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的盛夏，陽光如同燒熔的白金，肆無忌憚地傾倒在中原大地上。延津的麥子都熟了，沉甸甸的麥穗壓彎了秸稈，在熱風中涌動著無邊無際的金色波浪?？諝饫飶浡溋３墒斓慕瓜恪⒛嗤帘粫裢傅母闪覛庀?，以及一種被陽光烘烤出的、近乎窒息的燥熱。
我和姥姥、小姨像三顆被汗水黏住的麥粒，深陷在村西頭那片望不到邊的麥海深處。姥姥裹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灰色衣服，只露出額頭深刻的皺紋和一雙異常專注的眼睛。她彎著腰，左手攏住一把沉甸甸的麥稈，右手那把磨得锃亮、刃口閃著寒光的鐮刀便貼著地皮，“嚓”地一聲輕響，干脆利落地將麥稈齊根割斷。金黃的麥穗順從地倒伏在她臂彎里，散發(fā)出濃郁的、近乎醉人的谷物香氣。汗水順著她溝壑縱橫的臉頰蜿蜒流下，砸在滾燙的土地上，瞬間洇開一個深色的小圓點，又迅速被蒸騰的熱氣抹去。她動作不快，卻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與土地呼吸同頻的韻律。
小姨年輕，那年才14，穿著碎花短袖衫，兩條粗黑的辮子甩在身后。她割麥的節(jié)奏比姥姥快些，帶著少女特有的輕盈，嘴里還不時哼著不成調的歌謠。我跟在她身后，像條甩不掉的小尾巴，在割倒的麥捆間跌跌撞撞地穿行。麥芒鋒利如針，刺得我裸露的小腿和胳膊又癢又痛，汗水流進被劃出紅痕的地方，火辣辣地難受?？諝鉄岬孟衲痰挠椭恳淮魏粑甲茽C著喉嚨。我撿拾著散落的麥穗，小手里攥了幾根飽滿的金黃，眼睛卻被麥浪深處偶爾驚起的螞蚱或拖著亮藍色長尾的蜥蜴吸引，忘了酷熱與刺痛。
突然，前方埋頭割麥的小姨發(fā)出了一聲短促而尖利的驚叫，那聲音如同利刃劃破凝固的空氣，瞬間刺穿了我的耳膜！
“啊——?。∩?！蛇！”
小姨像被火燎到一樣猛地向后跳開，臉色瞬間煞白，手中的鐮刀“哐當”一聲掉在麥茬地上。她驚恐地指著姥姥腳前幾步遠的地方，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起來。
我的目光順著她顫抖的手指望去，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就在姥姥剛割倒的一小片空地邊緣，麥茬與未割的麥叢交界處，一條通體碧綠、足有小孩胳膊粗細的長蛇，正高高地昂起三角形的頭顱！它冰冷的、毫無感情的豎瞳，像兩顆淬了劇毒的綠寶石，死死地鎖定了近在咫尺的姥姥！猩紅的蛇信如同地獄的火焰，以令人心悸的頻率飛快吞吐，發(fā)出極細微的“嘶嘶”聲。它光滑的綠色鱗片在毒辣的陽光下閃著幽冷的光澤，修長的身軀盤曲著，充滿了蓄勢待發(fā)的致命張力。那是一種來自遠古洪荒的、純粹的、令人骨髓都凍結的恐懼！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麥浪的喧囂、遠處的人聲，全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那條昂首吐信的碧綠毒蛇，和它前方那個穿著舊藍布褂、裹著頭巾、看起來如此矮小佝僂的身影。
姥姥的動作，在蛇昂起頭顱的瞬間，奇異地凝滯了。僅僅是一瞬。仿佛連一個呼吸的間隙都不到。那雙平時總是溫和低垂的眼睛，驟然瞇起，瞳孔深處仿佛有兩點冰冷的寒星炸亮！那不再是平日渾濁的慈和，而是一種近乎獸性的、千錘百煉于生存本能中的絕對冷靜與殺伐決斷！沒有一絲遲疑，沒有一絲慌亂。就在那綠蛇頸部微微后縮、即將彈射出擊的剎那——
