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云低壓,天色晦暗得如同提前入了夜。雨意懸而未決,悶得人心頭發(fā)慌。
顧辭與江婉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時間緊迫,必須在楚懷瑾將那些漏洞百出的堪輿圖作為依據(jù)呈送上去之前,找到能駁斥它的權威。
“精通地理兵事,且有分量直達天聽……”江婉沉吟片刻,眸中微光一閃,“有一人,或可一試?!?/p>
“誰?”
“致仕的老尚書,林文正公?!苯裾Z速加快,“林公曾任兵部尚書多年,對邊境輿圖、各族勢力了如指掌,且性子剛直,雖致仕在家,但在朝中故舊門生眾多,陛下亦時常垂詢其意見。若能得他首肯,一封手書便能直抵御前?!?/p>
顧辭心中一亮,旋即又暗了下去:“林公確是上佳人選??伤先思抑率撕笊罹雍喅觯]門謝客,尤厭黨爭傾軋。我們這般貿(mào)然上門,以何理由求見?即便見了,又如何說服他插手此事?”
直接說楚懷瑾可能通敵?那是自尋死路。說楚懷瑾蠢?更是徒惹笑話。
江婉顯然早已想過這個問題,她從袖中取出方才那本《漠西風物志》,翻到其中一頁,指著一處繪有奇特山脈標記的插圖旁寥寥數(shù)語的注釋。
“林公晚年醉心金石考古,尤好考據(jù)古籍中的地理謬誤。這是他早年批注過的書?!彼闹讣恻c在那行小字上,“你看此處,林公批注‘此山形有誤,應為雙峰并峙,非單峰獨立,著書者恐未親至’?!?/p>
顧辭瞬間明白了:“你是說……我們以請教地理考據(jù)之名,帶上楚懷瑾調(diào)閱的那些存疑孤本,前往求見?旁敲側(cè)擊,讓他自己發(fā)現(xiàn)其中的致命錯漏?”
“唯有此法。”江婉頷首,“成與不成,皆看天意,以及林公是否還保有昔年的銳眼和憂國之心?!?/p>
事不宜遲。兩人立刻分頭行動。江婉利用職權,以核查舊檔的名義,悄然將楚懷瑾調(diào)閱過的那幾份最關鍵、標注最模糊的邊境堪輿孤本“借”出。顧辭則負責準備拜帖和合適的由頭——他以偶得前朝地理孤本,中有諸多疑點,慕林公之學養(yǎng),特來請教為名,撰寫了措辭極為謙恭的拜帖。
馬車碾過京師漸濕的石板路,朝著城西南的林府駛?cè)?。車廂?nèi),兩人沉默無言,只有車輪轆轆之聲和窗外愈發(fā)沉悶的風聲。
雨,終于落了下來,先是稀疏的豆大雨點砸在車頂上,很快便連成一片密集的雨幕,將整個京城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
抵達林府,只見門庭冷落,唯有兩盞燈籠在風雨中搖曳。遞上拜帖和那份作為“敲門磚”的《漠西風物志》,門房老者態(tài)度冷淡,只讓他們在門房等候。
時間一點點流逝,雨水順著屋檐淌成水簾。顧辭的心也一點點沉下去。莫非連門都進不去?
就在幾乎絕望之時,那老門房去而復返,打量他們的眼神少了幾分冷淡,多了些好奇:“老爺請你們進去。奇怪,老爺今日竟愿見客了……”
穿過簡樸卻處處透著雅致的庭院,來到書房。一位清癯矍鑠的老者正坐在窗邊,就著天光仔細看著那本《漠西風物志》,正是林文正公。他須發(fā)皆白,卻目光炯炯。
“晚輩顧辭(江婉),拜見林公?!眱扇斯Ь葱卸Y。
林公放下書,目光如電般掃過他們,并未讓他們就坐:“拜帖上說,有地理疑點請教?便是此書?這批注確是老夫早年所留。你二人年紀輕輕,倒對這些陳年舊學感興趣?”
語氣平淡,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
顧辭穩(wěn)住心神,上前一步,將懷中那卷最重要的邊境堪輿孤本雙手奉上:“回林公,晚生偶得此圖,其中關于漠西烏蘭山脈一帶的標注,與此書所載及您之批注似有不同,心中困惑,故冒昧前來,請林公解惑。”
他刻意指出了圖上最關鍵、也是最容易做手腳的一處關隘地形。
林公瞥了他一眼,接過地圖,甫一展開,眉頭便蹙了起來。他看得極慢,極仔細,手指在地圖上山川河流的走向上緩緩移動。
書房內(nèi)只剩下窗外淅瀝的雨聲和老人偶爾發(fā)出的低沉鼻音。
突然,林公的手指猛地頓在一處,抬起頭,目光瞬間變得銳利無比,直刺顧辭:“這圖,你們從何處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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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久居上位者的威勢和洞察一切的鋒芒。
顧辭與江婉心中同時一緊。
最關鍵的時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