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的降臨,如同投入滾油的一滴清水,在嶄新的“轉(zhuǎn)花樓”里炸開過短暫的喧騰。然而那喧騰的泡沫迅速破滅,沉淀下來的,是一種異樣的寂靜。這寂靜的核心,便是襁褓中的弟弟。
他與我,仿佛被命運之手塑成河床的兩岸,質(zhì)地迥然不同。母親無數(shù)次在燈下疲憊地揉著額角,目光在我與搖籃間逡巡,嘆息如同磨損的舊風(fēng)箱:“這姐弟倆,一個天,一個地喲!” 她的嘆息里沉淀著對往昔的恐懼和對當(dāng)下的困惑。她說起我的嬰兒時期,是姥姥家小院不堪回首的漫長黑夜——我像一枚不知疲倦的哭嚎陀螺,用尖利的聲波切割著所有人的神經(jīng)。姥姥、小姨、二姨,如同被無形的繩索捆綁在磨盤上,必須接力般抱著我這枚滾燙的“哭彈”,在狹窄的堂屋里踱步、搖晃,耗盡所有氣力與耐心,才能換取黎明前短暫幾個鐘頭的死寂。我的哭聲是黃河灘上永不停歇的凄厲風(fēng)哨。
而弟弟,他安靜得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他不哭,不鬧,不索取。餓了,只會微微蠕動小嘴,發(fā)出小貓般細(xì)弱的嚶嚀;尿濕了,也只是不舒服地扭動幾下,眉頭蹙起一道淺淡的褶。更多時候,他只是睜著一雙過分黑亮的眼睛,定定地望著虛空,或是屋頂那根散發(fā)著新鮮松木香氣的粗壯房梁。他的視線沒有焦點,空茫得像蒙著霧氣的深井。別人逗弄,拿撥浪鼓在他眼前搖晃,用夸張的聲調(diào)呼喚,他偶爾會牽動嘴角,露出一個極淡、極短促的、如同水波漣漪般轉(zhuǎn)瞬即逝的笑容,隨即又沉入那無邊無際的安靜里。
這過分的安靜,如同深秋曠野里無聲蔓延的濃霧,漸漸在母親心頭淤積成沉重的、冰冷的不安。這安靜,與我幼年刺破耳膜的哭嚎同樣令人心悸。它不符合一個嬰兒應(yīng)有的生氣,它太像……太像某種缺失的征兆。疑慮如同水底的暗草,纏繞著母親疲憊的神經(jīng),越收越緊。
終于,在一個天色陰沉的午后,母親再也無法忍受這令人窒息的寂靜。她用厚厚的棉被將弟弟嚴(yán)嚴(yán)實實包裹好,只露出一張過分安靜的小臉,抱著他,腳步匆忙而沉重地走向了縣城邊緣一條深巷。巷子盡頭,一個門臉破舊、窗戶糊著發(fā)黃報紙的“診所”,門楣上掛著一塊字跡模糊的木牌??諝饫飶浡鴿饬掖瘫堑牧淤|(zhì)消毒水味和一種陳年草藥腐敗后的酸餿氣。
昏暗的屋內(nèi),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領(lǐng)口袖口沾著可疑污漬長褂的干瘦老頭,架著斷了一條腿、用膠布纏著的眼鏡。他抬起渾濁的眼,目光像遲鈍的探針,在母親焦慮的臉上掃過,最終落在她懷中的襁褓上。他伸出枯枝般、指甲縫里嵌著黑泥的手指,動作粗魯?shù)叵崎_被角。弟弟那異常碩大的頭顱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突兀,前額寬闊,幾乎占去了小臉一半的位置。大夫的手指帶著冰涼的觸感,用力按了按那柔軟的前囟門,又扒開弟弟的眼皮,用手電筒(電池顯然不足,光線昏黃微弱)直直照射那深潭般的瞳孔。
弟弟沒有任何反應(yīng)。沒有躲避強光的不適,沒有被驚擾的哭鬧。他依舊安靜地躺著,任由那昏黃的光束在他空茫的眼底晃動,如同照射一口毫無波瀾的古井。
干瘦老頭收回手電,摘下眼鏡,用骯臟的衣角擦了擦鏡片,重新戴上。他干癟的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仿佛在艱難地吞咽著什么。最終,他用一種混合著職業(yè)性的冷漠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殘忍的“洞悉”語氣,對著臉色煞白、呼吸都屏住的母親,清晰而緩慢地吐出了幾個字:
“這孩子……頭恁大,又恁靜……瞧著不對勁。小心點吧,怕是……弱智。”
“弱智”!
