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是雪。宋章的指尖撫過窗欞上積著的薄白,冰晶觸手即化,留下一點濕痕,
旋即被更深的寒意覆蓋。云棲州苦寒,終年朔風(fēng)卷地,碎雪如砂,刮在人臉上,刺刺地疼。
可她只是看著,眸底靜寂,映不出這天地間茫茫的慘淡。幾案上的殘燈昏黃,
燈芯偶爾爆開一絲微弱的噼啪,掙扎著,旋即又被無孔不入的冷氣壓下去。她以手抵唇,
壓抑地低咳了幾聲,單薄的肩胛在素色的寬大道袍下微微震顫,像雪地里折斷了翅的鶴。
咳聲歇了,殿內(nèi)重歸死寂,只余她略顯急促卻依舊竭力壓制的呼吸。封印在松動,
她能感知到。百年前以半副神魂為代價落下的禁制,
正被一股深海里滋生出的、纏綿又暴戾的力量緩慢侵蝕。那力量帶著刻骨的恨意,
一遍遍沖刷著早已布滿裂痕的枷鎖,每一次撞擊,都反噬到她殘存的神魂之上,錐心刺骨。
可她面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那過分蒼白的唇抿得更緊了些,線條冷硬。
是她當(dāng)年……未能斬草除根。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道理她自幼便知,宋家傾頹之際,
墻倒眾人推的,多是昔日把酒言歡的“友邦”。
所以她能面不改色地以人族永世不涉滄溟的誓言,誘得東海鮫人傾盡全力。
所以她能在朱厭伏誅、鮫人式微的剎那,毫不猶豫地將淬煉了半生道行的魂力化作囚籠,
將那位剛從三千小世界歸來、神力未穩(wěn)的鮫人之神——赫胥,封入永暗。用她一半的魂,
鎖他百年的自由。用東海萬千鮫人自此后的沉淪苦難,換人間百載安寧。宋章從不后悔。
為道,為蒼生,些許代價,理所應(yīng)當(dāng)。只是這反噬的心魔,日夜啃噬道心,
提醒著她那唯一的“疏漏”——她本該,連那殘存的鮫人一并屠盡,以絕后患。
指尖凝起一點微光,冰寒刺骨,案上輿圖中,代表云棲州的那片苦寒之地,
被無聲無息地圈起。殿外風(fēng)雪聲似乎更急了些。海,前所未有的躁動。
墨藍色的波濤不再是溫柔的起伏,而是瘋狂地撞擊著嶙峋的礁石,碎成慘白的沫,
發(fā)出巨獸咆哮般的轟鳴。咸腥的風(fēng)里裹挾著令人牙酸的怨毒,
那是百年積郁的恨意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曾經(jīng)璀璨如夢的鮫綃宮闕,如今只剩斷壁殘垣,
幽暗地躺在深海之淵。而在那一片廢墟之上,最高的斷裂玉柱頂端,立著一個身影。
白衣勝雪,卻比萬丈海底的永凍寒冰更冷。海藻般柔軟微卷的墨發(fā),
眸色是陽光穿透淺海時最剔透的琉璃金。那雙眼里再無暖色,只余下深不見底的幽寒,
倒映著整個憤怒咆哮的海洋,以及……更深處積攢了百年的暴戾。赫胥微微抬起手。
洶涌的暗流隨著他的動作變得更加狂亂,無數(shù)隱匿在黑暗中的海獸發(fā)出低沉應(yīng)和的嘶鳴。
被踐踏了百年的族群,他們的痛苦、屈辱、絕望,化作精純的黑色力量,
絲絲縷縷匯入他的掌心。恨。無邊無際的恨。恨那背信棄義的人,恨這袖手旁觀的天道,
恨這污濁不堪的滾滾紅塵。他曾分散神魂,踏遍三千世界,
歷盡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只為淬煉出一顆悲憫的神心。他曾以為,
最深重的苦楚不過如此。直到那日。誅魔功成,天地間靈力震蕩未休,
她染血的側(cè)臉清冷如昔,他忍著強行歸位帶來的神魂劇痛,想對她笑一笑,說一句“阿章,
苦難結(jié)束了?!笨伤葋淼模嵌殿^罩下的冰冷魂鎖。是她毫不猶豫剖開自身神魂的決絕。
是她看著他時,那雙從未真正映入過他身影的眼里,最后沉淀下來的,
全是冰碴般的警惕與算計。“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她的聲音沒什么起伏,
卻比任何利刃都能剜心。百年黑暗禁錮,神格被污,族民淪為玩物。
每一次人族修士貪婪的捕撈,每一次鮫人泣珠的哀鳴,都通過殘留的信仰之力,
精準地傳遞到他被封印的神識里,日夜不休。悲憫?這世間,何曾對鮫人悲憫?