姥姥那只握著鐮刀的、枯瘦如柴、布滿老年斑的手，帶著一種與衰老身軀完全不符的、爆炸般的速度和精準，猛地向下揮出！
一道冰冷的、幾乎捕捉不到軌跡的寒光，撕裂了灼熱的空氣！
“噗嗤！”
一聲令人牙酸的、沉悶的撕裂聲驟然響起！如同鈍刀切開了飽含水分的厚實皮革。
那柄磨得鋒利無比的鐮刀，帶著姥姥全身凝聚的、源于土地最深沉力量的爆發(fā)，精準無比地從那條碧綠毒蛇高昂的七寸下方狠狠斬過！沒有多余的動作，干凈利落，一擊斃命！
溫熱的蛇血，帶著濃烈的、令人作嘔的鐵銹腥氣，如同兩道暗紅色的噴泉，猛地從斷口處激射而出！有幾滴甚至濺到了姥姥深藍色的褲腳和旁邊倒伏的麥穗上，洇開刺目的污跡。那被斬斷的蛇頭，帶著那雙凝固著死亡前最后兇光的豎瞳，高高飛起，在空中劃出一道短暫而詭異的弧線，“啪嗒”一聲落在幾尺外的麥叢里，嘴巴還在一張一合，仿佛仍在無聲地詛咒。失去了頭顱的蛇身，像一根被突然抽去筋骨、灌滿沸水的粗壯橡皮管，在滾燙的麥茬地上瘋狂地扭動、翻滾、拍打！粘稠的蛇血和腹腔里的污物四處飛濺，濃烈的腥氣瞬間蓋過了麥香，彌漫在灼熱的空氣中。
姥姥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她甚至沒有后退半步。只是微微喘著氣，胸口起伏著。那把滴著暗紅蛇血的鐮刀，依舊穩(wěn)穩(wěn)地握在她枯瘦的手里，鋒刃上血珠匯聚，順著刃口緩緩滴落，砸在干燥的土地上，發(fā)出輕微的“噗噗”聲。她低頭看了一眼腳下那截仍在劇烈抽搐的無頭蛇身，眼神里沒有驚懼，沒有厭惡，只有一種近乎漠然的、處理田間害蟲般的平靜。仿佛剛剛斬殺的，不過是一條企圖啃噬麥根的螻蛄。
小姨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捂著眼睛，背過身去，肩膀還在劇烈地抖動，發(fā)出壓抑的嗚咽。我則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小嘴張得能塞進雞蛋，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姥姥腳邊那攤刺目的暗紅和兀自扭動的蛇軀，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恐懼過后，是一種更深的、打敗性的震撼，如同黃河決堤般沖垮了我所有的認知。那個平日里步履蹣跚、說話慢聲細氣、會給我煮雞蛋、會拍著我入睡的柔弱老人，此刻在我眼中，驟然化身為一尊從洪荒大地深處走出的、浴血而立的古老神祇！她枯瘦身軀里迸發(fā)出的那種雷霆萬鈞的殺伐之氣，那種面對死亡威脅時絕對的冷靜與精準的毀滅力量，徹底重塑了她在我心中的形象。麥浪的金黃，蛇血的暗紅，姥姥佝僂卻如磐石般的身影，以及鐮刀上滴落的血珠……這些色彩與意象，帶著濃烈的血腥氣和原始的生存意志，如同滾燙的烙印，狠狠地燙在了我靈魂的底片上。土地不僅生長麥穗，也孕育著能斬斷毒蛇的、最沉默也最鋒利的鐮刀。姥姥那渾濁眼底一閃而過的冰冷寒星，讓我第一次模糊地觸摸到，在溫情的表層之下，生命為了延續(xù)而必須具備的、鋼鐵般堅硬的內核。
金色的麥浪最終被鐮刀吞噬殆盡，留下裸露的、蒸騰著熱氣的褐色土地。季節(jié)的輪盤悄然轉動，將田野染上另一種更為沉郁、也更為豐饒的色調——玉米熟了。
深秋的玉米地，像一片無邊無際的綠色迷宮。高大的玉米稈密密麻麻地矗立著，墨綠的葉片如同無數狹長的刀劍，邊緣帶著細微的鋸齒，在陽光下閃著堅韌的光澤。人鉆進去，瞬間便被這濃郁的、帶著生澀汁液氣息的綠色吞沒?？諝饫飶浡衩桌t子特有的、帶著微甜和粉塵的干燥氣息，以及泥土被無數根系翻攪后散發(fā)的、更為深沉的土腥氣。成熟的玉米棒子沉甸甸地垂掛著，包裹著青黃或紫紅的外衣，頂端探出棕褐色的、絲絨般的須子。