這兩個字,如同兩枚燒紅的鐵釘,裹挾著消毒水的冰冷腥氣,狠狠楔進(jìn)母親緊繃的神經(jīng)!她抱著弟弟的手臂猛地一顫,仿佛懷中的襁褓瞬間重逾千斤,又或是一塊即將灼傷皮肉的烙鐵!她下意識地想后退,腳跟卻撞在身后一張瘸腿的木凳上,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懷里的弟弟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震動驚擾,小腦袋微微偏了一下,那空茫的眼神掠過母親瞬間失血的臉龐,依舊沒有任何波瀾,又緩緩移開,落回虛空中的某一點。
診所里污濁的空氣瞬間凝固了。劣質(zhì)消毒水的味道、草藥的腐敗氣、還有那大夫身上散發(fā)的、如同陳年煙油般的體味,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毒霧。母親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眼前陣陣發(fā)黑,耳朵里嗡嗡作響。大夫后面還說了些什么,關(guān)于“發(fā)育遲緩”、“腦積水可能”,聲音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yuǎn)。她只死死盯著弟弟那過分安靜、毫無生氣的臉,巨大的恐懼如同黃河決堤的濁浪,瞬間將她徹底吞沒。那嶄新的“轉(zhuǎn)花樓”所帶來的萬丈豪情,那“轉(zhuǎn)花樓”里回蕩的嬰兒啼哭所象征的無限未來,在這“弱智”二字冰冷鋒利的審判下,轟然坍塌,化作一片絕望的廢墟。她抱著弟弟,如同抱著一個突然被宣判為廢品的、沉重而燙手的希望殘骸,踉蹌著沖出了那間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昏暗診所。身后,那干瘦老頭冷漠的目光,像兩道冰冷的追光,釘在她倉皇逃離的背影上。
自診所歸家,那“轉(zhuǎn)花樓”巨大的青磚墻壁仿佛陡然失去了支撐,向內(nèi)傾斜,壓得人喘不過氣。曾經(jīng)象征榮光與希望的高闊空間,此刻只回響著令人窒息的寂靜和母親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弟弟依舊安靜地躺在搖籃里,對周遭彌漫的絕望風(fēng)暴毫無知覺。他偶爾睜開的眼睛,那空茫的、映不出人影的黑,此刻在母親眼中,成了“弱智”二字最刺眼的注解。
母親的視線,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猛地、牢牢地鎖定了我——這個在弟弟巨大陰影下暫時被忽略的存在。那目光不再是往日的溫和,而是淬了冰、淬了火,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絕望的灼熱。她幾步跨到我面前,手指帶著驚人的力道,猛地鉗住我的肩膀,指甲幾乎要掐進(jìn)我的皮肉里。疼痛讓我瑟縮了一下,本能地想掙脫,卻被她抓得更緊。
“歡歡!”她的聲音嘶啞,像砂紙磨過粗粷的木板,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意味,“你給我聽好了!好好學(xué)!拼了命也要學(xué)!聽見沒?!你得爭氣!你得考上大學(xué)!一定!必須??!” 她的眼睛因缺乏睡眠和巨大的焦慮而布滿血絲,此刻死死地盯著我,瞳孔深處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那是希望被驟然掐滅后,將所有殘存的、孤注一擲的賭注,全部押在另一張牌上的瘋狂!弟弟那安靜而巨大的頭顱,此刻成了懸在我頭頂?shù)倪_(dá)摩克利斯之劍,成了母親鞭策我前行的、沾著血淚的鞭子。她那嘶啞的、帶著血腥味的命令,如同最原始的符咒,深深地烙進(jìn)了我懵懂又驚懼的骨髓里。那一刻,我懵懂地知道,我的童年,那個曾在姥姥家河灘上撿拾貝殼、在村小教室里恐懼尿褲子的童年,被這突如其來的、名為“責(zé)任”與“救贖”的巨石,徹底碾碎了。
弟弟的診斷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絕望漣漪尚未平息,更猛烈的風(fēng)暴已在父母心中醞釀成形。那耗費巨資、象征榮光的“轉(zhuǎn)花樓”,此刻在母親眼中,已成了禁錮未來的巨大牢籠。黃河故道深處的閉塞村莊,那點著煤油燈的村小,那愚昧的鄉(xiāng)野大夫……這一切,都成了可能吞噬弟弟微弱希望、也扼殺我唯一出路的可怕泥沼。
