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回家。”
這四個字像一枚無聲的炸彈，在我的腦海里轟然引爆。家？這里怎么可能是家？我的家在千里之外的一座北方小城，在我媽去世、我爸再婚后，那個所謂的“家”也早已名存實亡。而阿虎這句話里的暖意，卻比我親生父親那常年冰冷的問候，要真實一萬倍。
我的視線死死地釘在那盤糖醋鯉魚上。我的胃在劇烈地抽搐，一半是因為饑餓，一半是因為震驚。我緩緩地走到桌邊，拿起筷子。我的手在抖，幾乎夾不住。
我夾起一小塊魚肉，放進嘴里。
酥脆的外皮，鮮嫩的魚肉，以及那恰到好處、多一分則膩、少一分則寡的酸甜醬汁……當它在我的舌尖上化開時，一股溫熱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我緊繃了二十多個小時的神經(jīng)。眼淚，毫無征兆地奪眶而出。
是這個味道。
就是這個味道。
這不是簡單的模仿，不是頂級大廚的復刻。這里面有我媽獨有的習慣——她總會在醬汁里多放半勺鎮(zhèn)江香醋，再用一點點豬油來提香。這個秘密，她只告訴過我一個人。
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完全顧不上什么風度，也忘掉了自己囚犯的身份。這不僅僅是在填飽肚子，更像是一場遲到了三年的、與母親的重逢。我一邊吃，一邊流淚，咸澀的淚水混進酸甜的醬汁里，變成了世界上最復雜的味道。
阿虎沒有催促，也沒有打擾，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直到我將整條魚，連同盤子里最后一滴醬汁都用米飯刮干凈之后，他才遞過來一張溫熱的濕毛巾。
“陳陽先生，現(xiàn)在感覺好些了嗎？”
我接過毛巾，擦了擦臉，情緒已經(jīng)平復了大半。那盤魚像一劑強效鎮(zhèn)定劑，撫平了我所有的焦躁和恐懼。我知道，抗議和掙扎是徒勞的。對方既然能花如此大的力氣把我弄到這里，甚至能完美復刻出我母親的味道，就絕不可能輕易放我走。他們的目的，遠比我想象的要復雜。
我的策略改變了。逃跑是下策，在摸清狀況之前，活下去，并且搞清楚真相，才是上策。
“謝謝?！蔽野衙磉f還給他，聲音有些沙啞，“我餓了。明天開始，請按時給我送餐?！?/p>
阿虎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微笑之外的表情，那是一種贊許。“當然，先生。您有什么特別想吃的，也可以告訴我。我們的廚師團隊能滿足您的一切需求?！?/p>
“我想知道，這道菜是誰做的？”我盯著他的眼睛。
“是老板親自吩咐，由廚師團隊嚴格按照一份食譜制作的?！卑⒒⒒卮鸬玫嗡宦?/p>
“那份食譜……是誰給你們的？”我追問道。
“抱歉，先生。我無權回答這個問題?！彼⑽⒐恚兆吡瞬途?，“您好好休息。明天開始，除了這個房間，別墅一層的客廳、書房和健身房，您都可以自由活動?！?/p>
說完，他便離開了。
腳踝上的金鏈依然在，但我的活動范圍，擴大了。這是一種示好，也是一種試探。
第二天，我開始探索我的“新家”。這棟別墅大得驚人，坐落在懸崖之上，三面環(huán)海，只有一條通往內(nèi)陸的公路，我猜想必定有重兵把守。一層除了我的房間，還有一個巨大的客廳，擁有270度的環(huán)繞海景?？蛷d的影音系統(tǒng)是我夢寐以求的頂級配置，媒體庫里分門別類地放好了我喜歡的所有電影和劇集，從冷門的科幻片到最新的高分美劇，一部不落。
書房更是讓我震驚。一整面墻的書柜里，擺滿了各種書籍。不僅有我讀過的所有計算機專業(yè)書籍的最新版，還有我購物車里收藏了很久卻一直沒舍得買的原版小說和設計畫冊。甚至，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套我小學時最愛看的《冒險小虎隊》。
健身房里的器材比我花錢辦卡的商業(yè)健身房還要齊全。冰箱里永遠有冰鎮(zhèn)好的巴黎水和依云，都是我平時偶爾才會奢侈一下的牌子。