我和姥姥又一次深陷在這綠色的海洋里。姥姥用小鋤頭仔細地刨開玉米根部的土，我則跟在后面，費力地將那些被刨松的、比我還高的玉米稈一棵棵扳倒。玉米稈粗壯而柔韌，扳倒時需要使出吃奶的力氣，常常是稈子沒倒，我自己先被反作用力帶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惹得姥姥回頭無奈地笑?？蔹S的玉米葉子刮在臉上、脖子上，又癢又痛。汗水混著玉米葉上的灰塵，在臉上糊成一道道泥溝。這勞作遠沒有麥收時那般驚心動魄，卻更顯枯燥漫長，仿佛永遠也看不到田壟的盡頭。
就在我吭哧吭哧地與一根格外粗壯的玉米稈較勁時，隔壁地塊的王姥姥隔著密密匝匝的玉米叢，她那大嗓門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和毫不掩飾的笑意，像只聒噪的喜鵲般穿透過來：
“哎！看你這眉眼帶笑的勁兒，怕是家里又有‘喜事兒’了吧？是不是你那大閨女又‘有喜’啦？哈哈！”
“有喜”？這個詞像一顆小石子，突然投入我懵懂的腦海，濺起一片小小的漣漪。我停下手中的動作，茫然地抬起頭，望向姥姥。姥姥正彎腰刨著另一棵玉米的根，聽到喊聲，直起身，用手背抹了一把額頭的汗，臉上果然漾開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欣慰與期盼的柔和笑意，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了。她沒有立刻回答王姥，只是隔著層層疊疊的玉米葉，朝那邊笑罵了一句：“就你這耳朵長！啥都瞞不過你！”
姥姥這默認的笑容和話語，像一道微弱卻清晰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我的迷惑?！坝邢病保繈寢尅邢?？我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里還攥著那根半倒不倒的玉米稈，腦海里飛快地閃過媽媽不久前回來時略顯豐腴的臉龐，想起她疲憊地靠在炕上，手會不自覺地輕輕撫過小腹……一些模糊的碎片，在“有喜”這個神奇詞匯的串聯下，驟然變得清晰而意義非凡！
“姥姥！”我再也忍不住，丟開玉米稈，幾步跑到姥姥身邊，仰著小臉急切地追問，“她說的‘有喜’是啥意思？是不是媽媽……是不是我要有弟弟妹妹了？” 聲音因為激動和期待而微微發(fā)顫。
姥姥低頭看著我因勞作和興奮而漲紅的小臉，渾濁的眼睛里盛滿了慈愛和一種洞悉的溫柔。她放下小鋤頭，粗糙卻溫暖的大手輕輕拂開我粘在汗?jié)耦~頭上的一縷碎發(fā)，聲音帶著莊稼人特有的樸實和篤定：“是啊，俺歡歡要當姐姐嘍！你媽肚子里呀，有個小娃娃了！過些時候，就有個小人兒跟你作伴兒啦！”
“真的？！”巨大的喜悅如同決堤的春水，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疲憊和枯燥！我要當姐姐了！一個活生生的、會哭會笑的小人兒！他（她）會像艷萍那樣和我一起玩嗎？會叫我姐姐嗎？無數溫暖的、充滿童趣的想象像五彩的泡泡，瞬間充滿了我的腦海。玉米地的綠色仿佛在這一刻變得無比鮮亮可愛，連那惱人的玉米葉子刮在臉上的感覺都變得微不足道。一種從未有過的責任感，如同初生的嫩芽，悄然在心田破土而出。我挺起小胸脯，感覺自己瞬間長大了許多，不再是那個只會跟在大人身后添亂的小尾巴。我要做個好姐姐！我要把藏著的糖塊留給小娃娃，我要教他（她）在河灘上撿最漂亮的貝殼！對媽媽肚子里的那個小生命，充滿了神圣的、近乎朝圣般的期待。這期待，像玉米纓子在秋陽下無聲飄散的金粉，溫柔地覆蓋了深秋田野所有的辛勞，為即將到來的嚴寒，預先鋪上了一層暖融融的希望。綠色的玉米迷宮深處，孕育著一個金黃色的、關于陪伴與成長的夢。