母親的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銳利和決絕,她不再與父親討論,而是用一種近乎命令的、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走!必須走!離開這兒!回縣城去!歡歡要上學(xué)!上縣里最好的小學(xué)!長凱,也得去城里的大醫(yī)院瞧!不能再耽擱了!”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斬斷所有退路的狠勁。父親臉上那“衣錦還鄉(xiāng)”的豪情早已被現(xiàn)實的冷水澆透,弟弟的陰影和母親的決絕像兩座沉重的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目光觸及母親眼中那冰冷的、燃燒著孤注一擲火焰的眼神,最終只是頹然地垂下頭,悶悶地“嗯”了一聲。那嶄新的“轉(zhuǎn)花樓”,這座承載著他所有鄉(xiāng)土情結(jié)和光宗耀祖夢想的巍峨宮殿,在妻子斬釘截鐵的“離開”二字面前,轟然倒塌,淪為一座巨大而冰冷的、只住了短短幾個月的紀(jì)念碑。
一九八七年深秋,當(dāng)黃河灘的蘆葦穗子徹底枯白,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時,我們?nèi)缤与y般,倉促地離開了那座耗費父親全部心血和財富的“轉(zhuǎn)花樓”。一輛租來的、沾滿泥漿的破舊拖拉機,“突突突”地噴吐著黑煙,載著寥寥幾件必需的家具、鍋碗瓢盆,以及我們一家四口(包括襁褓中依舊過分安靜的弟弟),碾過村口泥濘的土路,駛向未知的縣城生活。車輪卷起的塵土,如同一聲沉重的嘆息,模糊了身后那青磚灰瓦、在秋陽下顯得格外孤寂冷清的龐大輪廓。車斗顛簸得厲害,弟弟在母親懷里不安地蠕動了一下,依舊沒有哭。我緊緊抓著車斗冰冷的鐵欄,回頭望去,“轉(zhuǎn)花樓”在飛揚的塵土中迅速縮小、模糊,最終消失在視野盡頭。一種混合著逃離的輕松和對那巨大空曠新生的莫名眷戀,像冰冷的河水,悄然漫過心頭。
縣城北街深處,兩間低矮的舊瓦房,便是我們新的棲身之所。墻體是斑駁的灰磚,糊著早已發(fā)黃剝落的舊報紙。狹窄的木格窗欞上,糊著新?lián)Q的、脆生生的白紙,卻依舊擋不住深秋的寒意絲絲滲透。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土地,踩上去硬邦邦的。屋子又小又暗,彌漫著一股陳年霉味和隔壁飄來的、劣質(zhì)煤球燃燒的嗆人煙氣。與寬敞明亮、散發(fā)著嶄新石灰味的“轉(zhuǎn)花樓”相比,這里如同一個陰暗潮濕的洞穴。
然而,母親那雙被生活磨礪得無比粗糙的手,卻有著點石成金的魔力。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蟻,用廉價的舊花布仔細(xì)遮蓋了斑駁的墻壁;用漿洗得發(fā)白、帶著陽光皂角香氣的舊床單鋪平了坑洼的泥地;在唯一的窗臺上,用撿來的破搪瓷缸子養(yǎng)了幾棵綠意盎然的蒜苗。一盞十五瓦的白熾燈泡懸掛在屋子中央,昏黃的光暈下,小小的空間竟也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條,散發(fā)出一種清貧卻異常潔凈、溫暖的微光。這微光,成了我們逃離“轉(zhuǎn)花樓”陰影后,第一個小小的、堅實的岸。
父親很快沉入了他新的角色——糧食局供應(yīng)站的保管員。帆布包再次掛上肩頭,清點麻袋、過磅糧食、記錄枯燥數(shù)字的日子,取代了天南海北的奔波。他依舊早出晚歸,身上帶著揮之不去的、混合著塵土和陳年谷物氣息的味道。母親則告別了化肥廠刺鼻的氨水和危險的夜班,成了機修廠的白班會計。算盤珠子的噼啪聲和賬簿上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是她新的戰(zhàn)場。然而,新的問題像冰冷的藤蔓,迅速纏住了這個剛剛起步的小家——我和弟弟,這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像兩只嗷嗷待哺的雛鳥,白天誰來照料?
