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緊張危險的地下工作中流逝。一年，又一年。
我從天津又輾轉到了上海，在不同的掩護身份下活動。我在紗廠做過女工，在富人家當過粗使丫鬟，在弄堂口擺過賣針頭線腦的小攤。我傳遞過情報，掩護過同志，也親眼見過身邊的人被帶走，血染弄堂。
我變得沉默，警惕，像一把藏在破舊刀鞘里的利刃。只有在深夜，偶爾會想起那個在磚窯里逼我認字、眼神清亮灼人的官家小姐。她還活著嗎？她在哪里？
又是一次重要的秘密任務。上級得到情報，一名攜帶重要電臺密碼本和地下黨名單的特派員，將在今晚乘火車抵達上海西站，但叛徒出賣了消息，敵人布下了天羅地網。我們的任務是混入車站，不惜一切代價接應特派員，將他安全轉移。
車站里人群熙攘，氣氛卻透著詭異的緊張。便衣特務的眼神像鷹隼一樣掃視著每一個人。我和另外兩位同志混在接站的人群里，心臟提到了嗓子眼。
火車噴吐著濃煙，緩緩進站。
人群騷動起來。我們死死盯著預定的車廂門。
車門打開，旅客涌出。瞬間，好幾處同時發(fā)生了騷亂！顯然是不同小組的同志在故意制造混亂，試圖引開敵人的注意力！
機會！我看到目標車廂門口，一個戴著禮帽、提著皮箱的男人在混亂中快步下車，但立刻被兩個看似普通的旅客一左一右“攙扶”住——是我們的人！
“動手！”耳邊傳來低聲指令。
我們立刻向前擠去，準備接應。
突然，側面沖過來一隊黑衣警察，直撲目標！槍聲響起！人群頓時炸開鍋，尖叫哭喊，四散奔逃！
計劃被打亂！我們的人奮力抵抗，試圖掩護特派員沖出去。
一片混亂中，我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幾步之外！
一個穿著深藍色陰丹士林布旗袍、圍著素色絲巾的女人，正被一個彪形大漢粗暴地扭住胳膊，往站臺柱子后面拖拽！她用力掙扎著，頭巾掉落——
那張臉！蒼白，清瘦，眼角有了細紋，但那雙眼睛！那雙清亮、銳利、此刻燃燒著憤怒和決絕的眼睛！
是沈知棠！
她沒死！她也在執(zhí)行任務？！那個被挾持的特派員……難道是她要接應的人？還是她自己就是……
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卻先于意識動了！
“放開她！”
我尖叫著，像一頭被激怒的母豹，猛地撞開身邊慌亂的人群，撲了過去！多年練就的身手在這一刻爆發(fā)，我精準地一腳踹在那大漢的膝窩！
大漢猝不及防，慘叫一聲松了手。沈知棠趁機掙脫，回頭看到我，眼中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震驚！
“是你？！”
來不及任何敘舊！另一個特務已經拔槍對準了她！
“小心！”我猛地將她往旁邊一堆行李后一推！
“砰！”
子彈灼熱地擦過我的肩胛，帶出一溜血花。劇痛傳來，我卻仿佛感覺不到，反手抄起地上一根不知道誰掉落的扁擔，狠狠掄在那特務的手腕上！
槍掉在地上。
“走！快走！”我沖沈知棠嘶吼，撿起槍，對著沖過來的敵人胡亂射擊，試圖壓制。我知道我撐不了多久，但必須讓她走！
沈知棠看著我，眼神復雜如風暴，有震驚，有擔憂，有瞬間的了然，更有一種深切的、無法言說的痛楚。但她沒有猶豫——任務高于一切，這是刻在我們骨子里的鐵律。
她一咬牙，轉身迅速消失在混亂的人群中。
我背靠著冰冷的柱子，用并不熟練的姿勢握著槍，對著圍上來的敵人。肩頭的血浸透了粗布衣裳。站臺的廣播還在徒勞地喊著什么，槍聲、尖叫聲、哨聲響成一片。
視線開始模糊。
我好像又看到了那個戲臺，水袖翻飛，咿咿呀呀唱著繁華一夢?？吹搅死罡畟仍耗菙偙涞难？吹搅舜u窯里跳躍的炭火和那雙清亮的眼睛。看到了老鐘死灰的臉。看到了天津衛(wèi)裁縫鋪里那盞昏黃的燈?？吹搅藷o數(shù)次在黑夜里潛行、傳遞、掙扎的畫面……
那些破碎的、染血的、冰冷的、卻又灼熱的片段，像潮水一樣涌上來。
值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雙清亮的眼睛，終于又看到了。她活著，她還在跑，還在燒。
這就夠了。
意識渙散的最后一刻，我仿佛聽到極遠處，傳來一聲隱約的、沉悶的爆炸聲——像是火車頭被炸毀了？還是別的什么？
然后，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吞沒下來。
我倒在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離天亮，似乎只差那么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