希望的種子在腹中悄然萌發(fā)，現實的土壤卻需要更堅實的耕耘。一九八七年的初春，寒風依舊料峭，土地尚未完全蘇醒，一個決定卻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在我小小的生活圈里蕩開了漣漪。
那天，三舅從村小學回來，風風火火地闖進家門，帶著一身室外的寒氣。他摘下那頂磨得發(fā)亮的舊棉帽，露出剃得短短的頭發(fā)，臉上帶著特有的爽朗和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他一把抱起正在炕上玩幾顆光滑鵝卵石的我，像展示一件珍寶似的，對著聞聲從灶房出來的姥姥，也像是對著空氣宣布：
“嘜！我想好了！讓歡歡上學去！就上咱村?。 ?/p>
“上學？”姥姥愣了一下，撩起圍裙擦著手上的水漬，眉頭微蹙，“她才多大？虛歲五歲都不到呢！村小最小的娃都七八歲了！她能跟得上？別是去遭罪！”
“嗨！您老可別小瞧俺外甥女！”三舅把我往他寬厚的肩頭一托，聲音洪亮，震得屋梁上的灰塵似乎都在簌簌下落，“俺今兒個跟李老師都說好了！俺拍著胸脯跟他保證：別看俺外甥女年紀小，可她爹她爺是文化人兒！打小就教她認字兒！李老師不信，當場就考她！”三舅眉飛色舞，模仿著當時的場景，“李老師指著墻上的‘毛主席萬歲’問，‘這念啥？’俺歡歡小嘴一張，‘毛、主、席、萬、歲！’字正腔圓！把李老師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俺說，‘老師，您別看她小，認個兩三千字兒，跟玩兒似的！聰明著呢！絕對沒問題！’”
三舅的語氣里充滿了不容置疑的驕傲，仿佛我認字的本事是他親手栽培的豐功偉績。他把我放下來，粗糙的大手用力揉了揉我的頭頂，力道大得讓我脖子一縮：“就這么定了！咱村又沒那金貴的幼兒園，就讓她跟著村小跑！就當上幼兒園了！總比在家瞎瘋強！認字兒，明理兒！”
消息輾轉傳到在奶奶家待產的母親那里。她思慮再三，最終回信同意了。信里說：“……村里沒幼兒園，跟著跑跑也好，就當提前認認門，別磕著碰著就行……” 語氣里帶著一絲無奈，也有一絲對三舅那“拍胸脯保證”的信任，以及對女兒“早慧”的隱隱期盼。
于是，在一個春寒料峭、天色灰蒙蒙的早晨，我穿著姥姥連夜趕制的、用舊棉襖改小的花棉襖，背著一個用碎布頭拼成的、針腳粗大的小書包（里面只裝著半截鉛筆和兩個用香煙盒裁成的本子），被三舅那只粗糙溫暖的大手牽著，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了黃土小院，走向村東頭那座剛蓋好的紅磚房，門口掛著一截生銹鐵軌當鐘敲的村小學。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糊著破塑料紙的木門，一股混合著塵土、劣質粉筆灰、潮濕霉味和眾多孩子體味的復雜氣息撲面而來。光線昏暗，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射向我——那些孩子大多比我高出半個頭甚至一個頭，臉蛋凍得紅撲撲的，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好奇、探究，甚至是一絲……排斥？他們像一群闖入陌生領地的小獸，警惕地打量著新來的、明顯小了一號的成員。