這一次,頂上來的是小姨。她才十五歲,臉頰還帶著未褪盡的嬰兒肥,梳著兩條烏黑油亮的麻花辮,眼神清澈得像文言河的水。當(dāng)母親用帶著歉疚和疲憊的聲音向她求助時,這個半大的姑娘,竟毫不猶豫地、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勇敢,用力點了點頭:“姐,你放心上班!歡歡和弟弟交給我!” 她的聲音清脆,像清晨的鳥鳴,瞬間驅(qū)散了小屋里的愁云。
于是,小姨稚嫩的肩膀,過早地扛起了兩個孩子的重量。白天,當(dāng)父母的身影消失在窄巷盡頭,這兩間小小的瓦房,就成了我們?nèi)齻€人的王國。小姨是無所不能的“女王”。她像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輛除了鈴鐺不響全身都呻吟的舊三輪車!車斗不大,鋪上厚厚的舊棉墊,就成了我和弟弟移動的寶座。
深秋的縣城街道,彌漫著煤煙、塵土和早點攤子炸油條的混合氣味。寒風(fēng)開始顯出凜冽的爪牙。小姨把弟弟用厚厚的棉被裹成一只結(jié)實的粽子,牢牢固定在車斗最里面。我則穿著母親改小的舊棉襖,擠在弟弟旁邊。小姨深吸一口氣,一腳蹬上那輛沉重的破三輪車,瘦小的身體因為用力而微微前傾。車輪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碾過坑洼不平的碎石路,開始緩緩移動。
“坐穩(wěn)嘍!出發(fā)!”小姨清脆的吆喝聲在寒風(fēng)中飄散,帶著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昂揚。
她蹬著車,載著我們,像一艘勇敢的小船,駛?cè)肟h城生活的河流。我們穿過飄散著豆腥味的豆腐坊小巷;在熱氣騰騰、人聲鼎沸的菜市場門口好奇張望(小姨會停下車,用省下的零花錢給我買一根裹著厚厚芝麻的、焦香酥脆的麻糖);在供銷社巨大的、蒙著灰塵的玻璃柜臺前流連忘返(盯著里面五顏六色的糖果和鐵皮玩具,雖然知道買不起);甚至膽大包天地把車蹬到縣城西頭正在修建的新公路旁,看巨大的壓路機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將松軟的黃土碾得堅實如鐵……寒風(fēng)刮在小姨年輕光潔的臉上,凍得鼻尖通紅,呵出的白氣在她額前碎發(fā)上凝結(jié)成細(xì)小的霜花。蹬上坡時,她纖細(xì)的腰背弓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單薄的棉襖下凸起嶙峋的肩胛骨,車輪沉重得幾乎停滯。她咬著牙,喉嚨里發(fā)出悶悶的“嗯嗯”聲,雙腳死命地踩著踏板,汗水混著寒氣浸濕了她額角的鬢發(fā)。下坡時,風(fēng)灌滿她寬大的舊棉襖,像鼓起一面小小的帆,三輪車帶著失控般的速度沖下去,她清脆的笑聲和我的尖叫、弟弟懵懂的咿呀聲混合在一起,在空曠的街道上飛揚,暫時沖散了生活的沉重。
她會在路邊賣烤紅薯的老頭那兒停下,花五分錢買一個烤得焦香流蜜、燙得拿不住的大紅薯。我們?nèi)齻€擠在背風(fēng)的墻角,小姨小心地剝開滾燙焦黑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黃軟糯、冒著騰騰熱氣的瓤。她把最甜最軟的心兒掰給弟弟(弟弟只會小口小口地抿),再把剩下的一大半塞給我。那滾燙的、帶著炭火焦香的甘甜,混合著深秋街頭清冽的空氣,從舌尖一直暖到心窩。小姨自己只啃著一點點邊角,鼻尖上沾著一點黑灰,看著我和弟弟狼吞虎咽,那雙月牙眼里盛滿了純粹的、如同陽光般溫暖的滿足。這輛破舊的三輪車,小姨瘦弱卻奮力蹬踏的背影,烤紅薯那燙手的香甜,成了灰暗縣城生活里最明亮、最溫暖的色彩。小姨用她十五歲的肩膀和不知疲倦的笑聲,在兩個懵懂孩童與世界初遇的寒冷季節(jié)里,搭建起一座搖搖晃晃卻無比堅固的、名為“守護(hù)”的橋。
