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言事的日子剛過，姥姥家小院里的年味便像灶膛里捂著的暗火，開始絲絲縷縷地透出暖意。可這暖意里，卻悄悄揉進了一縷陌生的、帶著隱隱期待的離愁。爸爸媽媽來姥姥家接我了，那輛在延津縣城塵土里奔波了好幾年的破舊二八自行車，被父親在某一天早上擦了又擦，車梁上，捆扎上卷得緊緊實實、印著大紅牡丹的嶄新被褥。車把前，掛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帆布提包。母親蹲在堂屋門口，正往一個暗紅色的人造革皮箱里，一樣樣裝進帶給老家人的東西：幾包用油紙裹好的點心，幾塊顏色鮮亮的布料，還有一小袋縣城才買得到的、裹著玻璃紙的硬糖。她動作麻利，眼神卻有些飄忽，手指偶爾在疊好的衣物上停頓片刻，像是要撫平某種看不見的褶皺。
姥姥坐在門檻里的小板凳上，就著冬日稀薄的天光，用一根粗針納著厚厚的千層底棉鞋。麻線穿過鞋底，發(fā)出短促有力的“哧啦”聲，如同她無聲的嘆息。她偶爾抬起頭，目光越過母親忙碌的肩頭，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沉淀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東西——厚重而復雜。她招手讓我過去，枯瘦的手從懷里摸索出一個用舊手帕包著的、溫熱的煮雞蛋，不由分說地塞進我棉襖口袋，又抬手替我緊了緊頭上那頂她親手縫的、鑲著兔毛邊的棉帽，低聲絮叨：“到了你奶奶那邊……別凍著……聽你爺奶的話……”她的手指有些涼，帶著老屋特有的、混合了陳年木器和煙火氣的味道。那叮囑輕飄飄的，卻像一根無形的絲線，牽扯著我小小的心房。
終于啟程。父親騎著那輛負重的自行車，母親抱著我坐在后座。車輪碾過凍得梆硬的村路，發(fā)出單調(diào)的吱呀聲。姥姥矮小的身影倚著院門，越來越小，最終縮成一個深藍色的點，融化在冬日村莊灰蒙蒙的背景里。寒風像無數(shù)根細密的針，穿透棉衣，扎在臉上。我縮在母親懷里，望著車后卷起的塵土，如同一條昏黃的尾巴，拖拽著姥姥家小院那方安穩(wěn)的天地，漸漸遠去。一種巨大的、莫名的失落感，像冰冷的河水，悄然漫過心頭。那熟悉的、帶著柴火和姥姥體味的暖意，被凜冽的北風迅速抽走，只留下空蕩蕩的涼。車輪每向前滾動一圈，就仿佛離那個河灣環(huán)繞、棗樹掩映的溫暖港灣更遠一步。車把上掛著的提包隨著顛簸晃蕩，里面的硬糖偶爾碰撞出細碎的聲響，像是某種遙遠的、甜蜜的回響，卻無法驅(qū)散這離別的清冷與陌生前路的惶惑。
父親的老家，蜷縮在原陽縣更深的一道褶皺里。當自行車終于在一個同樣被黃土墻圍攏、卻顯得更為低矮破敗的院落前停下時，已是暮色四合?；椟S的煤油燈光，從糊著舊報紙的窗欞里艱難地透出來，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股更為濃烈、更為復雜的陳舊氣息撲面而來：是經(jīng)年煙熏火燎的熗人煙氣，是咸菜缸里濃烈刺鼻的酸腐氣，是久未晾曬的被褥散發(fā)的、混合著汗液與塵土的悶濁氣，還有一種……如同深埋地窖的陳年谷物般，帶著腐朽邊緣的、難以名狀的老人體味。這氣味，沉甸甸地壓在呼吸上，與姥姥家院落的清冽、柴火香截然不同，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凝固般的沉重。
爺爺奶奶迎了出來?；璋抵?，我看不清他們的臉，只感覺是兩團更為濃重的、移動的陰影。爺爺很高，奶奶則矮小得多，裹在一件辨不出原色的厚重棉襖里，行動遲緩，她摸索著抓住我的胳膊，那手枯瘦如柴，把我拉近，湊到眼前仔細端詳，渾濁的眼睛里映著油燈微弱的光點，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像……像會妞（我爸乳名）小時候……”一股濃重的、如同陳年腌菜壇子打開時涌出的氣息，隨著她的話語噴在我臉上。我下意識地想往后縮，卻被她冰涼的手攥得更緊。爺爺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在我頭頂很重地按了一下，那力道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粗暴的親近，仿佛在確認一件失而復得的物件。他的喉嚨里發(fā)出一陣模糊的咕噥聲，算是打了招呼。屋里的燈光昏暗搖曳，墻壁被經(jīng)年的油煙熏得漆黑，糊墻的舊報紙早已發(fā)黃卷曲，露出底下同樣黝黑的泥坯。空氣粘稠得仿佛凝固的濁流，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陳舊歲月的塵埃。我被安置在里屋的土炕上，身下是硬邦邦的蘆葦席，枕著塞滿蕎麥殼、散發(fā)著陳年汗?jié)n酸餿氣的枕頭，陌生的黑暗和沉滯的空氣包裹著我，姥姥家那透著清冽河風、帶著棗樹清香的溫暖土炕，瞬間遙遠得像一個褪色的夢。
第二天清晨，院子里便有了響動。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軍棉襖、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掀開厚厚的棉布門簾走了進來，帶進一股凜冽的寒氣。他是二伯父。他的臉膛是黃河灘常見的紫棠色，被寒風刻下深深的紋路，眼神卻像冬日的陽光，帶著一種直抵人心的銳利和關(guān)切。他徑直走到炕沿邊，俯下身，粗糙得像砂紙般的手指輕輕捏了捏我的臉頰。那觸感并不溫柔，帶著一種莊稼漢特有的直接。
“喲，娃這臉咋恁黃哩？”他的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聲音洪亮，震得屋梁上的灰塵似乎都在簌簌下落，“跟沒曬過日頭的小蔫苗似的！”他毫不避諱地上下打量著我，目光如同精準的探照燈，“在延津你姥姥家，都吃啥了？看這小胳膊小腿，細麻稈似的！”他的話語直白得近乎粗魯，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感，像鐵犁鏵翻開了凍土，毫不留情地揭示著我身體狀態(tài)的“異?！?。這赤裸裸的、帶著強烈鄉(xiāng)土評判意味的“蠟黃”定論，像一記悶棍，敲在我懵懂的意識里。在姥姥家，沒人這樣直接地評判過我的臉色，那帶著河灣水汽和充足紅薯飯滋養(yǎng)的童年，從未被冠以“營養(yǎng)不良”的標簽。二伯父那粗糙手指的觸感和洪亮的質(zhì)疑，像冰冷的河水，瞬間沖垮了我對新環(huán)境最后一絲模糊的適應，一種難以言喻的委屈和隱隱的自卑，悄然彌漫開來。他紫棠色臉龐上的憂慮是真實的，那憂慮里，映照出的是兩個村莊、兩種生活境況之間，一道無聲而深闊的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