這一切的細節(jié)，都像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將我牢牢地包裹起來。綁匪對我的了解，已經(jīng)深入到了我的靈魂深處。他們知道我的過去，洞悉我的喜好，滿足我的一切物質和精神需求。這種感覺，比任何酷刑都更讓人毛骨悚然它讓我覺得自己像一個被放在玻璃箱里的標本，每一個細胞都被人研究得清清楚楚。
我開始和阿虎進行一種微妙的博弈。
我不再質問，不再反抗，而是像一個真正的主人一樣，每天向他提出各種要求。
“阿虎，我想喝手沖咖啡，豆子要耶加雪菲的，中度烘焙?！?/p>
“阿虎，媒體庫里的《銀翼殺手》版本不對，我想要導演剪輯版?！?/p>
“阿虎，幫我找一本《代碼大全》，我記得應該放在書架第三排?！?/p>
他總能精準而高效地滿足我的一切。他就像一個全能的AI管家，冷靜、專業(yè)，但沒有任何多余的情感流露。我試圖從與他的對話中找到蛛絲馬跡，但他就像一口深井，無論我扔下什么石頭，都聽不到一絲回響。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周。我規(guī)律作息，鍛煉身體，閱讀看片，吃著米其林級別的三餐。除了腳踝上的鏈子和無法與外界聯(lián)系，我過上了自己以前連做夢都不敢想的生活。我的身體在迅速恢復，甚至比被綁架前還要健康，但我的內(nèi)心卻越來越不安。
這種“款待”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精神壓力。我像一只被精心喂養(yǎng)的祭品，不知道自己將在哪一天，被送上什么樣的祭壇。
終于，我找到了一個突破口。
那天下午，我在書房里翻看一本關于算法理論的書，大腦卻因為太久沒有進行高強度的邏輯思考而感到一陣空虛。我叫來了正在修剪室內(nèi)綠植的阿虎。
“阿虎，我很無聊?！蔽液仙蠒届o地對他說。
“先生，如果您覺得書和電影無法滿足您，我們可以安排一些其他的娛樂活動?！?/p>
“不，”我搖了搖頭，“我是個程序員。我的大腦需要解決問題，需要寫代碼。就像畫家需要畫筆，作家需要紙筆一樣。再這樣下去，我的腦子就要生銹了?！?/p>
我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我需要一臺電腦?！?/p>
阿虎的表情第一次出現(xiàn)了細微的變化，他沉默了片刻?！跋壬?，任何可以和外界聯(lián)系的設備都是被禁止的?！?/p>
“我不需要網(wǎng)絡?！蔽伊⒖萄a充道，“我只要一臺單機，有代碼編輯器和編譯器就行。你們可以隨時檢查電腦，確保我沒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這總可以吧？”
這不僅僅是為了打發(fā)時間，更是我的一個計劃。作為一個頂尖的程序員，電腦就是我的武器。只要能接觸到代碼，我就有信心找到破局的方法。哪怕沒有網(wǎng)絡，我也可以通過分析電腦的系統(tǒng)、軟件，甚至硬件，來尋找線索。
阿虎看著我，眼神里帶著一絲探究。“我需要請示老板?！?/p>
他離開了很久。
就在我以為這個要求會被拒絕時，他回來了，身后還跟著兩個穿著工作服的技術人員，他們推著一個巨大的箱子。
“老板同意了?！卑⒒⒄f，“但他有一個要求。這臺電腦里的所有東西，都屬于他。你寫的每一個字符，都不能刪除?！?/p>
“成交。”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那是一臺我只在科技雜志上見過的頂級工作站。最強的處理器，最頂級的顯卡，巨大的曲面顯示器。對于一個碼農(nóng)來說，這無異于屠龍寶刀。
技術人員很快就安裝調(diào)試好了電腦，然后恭敬地離開。阿虎也退了出去，并貼心地關上了書房的門。
整個書房只剩下我和那臺散發(fā)著科技光芒的機器。
我深吸一口氣，坐在電腦前，久違的興奮感讓我的指尖微微發(fā)燙。我沒有立刻開始寫代碼，而是先仔細地檢查起這臺電腦的系統(tǒng)。純凈的Linux系統(tǒng)，除了必要的開發(fā)工具，沒有任何多余的軟件。硬盤被分成了兩個區(qū)，一個系統(tǒng)區(qū)，一個工作區(qū)。
