊。
卻道驚險叢生,怎個險法,有詞為證:
征旗蔽日,殺氣遮天。
紅纓擺彩霞。駝蹄破青天。
仗金搶棚透窩心骨,憑水棍擊斷股股間。
一個刀尖迸出七星寒光,一個棍頂搖起水龍巨淵。
這個弄精神,不放而累牙關(guān)。
那個窺破綻,不止而捂心田。
胡三爺最后一記掃棍打折了老潘左腿,又正面一頂,直中胸口,那老潘便毫無招架之力了。
其他人這邊也分出了勝負(fù),近三分之一的駝工臨陣脫逃,還有十余人是胡三爺?shù)氖窒?真正拼死抵抗的不過二十來人。
李奇俊先前連刺了六七人,胡三爺解決三個,鏢局剩余的人也被擒,或死傷倒地。
“駝工都跑了,咋辦?”有人望著眼前大批貨物,犯了難。
“也沒辦法,馬上清點(diǎn)貨物。”李奇俊捂著劇痛的肩膀,勉強(qiáng)起身指揮道。
胡三爺畢上了年紀(jì),累得不輕,但仍組織起駝工幫忙運(yùn)貨。
“你是陳振軍同志委派的?”李奇俊仍有些懷疑,這人莫不是趙爾豐安插的釘子?細(xì)細(xì)思索著,幾個同志也持槍圍了上來。
胡三爺不慌不忙地從胸口衣服袋里摸出一張紙,上面寫道:
胡大哥,鑒于您已在胡財貴府中潛伏近五年,博得其高度信任,本次押運(yùn)壽禮時,請率駝隊走陰平道,不走陳倉道的舊道。
兄臺德高望重,智謀超群,必可說服眾人改道。屆時我將委派同盟會人及袍哥會在陽安關(guān)一帶劫取壽禮,見打紅旗為號者即為我軍。
兄臺可見機(jī)行事,協(xié)助奪下壽禮。切記莫走漏風(fēng)聲。此次任務(wù)意義重大,希望胡大哥鼎力相助。
——陳振軍(成都同盟會)
看了此信,李奇俊命眾人放下槍,走上兩步,深鞠一躬,道:“謝胡大哥幫助,謝胡大哥校小弟一命,謝胡大哥支持同盟會?!?/p>
“賢弟不必多禮,快去休息,等會幫你處理槍傷。”胡三爺和善地說道。
不過等他回過神來,臉色大變,南宮澤不見了,想必是方才趁亂逃走了。
“唉,這孩子……”胡三爺滿臉不舍,但眼下還有如此多事要做,就狠心任他“自生自滅”吧。
.……………
方才南宮澤被炸彈掀飛,胡三爺也忙著沒顧及他。
幸虧幾下靈活翻滾,躲過落下的碎石,掉入石縫中。
順著這石縫,南宮澤心想自己是兇多吉少,便偷溜走了,連包裹也沒拿上。
“我嘞個小祖宗,這是……”胡三爺打開南官澤沉甸甸的包袱,吃驚地叫道。
“陜甘巡撫的官銀?!崩馅w倒吸一口涼氣,掂掂重量,竟有百余兩,“這小子什么來頭?”
胡三爺默默收起包袱,向北作揖,念道:“希冀神佛菩薩功德無量,保佑我們平安,也保佑這苦命的孩子平安?!?/p>
聽了胡三爺講的南宮澤的故事,一直淡定自若的李奇俊臉色也變了變,嘆道:
怎言人生各有命?不過昏侯把神昭。
恨起金戈伐天道,怒持木耰斬地妖。
蓮華步碎山河影,后庭曲招魂里蒿。
猶記子胥錢塘憤,敢將英魂化血濤。
——《世事嘆》(作者原創(chu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