那便……一起殉葬吧。他指尖凝聚起毀滅的幽光,整個大海的力量在咆哮著回應(yīng)。
云棲州的邊緣,咸濕的風(fēng)已經(jīng)帶上了血的味道。臨時構(gòu)筑的防線搖搖欲墜,
各色法寶貴的光芒交替閃爍,又接連在可怖的沖擊下黯淡、碎裂。人族修士結(jié)陣抗衡,
劍光符箓與裹挾著怨念的黑色潮汐撞在一起,爆開一團團慘烈的光暈。
不斷有人慘叫著被卷入滔天巨浪,或是被水中竄出的猙獰海獸撕碎。
廝殺聲、咒罵聲、絕望的哭嚎聲,混雜著浪潮的怒吼,將這片冰原化作煉獄。宋章到來時,
看到的便是這般景象。她一襲素色道袍,立在紛亂慘烈的背景前,
像一尊誤入紅塵的冰雪雕像。面色白得透明,唯有一雙眼睛,黑沉沉的,倒映著血火,
卻激不起半分波瀾。“仙君!是昭曦仙君!”有人發(fā)現(xiàn)了她,嘶聲高喊,
聲音里帶著絕處逢生的狂喜。“仙君救命!”“鮫人瘋了!海妖瘋了!”嘈雜的呼喊涌向她。
宋章的目光卻越過慘烈的戰(zhàn)場,投向那片漆黑沸騰的海面,
投向那個立在浪尖之上的雪白身影。四目遙遙相對??諝夥路鹉郎艘凰玻?/p>
連喧囂的戰(zhàn)場都為之失聲。赫胥看著她,幽深的眼底是一片荒蕪的凍土,旋即,凍土裂開,
翻涌出足以焚毀一切的毒火。他緩緩勾起唇角,那是一個極致冰冷、極致殘酷的笑?!八握?。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所有嘈雜,穿透每個人的耳膜,
帶著神明特有的威壓和百年的積怨,冰冷地砸在冰原上?!澳銇砀八懒??”宋章緩步上前,
所過之處,激戰(zhàn)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分開一條道路。風(fēng)雪卷起她寬大的袍袖和墨染的長發(fā),
她瘦得厲害,仿佛隨時會被風(fēng)吹走,可脊背挺得筆直,如一把永不彎曲的尺。
她停在海浪之前,仰頭看著那個神明。“赫胥。”她開口,聲音是一貫的清冷平穩(wěn),
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收手。
”赫胥像是聽到了世間最荒謬的笑話,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
最后變得張狂而悲涼,引動得身后海嘯掀天?!笆帐??憑什么?憑你百年前的承諾?
還是憑你如今……這具快要碎掉的病骨?”他眸光銳利如刀,將她從頭到腳凌遲一遍,
“宋章,你看看這四周!這都是拜你所賜!你騙我,鎖我,辱我族人之時,可想過今日?
”面對這傾天的恨意,宋章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并非動容,更像是對眼前混亂局面的不認可。
“負你者,是我。”她一字一句,清晰無比,“與他人無干,與蒼生無干。
”“哈哈哈哈哈……”赫胥的笑聲戛然而止,眼底的血色幾乎要溢出來,
“好一個與他人無干!好一個心懷天下的昭曦仙君!你的道是道,我的恨便不是恨?
你要護著這蒼生,我偏要他們——盡數(shù)為你陪葬!”他猛地抬手,
滔天巨浪化作無數(shù)猙獰水獸,裹挾著毀滅的氣息,鋪天蓋地砸向防線,
砸向她身后那些驚恐萬狀的人群!修士們駭然變色,陣型瞬間散亂。
就在這滅頂之災(zāi)降臨的剎那,宋章動了。她并未祭出任何法寶,只是向前踏出一步。
極其平淡的一步。卻有一股無形卻磅礴的力量以她為中心驟然蕩開!冰冷,純粹,
帶著一種決絕的、自我焚毀般的意味。呼嘯而來的水獸撞上這股力量,
竟如同撞上亙古不化的堅冰,瞬間凝滯,然后轟然崩塌,碎成漫天冰晶,簌簌落下。
冰晶映著慘淡的天光,落了她滿身滿頭。她站在那片冰晶碎雪之中,臉色似乎又透明了幾分,
嘴角緩緩滲出一縷鮮紅的血線,刺目地沿著她冰雪般的下頜滑落。她抬手,
極慢地拭去那點血跡,動作依舊穩(wěn)定,不曾亂了半分節(jié)奏。赫胥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死死盯著她,盯著她那副看似平靜無波,實則內(nèi)里早已被心魔和反噬掏空殆盡的身軀。
那股力量……是她的本源魂力!她在燃燒她僅剩的那一半神魂!
“你……”一個音節(jié)從他齒縫間擠出,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顫。她怎么敢?!她怎么會?!
宋章卻不再看他。她緩緩闔上眼,濃長的睫羽在眼下投出青灰色的陰影,像瀕死的蝶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