李老師是個干瘦的中年男人，戴著斷了腿、用膠布纏著的眼鏡，穿著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他指著角落里一個明顯是臨時搬來的、矮小破舊的板凳，示意我坐下。我的位置在最后一排，前面同學的背影像一堵堵厚實的墻，擋住了我看向黑板的視線。我只能費力地仰著頭，看著李老師在斑駁的黑板上寫下歪歪扭扭的“a、o、e”，聽著他用濃重的方言講解著發(fā)音。那些字，爸爸在家教過我無數遍，我閉著眼睛都能寫出來?？纱丝蹋谶@陌生而壓抑的環(huán)境里，它們仿佛變成了扭曲的、毫無意義的符號。李老師偶爾會點我的名：“歡歡同學，這個念什么？” 我站起來，在全班的注視下，小聲地、清晰地念出來?？偰軗Q來李老師贊許的點頭和“看！我說什么來著！”的得意眼神，以及周圍同學更加復雜的目光——有驚訝，有羨慕，也有不易察覺的嫉妒。
然而，課堂上的這點微光，根本無法照亮心底因離別而迅速蔓延的巨大陰影。母親為了安心待產，這次在奶奶家的停留，成了我記憶中最漫長的一次別離。姥姥家的小院依舊溫暖，三舅小姨的疼愛依舊真切，可爸爸媽媽的身影，卻如同被黃河水徹底帶走的沙洲，消失在了視野盡頭，久久沒有歸期。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每一個沒有父母音信的日夜都變得格外難熬。
我開始變得不一樣了。像一株被移栽后失去庇佑的小苗，變得格外敏感、焦躁。一點小小的不如意，就能讓我瞬間炸毛。三舅給我新蒸的、我最愛的糖窩窩，因為火候稍大，底部有點焦糊，我咬了一口，便賭氣地把整個窩窩扔在地上，用腳使勁踩扁！小姨想拉我去河灘散步，我卻像頭小倔驢，死死抱著堂屋的門框，眼淚汪汪地尖叫：“不去！就不去！我要媽媽！” 夜里，躺在姥姥身邊，聽著黃河灘嗚嗚的風聲，白天強裝的“認字神童”的驕傲蕩然無存，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思念和委屈。我會把臉深深埋進姥姥帶著汗味和煙火氣的舊枕頭里，無聲地流淚，直到沉沉睡去，夢里全是媽媽模糊的笑臉和爸爸溫暖的懷抱。
那積蓄已久的情緒風暴，終于在一個毫無征兆的黃昏徹底爆發(fā)。姥姥剛熬好一鍋稠稠的小米粥，盛在一個粗陶大碗里，放在堂屋的方桌上晾著。那碗很舊了，邊緣有好幾個小小的豁口。我踮著腳尖想幫姥姥把筷子擺好，手臂不小心碰到了滾燙的碗沿。劇烈的灼痛讓我猛地一縮手！
“哐當——！”
一聲刺耳的碎裂聲，如同驚雷炸響在寂靜的黃昏！
那只沉重的粗陶大碗，連同里面金黃粘稠的小米粥，一起摔在了地上！陶碗瞬間四分五裂，碎片和滾燙的粥液飛濺得到處都是。金黃粘稠的米?；旌现液诘奶掌?，狼藉地鋪滿了小片地面，散發(fā)著騰騰熱氣。
我僵在原地，小臉煞白，看著地上的狼藉，大腦一片空白。闖禍了！把姥姥辛苦熬的粥打翻了！還把家里為數不多的好碗摔碎了！
堂屋的門簾被猛地掀開，三舅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帶著剛從地里回來的泥土和寒氣。他顯然聽到了動靜，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慘狀，眉頭本能地蹙了起來，下意識地張口：“哎！你這孩子咋毛手毛……”
他的話，像一根點燃炸藥的引信！
我甚至沒等他說完那個“腳”字！巨大的恐懼、積壓已久的委屈、對父母刻骨的思念、對自己“惹禍精”的厭惡……所有情緒如同被壓抑到極限的火山，在這一刻轟然爆發(fā)！排山倒海般的悲傷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哇——?。?！”
