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秋風(fēng)肆意的九月,我第一次翻過那道山丘時,褲腳沾著半片蒼耳。
老槐樹的影子在地上鋪成塊不規(guī)則的涼席,陸瀾辭就坐在樹根上,軍綠色書包扔在旁邊,
手里捧著個用報紙裹著的烤紅薯。見我氣喘吁吁地爬上來,他立刻直起腰,
眼睛亮得像浸了露水的星子?!芭苓@么快干嘛?”他拍了拍身邊的空地,報紙被剝開一角,
焦糖色的薯肉冒著白氣,“剛從灶膛里扒出來的,還熱乎?!蔽覜]坐,
蹲在他對面盯著紅薯咽口水。那時候我家剛遭了災(zāi),連頓飽飯都吃不上,
更別說這種金貴東西。他看出我的窘迫,掰了大半遞過來:“我媽烤了倆,
這個本來就給你留的?!奔t薯燙得指尖發(fā)麻,甜香卻順著喉嚨往胃里鉆。我咬了一口,
燙得直哈氣,他就在旁邊笑,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風(fēng)穿過槐樹葉,
沙沙聲里混著遠處學(xué)校的預(yù)備鈴,他忽然說:“下周六鎮(zhèn)上趕集,我請你吃餛飩。
”我含著紅薯點頭,看見他耳根悄悄紅了。后來我才知道,他那天根本沒留紅薯。
是他把自己那份藏在懷里,一路跑上山丘等我,燙得胸口紅了一大片,回家還不敢跟他媽說。
那條連接兩個村子的土路,從此成了我們的秘密通道。他來找我上學(xué)時,
會在路口的老磨坊等我;我去找他偷摸約會時,總踩著月光翻過那道山丘。
有次他攢了半個月的零花錢,買了支帶香味的圓珠筆給我,筆桿上畫著小熊,
他說:“你作文寫得好,該用這種筆?!蔽野压P藏在課本夾層里,每次寫作業(yè)都拿出來摸摸,
油墨香混著他身上的皂角味,成了那段貧瘠歲月里,最奢侈的念想。十八歲,
收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們在鎮(zhèn)上的錄像廳看了整夜電影。屏幕上的人在哭在笑,
陸瀾辭卻一直在偷偷看我。散場時天剛蒙蒙亮,他忽然攥住我的手,掌心全是汗:“阿遠,
等我?!焙髞硭麤]去上大學(xué)。他爸在工地摔斷了腿,家里欠了一屁股債,
他背著行李去了省城,臨走前把那本詩集塞給我,扉頁上寫著“此心不渝”。
我在學(xué)校的日子,總收到他寄來的信。信封里有時是皺巴巴的十塊錢,
有時是幾片干枯的銀杏葉,最多的是他工地上的見聞。
他說在腳手架上能看見半個城市的燈火,說有次加班到深夜,月光透過工棚的窗戶照進來,
像極了老家槐樹下的月光。寒假我去找他,在城中村見到他時,差點沒認出來。他瘦了黑了,
手上全是凍瘡和裂口,卻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襯衫,袖口熨得筆挺。
他租的房子在頂樓加蓋的鐵皮棚里,冬天漏風(fēng)夏天悶熱,唯一的家具是張撿來的木板床,
鋪著他從家里帶來的舊棉被?!拔懔??!彼o我倒熱水,搪瓷缸子豁了個口,
“等開春我換個好點的地方。”我沒說話,把帶來的凍瘡膏往他手上抹。他的手在發(fā)抖,
不知是凍的還是別的。那天晚上,我們擠在那張窄木板床上,他把棉被全裹在我身上,
自己凍得直哆嗦,卻笑著說這樣暖和。月光從破窗戶鉆進來,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他忽然說:“等攢夠錢,我們就結(jié)婚。”“去哪結(jié)?我們兩個大男人”我往他懷里鉆了鉆。
“去法國。”他說得認真,“我在雜志上看到的,那里能兩個男人結(jié)婚?!蔽倚λ愊胩扉_,
他卻從枕頭底下翻出本皺巴巴的旅游雜志,指著巴黎鐵塔的照片:“你看,多漂亮。
”那個冬天,我們在鐵皮棚里過了年。沒有餃子,沒有鞭炮,
只有他從食堂打回來的兩份白菜燉粉條。他把肉全挑到我碗里,自己扒著白米飯,
說工地上頓頓有肉??晌颐髅骺匆娝埡械椎南滩恕D旰笪一貙W(xué)校,他送我到車站。
火車開動時,他跟著跑了好遠,手里舉著那本詩集,喊著“等我”。
風(fēng)把他的聲音吹得七零八落,我卻聽得清清楚楚。十九歲,他存到了自己第一筆錢,
帶著我去領(lǐng)完證,巴黎的陽光把市政廳的臺階曬得發(fā)燙。陸瀾辭攥著那張印著我們名字的紙,
手一直在抖。他穿的西裝是特意租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我看著他眼里的光,