冬意漸濃,寒風(fēng)開始在縣城狹窄的街巷里呼嘯著打旋,卷起枯葉和塵土。就在這蕭瑟的時節(jié),一個更沉重、更古老的消息,如同冰雹般砸進(jìn)了我們剛剛在縣城安頓下來的、尚顯脆弱的小家——父親的奶奶,我的曾祖母,那位在黃河故道深處活成了精的、如同古樹般盤根錯節(jié)的老祖宗,在一個寒冷的冬夜,于睡夢中悄然離世了。享年九十有三。
消息是爺爺托人捎來的,只有簡單的幾個字:“恁奶老了?!鄙有湃四樕蠋е环N經(jīng)歷過太多生死的、近乎麻木的平靜。父親接到那張薄薄的字條時,正蹲在門口修理那輛破三輪車的鏈條,手上沾滿了黑乎乎的機油。他展開紙條,目光在那幾個字上凝固了。時間仿佛靜止了幾秒。隨即,他身軀猛地一晃,像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手里的扳鉗“哐當(dāng)”一聲掉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短促、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嗚咽,隨即猛地用那雙沾滿油污的大手捂住了臉。肩膀開始劇烈地、無聲地聳動起來,指縫里迅速滲出滾燙的、混著機油黑漬的淚水。那是一種源自生命最深處的、無法抑制的、近乎崩潰的悲慟。他猛地站起身,不顧一切地沖出狹小的出租屋,像一頭失魂落魄的困獸,在寒風(fēng)凜冽的窄巷里漫無目的地狂奔、嘶吼,最終蜷縮在巷口冰冷的墻角,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撕心裂肺的嚎哭!那哭聲蒼涼、絕望,穿透寒冷的空氣,震得屋檐上的冰凌都簌簌欲落。這哭聲里,不僅是對一位高壽至親離去的悲痛,更像是對自身血脈源頭驟然斷裂的恐慌,是對那黃土深處、他曾引以為傲的“根”的最后一次絕望的擁抱。
曾祖母的葬禮,在黃河故道深處那個我們剛剛逃離的村莊舉行。父親帶著我們,如同奔赴一場無法回避的、最后的朝圣。棺材就放在那座我們只住了幾個月的“轉(zhuǎn)花樓”巨大的堂屋里。曾經(jīng)嶄新的、散發(fā)著石灰和油漆氣味的空間,此刻被濃烈的香燭紙錢燃燒的煙霧、劣質(zhì)花圈散發(fā)的刺鼻化學(xué)氣味以及一種更深沉的、屬于死亡本身的冰冷氣息所充斥。一口厚重的、刷著深褐色油漆的柏木棺材,像一艘來自幽冥的巨舟,停泊在堂屋正中。
父親和他的堂兄弟們——那些同樣被曾祖母的根系緊緊纏繞的漢子們——披著粗糙的白色孝布,跪倒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圍在棺木四周。他們的哭聲震天動地,帶著一種近乎原始和儀式感的悲愴。堂叔哭得最為慘烈,額頭一下下重重地磕在堅硬冰冷的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很快便洇開一片暗紅的血印。他涕淚橫流,混合著泥土和香灰,糊滿了整張臉,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艱難的抽噎,肩膀劇烈地抖動著,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哭出來。聲音嘶啞,此起彼伏,形成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聲浪潮。這哭聲不是為了給誰聽,而是源自血脈深處最本能的、對生命源頭消逝的巨大空洞的恐懼與哀鳴。