我像一個偵探一樣，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我檢查了系統(tǒng)的日志文件，查看了硬件信息，試圖找到任何不尋常的地方。但一切都太干凈了，干凈得就像剛剛出廠一樣。
正當我有些失望的時候，一個隱藏的文件夾引起了我的注意。
在工作區(qū)的根目錄下，有一個名為“。archive”的文件夾。在Linux系統(tǒng)中，以點開頭的文件或文件夾默認是隱藏的。對方顯然不想讓我輕易發(fā)現(xiàn)它。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
我敲下命令，進入那個文件夾。里面只有一個文件，一個被壓縮的工程文件，文件名很奇怪，叫做“Firefly.zip”。
螢火蟲。
這個詞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塵封的記憶。
我的父親，是一個極其普通、甚至有些木訥的男人。他也是個程序員，但在一家快要倒閉的國企里混日子，一輩子沒什么建樹。在我童年的記憶里，他最常做的，就是帶我去郊外的田埂上，看夏夜的螢火蟲。他曾對我說：“陽陽，你看，螢火蟲的光雖然微弱，但在最黑的夜里，卻能指引方向?！?/p>
三年前，我媽病逝后不到半年，他就因為一場離奇的車禍去世了。肇事司機逃逸，案子至今未破。
我的手顫抖著，解壓了那個文件。
這是一個完整的C++項目。代碼風格很古老，但邏輯極其嚴密，結構堪稱藝術品。我打開主函數(shù)文件，在文件的最頂端，看到了幾行注釋。
、、 Author： Chen Jianguo
、、 Project: Firefly v1.0
、、 Date： A long time ago。。。
、、 For my son, Yang. May you always find your light in the darkness。
陳建國。
是我父親的名字。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這怎么可能？我父親怎么會寫出如此復雜的代碼？他明明只是一個連“面向對象”都搞不明白的老古董程序員！
我強忍著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顫抖著手，按下了編譯運行的快捷鍵。
程序沒有報錯，順利通過。一個黑色的控制臺窗口彈了出來。
我以為會看到什么復雜的圖形界面，或者是一串串的數(shù)據(jù)。但窗口里，只出現(xiàn)了一行文字。
“請輸入口令?！?/p>
口令？我父親會設置什么口令？我想起了他的生日，我母親的生日，我父母的結婚紀念日，都試了一遍，全部錯誤。
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一個念頭閃過。我試著輸入了那句他曾對我說過的話的拼音首字母。
“yhcgswr，dzhdyl，qnyzyfx?！?/p>
（螢火蟲的光雖然弱，但在最黑的夜里，卻能指引方向。）
回車。
屏幕上的文字消失了。緊接著，一行新的文字緩緩浮現(xiàn)，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我的心臟上。
“陽陽，我的兒子。當你看到這段話時，我大概率已經(jīng)不在了。”
這不是打印出來的字符。我能感覺到，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字符串輸出。它的出現(xiàn)方式，更像是在模擬一種……心跳。
下一秒，我聽到了一個聲音。
一個我以為此生再也聽不到的聲音，從電腦的音箱里，清晰地傳了出來。
“別怕，兒子。游戲，才剛剛開始?！?/p>
那是我父親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