忽然想起十七歲那年,他在槐樹下遞給我紅薯的樣子?!鞍⑦h,”他忽然轉(zhuǎn)身抱住我,
下巴磕在我肩上,“我們真的結(jié)婚了。”風(fēng)里飄著塞納河的水汽,
遠處埃菲爾鐵塔的尖頂閃著光。他說等公司在國內(nèi)站穩(wěn)腳跟,就帶我來度蜜月,
住能看見河景的酒店,吃米其林餐廳,把所有沒享過的福都補回來。
我笑著捶他:“現(xiàn)在就挺好。”二十歲,他的公司剛起步,我們擠在巴黎十三區(qū)的小公寓里,
他白天跑業(yè)務(wù),晚上回來啃面包改方案,我在語言學(xué)校上課,課余時間幫人做翻譯。
最窮的時候,兩個人分吃一份薯條,他總把番茄醬擠在我盤子里,說自己不愛吃酸的。
有次他感冒發(fā)燒,裹著兩床被子還發(fā)抖,我大半夜跑遍整個街區(qū),才找到一家開著的藥店。
回來時發(fā)現(xiàn)他在等我,門廊的燈一直亮著,他披著外套坐在臺階上,
看見我就笑:“我怕你找不到家?!蹦莻€冬天,我們在公寓的窗戶上貼了張世界地圖,
每賺到一筆錢,就用紅筆圈一個想去的地方。地圖漸漸被紅圈填滿,他眼里的光卻越來越亮,
像極了那年槐樹下的星子。二十一歲,臺風(fēng)過境的夜晚,我們在出租屋里舀水。
紙板糊的窗戶被狂風(fēng)撕成碎片,雨水順著墻縫灌進來,不到半夜,地板上的水就沒到了腳踝。
陸瀾辭把唯一的棉被墊在床板上,拉著我爬上去,我們像兩只受了驚的獸,
緊緊擠在單人床上。“對不起。”他忽然開口,聲音悶在被子里,“讓你跟著我受苦。
”我往他懷里鉆了鉆,聽著他胸腔里的心跳,像打鼓一樣有力?!安豢?,”我說,
“比在巴黎啃面包強?!彼麤]說話,只是把我抱得更緊。窗外的風(fēng)雨聲里,
混著遠處別人家的電視聲,我們就著這點聲響聊天,從童年糗事說到公司的未來,
他忽然說:“等這個單子談成,我們就換個帶窗戶的房子。
”我知道他說的單子——是他跑了七趟才談下來的合作,為了應(yīng)酬,他喝得胃出血,
在醫(yī)院躺了三天,回來還笑著跟我說“值了”。那個冬天來得格外早,出租屋的窗戶關(guān)不嚴,
寒風(fēng)灌進來像刀子。我們舍不得開電暖器,就背靠背睡覺,他總把我的腳揣在他懷里,
說我像塊冰。有次半夜我醒了,發(fā)現(xiàn)他在偷偷給我掖被角,眼睛里全是紅血絲,
卻還在笑:“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最苦的時候,我們反而笑得最多。
買十塊錢的糖炒栗子,他非要剝好喂我,自己只吃殼上的碎渣;發(fā)工資那天,
我們會奢侈地買兩串烤腸,邊吃邊往出租屋走,影子被路燈拉得老長。
他公司的第一個辦公室,是在城中村租的單間,擺了兩張桌子就轉(zhuǎn)不開身。
我在那里身兼數(shù)職,管賬、打字、跑采購,甚至在客戶來時端茶倒水。有次他簽下大單,
沖進辦公室抱著我轉(zhuǎn)圈,喊著“老婆我們成功了”,我故意板起臉喊“陸總好”,
兩個人笑著笑著就哭了。那時候我們總說,等有錢了要怎樣怎樣,卻不知道,
那些擠在出租屋里的夜晚,那些分吃一份食物的瞬間,已經(jīng)是這輩子最珍貴的時光。
二十二歲,搬進江景大平層那天,林哲給我買了束百合。他說這花干凈,
配得上新家的落地窗??伤耍覐男【蛯Π俸系南銡夥笗?。我看著他把花插進水晶瓶,
忽然覺得這個家大得空曠,連呼吸都帶著回聲。他越來越忙,回家的時間從深夜變成凌晨,
身上的味道也變了。不再是皂角混著煙草的氣息,而是陌生的古龍水味,
有時還帶著若有似無的香水味?!罢辛藗€秘書?!庇写嗡須w,我在他襯衫領(lǐng)口發(fā)現(xiàn)根長發(fā),
他輕描淡寫地說,“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挺能干的?!蔽覜]說話,把襯衫扔進洗衣機。
泡沫漫出來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在出租屋的日子,他的衣服永遠是我手洗,晾在鐵絲上,
風(fēng)吹過就晃啊晃,像我們那時不安卻滾燙的日子。二十三歲,我陪他出席慶功宴,
那個女秘書來了。穿白色連衣裙,長發(fā)披肩,站在林哲身邊,笑著說“恭喜陸總,遠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