我裹著一件不合身的白色小孝衣,被這震耳欲聾、充滿男性粗獷力量的悲慟場面嚇壞了,緊緊依偎在母親腿邊,只敢從人縫里怯生生地偷看。曾祖母……那個滿頭銀絲如同霜雪、臉上皺紋深得像刀刻斧劈、腰背佝僂得幾乎對折的老太太形象,在記憶中并不清晰,卻異常深刻。印象最深的是弟弟出生才三天時,她竟然不顧年邁,顫巍巍地親自端來一盆溫水,枯枝般的手指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輕柔,仔細(xì)地為那個渾身通紅、皺巴巴的小肉團(tuán)擦洗身體。渾濁的老眼里,那一刻竟煥發(fā)出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光亮。而當(dāng)母親后來領(lǐng)著我抱著弟弟去看望她時,她那枯瘦的手總是越過我,急切而精準(zhǔn)地伸向襁褓中的弟弟,布滿老年斑的臉上擠出慈祥卻疏離的笑容,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著“俺的乖重孫……”。對我,她只是偶爾用那渾濁的目光淡淡掃過,如同掃過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擺設(shè)。那時小小的心里,便本能地生出一種被忽視的委屈和不解。此刻,看著棺木前父親和堂叔們哭得死去活來的模樣,再想想曾祖母那越過我伸向弟弟的手,一種懵懂的、復(fù)雜的情緒在心底滋生:原來死亡,也分親疏遠(yuǎn)近;原來悲痛,也帶著難以言說的偏頗。這宏大的死亡儀式,第一次讓我模糊地觸摸到血脈鏈條中那冰冷的重量,以及自己在這鏈條上,那無法言說的、微妙的、帶著一絲涼意的位置。
葬禮的喧囂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滿地狼藉的紙灰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我們帶著一身香燭的余味和黃土的塵埃,再次回到縣城北街那兩間狹窄卻溫暖的出租屋。小姨早已燒旺了爐火,小小的屋子里彌漫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帶著煤火暖意和食物香氣的味道。弟弟依舊安靜地躺在搖籃里,睜著那雙過分黑亮的、空茫的眼睛,仿佛剛剛經(jīng)歷的那場關(guān)于死亡的巨大風(fēng)暴,只是遙遠(yuǎn)天際傳來的一聲模糊雷鳴。
爐火跳躍著,昏黃的光暈溫柔地涂抹在墻壁上。母親坐在小凳上,沉默地縫補著父親在葬禮上扯破的衣角,側(cè)臉在光影中顯得異常疲憊。父親則蜷縮在屋子最暗的角落,雙手深深插進(jìn)頭發(fā)里,肩膀微微塌陷,仿佛被抽走了脊梁。曾祖母的離去,連同弟弟那懸而未決的陰影,像兩座無形的大山,沉沉地壓在這個剛剛啟航的小家庭上空。
小姨端來一碗冒著熱氣的、熬得濃稠的小米粥,輕輕放在父親腳邊。然后,她走到搖籃邊,俯下身,用她那特有的、帶著少女清甜氣息的聲音,輕輕地、一遍遍地呼喚著弟弟的小名。弟弟依舊沒有太多反應(yīng),只是在她堅持不懈的溫柔呼喚中,那空茫的眼神似乎微微動了一下,小小的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微弱地向上牽拉了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就在這時,我抬起頭,目光越過昏黃的燈火,望向窗外??h城深冬的夜空,是濃得化不開的墨藍(lán),幾粒寒星疏落地釘在天幕上,發(fā)出微弱卻固執(zhí)的光芒。寒風(fēng)掠過屋檐,發(fā)出低沉的嗚咽,如同大地悠長的嘆息。
在這片新生的、尚顯脆弱的屋檐下,死亡投下了它巨大的陰影,無聲的疑云仍在盤旋,前路如同窗外深沉的夜色般迷茫未卜。然而,爐膛里煤塊燃燒發(fā)出的細(xì)微噼啪聲,小姨低柔的哼唱,母親手中針線穿過布料的沙沙輕響,連同弟弟嘴角那幾乎無法捕捉的、微弱的弧度……這些細(xì)微的聲響和微光,如同寒夜里的點點星火,微弱卻頑強地閃爍著,無聲地宣告著生命本身那堅韌不屈的、向前的力量。這力量,將在漫長的時光里,與陰影和寒流反復(fù)角力,于無聲處,刻下屬于我們的、深淺不一的轍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