一聲撕心裂肺的、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嚎哭，毫無預兆地、以驚人的音量從我喉嚨里迸發(fā)出來！那不是撒嬌的哭鬧，而是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被整個世界拋棄的凄厲！眼淚像決堤的黃河水，洶涌澎湃，瞬間模糊了視線，順著臉頰瘋狂流淌，混合著鼻涕，糊滿了下巴和前襟。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如同寒風里最后一片枯葉，雙腿一軟，竟直接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離那滾燙的粥液和鋒利的碎片僅一步之遙！我不管不顧地放聲大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臉憋得通紅發(fā)紫，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哭出來，要把這些日子所有的孤獨、恐懼和委屈都化作淚水傾倒一空。那哭聲之慘烈，連院角刨食的母雞都驚得撲棱著翅膀飛上了矮墻。
三舅被我這突如其來的、完全超出預期的巨大反應徹底驚呆了！他剛蹙起的眉頭瞬間僵住，張開的嘴忘了合攏，那句責備被硬生生噎在了喉嚨里。他臉上那點因心疼碗和糧食而起的薄怒，迅速被驚愕、慌亂和無措所取代。他大概從未見過我如此崩潰的模樣。他高大的身體僵硬地杵在門口，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姥姥聞聲從灶房小跑出來，看到地上的狼藉和癱坐在碎片旁、哭得幾乎背過氣去的我，再看看呆若木雞的三舅，瞬間明白了大半。她渾濁的眼里滿是心疼，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她沒有立刻去收拾地上的碎片粥液，也沒有責備任何人。她只是彎下佝僂的腰，伸出那雙粗糙卻無比溫暖的手，小心翼翼地將我從冰冷的地上、從那片危險的狼藉邊緣，抱了起來。她把我緊緊摟在懷里，布滿老繭的手掌一遍遍、無比輕柔地拍撫著我劇烈起伏、哭得直抽抽的后背，枯瘦的下巴輕輕抵著我的頭頂。
“好了好了……別哭了……不哭了啊……”姥姥的聲音低沉沙啞，像磨損的舊唱片，卻帶著一種神奇的、能撫平驚濤駭浪的魔力，“一個碗……打了就打了……飯灑了……姥姥再熬……不哭了啊……你想爹娘了……姥知道……姥知道……”她反復念叨著，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柔，像一首古老的催眠曲。她枯瘦卻有力的手臂緊緊環(huán)抱著我，仿佛要將我所有的悲傷和不安都擠壓出去，將她身上那源于大地、歷經風霜卻永不枯竭的溫暖與堅韌，源源不斷地注入我因離別而凍僵的小小心靈。
我在姥姥那帶著柴火和泥土氣息的懷抱里，哭得聲嘶力竭，筋疲力盡。淚水浸濕了她肩頭深藍色的粗布衣衫。三舅默默地蹲下身，找來簸箕和掃帚，開始小心翼翼地清理地上的碎片和已經冷卻粘稠的粥漬，動作輕得幾乎聽不到聲音。窗外，黃河灘的風依舊嗚咽著，暮色四合，將黃土小院溫柔地包裹。打碎的碗無法復原，潑灑的粥無法收回，父母遠在奶奶家的身影依舊模糊。但姥姥那沉默而堅實的懷抱，如同驚濤駭浪中終于觸及的岸，讓我這只在孤獨與思念中顛簸太久的小船，得以喘息，得以在淚水的沖刷中，模模糊糊地感知到：縱使世界傾覆，總有一方懷抱，能承接你所有的脆弱與破碎。這方懷抱的溫暖與那碗打碎的冰涼，共同構成了童年離歌里最痛徹心扉也最深沉悠遠的復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