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如乳白色的潮汐,緩慢漫過山谷,吞噬了矮樹叢與粗礪的巖石,將世界浸泡在一片濕冷的死寂里。能見度壓到不足五十米,水珠凝結(jié)在槍管冰冷的金屬上,緩緩滴落。
江嶼像一塊長在巖縫里的苔石,呼吸微弱到幾乎停止,全身覆蓋著泥污和偽裝網(wǎng),與背景徹底融為一體。只有眼睛在緩慢移動,透過步槍瞄準(zhǔn)鏡,掃描著下方那片被濃霧籠罩的緩坡——坤沙母親墳?zāi)沟乃诘亍?/p>
時間流逝,只有霧氣無聲流動。蟲鳴鳥叫都消失了,只有水珠滴答。
突然。
瞄準(zhǔn)鏡里,霧氣邊緣極其細(xì)微地擾動了一下,像是有無形的筆刷在其中輕輕劃過。不是風(fēng),風(fēng)的流向不是那樣。
江嶼的食指從護圈外輕輕搭上了冰涼彎曲的扳機。肌肉纖維束瞬間調(diào)整至最佳發(fā)力狀態(tài),心跳頻率在意識控制下被強行壓低了三分之一。整個世界在他感知里迅速褪色、簡化,只剩下那個瞄準(zhǔn)鏡構(gòu)成的、被倍數(shù)放大的幽綠通道。
一個極其模糊的輪廓在霧中凝實、顯現(xiàn)。
不是坤沙。太瘦小。穿著寬松的當(dāng)?shù)赝踩?,披著暗色圍巾,挎著一個藤編的籃子,像個一早就來祭拜的普通寨民。腳步有些蹣跚,踩在濕滑的石頭上,小心翼翼。
瞄準(zhǔn)鏡的十字分劃穩(wěn)穩(wěn)地套住了那個移動身影的頭部。
距離:三百七十米。風(fēng)速微弱,濕度極大,彈道需要修正…
計算在腦中瞬間完成。扳機二道火已經(jīng)壓到臨界點,只需再施加幾克壓力…
那身影在一塊半人高的石碑前停下,似乎是累了,放下籃子,直起身,抬手似乎要擦汗。圍巾從頭上滑落些許。
一張側(cè)臉暴露在稀薄的晨光與霧氣中。蒼白,帶著倦意,眼角有些細(xì)密的紋路??瓷先ゾ褪莻€普通的、被生活勞累所困的緬甸山區(qū)婦女。
但就在圍巾滑落的瞬間,在她抬手,露出手腕內(nèi)側(cè)一小片深色、仿佛胎記的印記時——江嶼扣在扳機上的食指,極其輕微地、違背了所有射擊本能地,向后松了一絲那致命的壓力。
不是坤沙。
是餌。
一個被精心挑選出來、在某些特征上刻意模仿、用來觸發(fā)第一輪狙擊的可憐替死鬼。
幾乎就在他松開扳機壓力的同一毫秒——
咻——!
一聲尖銳短促、截然不同于自然聲響的破空聲從對面山腰的某個預(yù)設(shè)狙擊點響起!子彈穿過濃霧,精準(zhǔn)地打在那婦女剛才站立位置后方半米處的石碑上!
“啪!”碎石濺射!
那婦女嚇得尖叫一聲,猛地抱頭蹲下,籃子打翻,里面的果品滾了一地。
對面槍聲暴露位置的余音還未完全散去——
江嶼的槍口以最小的幅度,快如閃電般微調(diào)了半個密位。瞄準(zhǔn)鏡里瞬間鎖定了對面山腰一處巖石的縫隙,那里,一個模糊的人影正因開槍而產(chǎn)生的微弱后坐和煙霧而顯露了輪廓。
砰!
M24沉悶的咆哮撕破了山谷的寂靜,后坐力沉穩(wěn)地撞在江嶼肩頭。
瞄準(zhǔn)鏡里,對面那巖石縫隙處爆開一小團渾濁的血霧和碎肉,那模糊人影猛地向后一仰,隨即軟倒下去,再無動靜。
一槍。清除。
山谷里只剩下那嚇傻了的婦女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哭泣聲。
江嶼沒有絲毫停留,擊發(fā)后立刻收槍,身體如同柔軟的貓科動物般向后縮回巖石凹陷的陰影最深處,徹底消失。整個過程不到兩秒。
他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快速退出滾燙的彈殼,鼻腔里充斥著硝煙和濕泥混合的辛辣氣味。耳邊只有自己減緩到極致的心跳聲。
第一個。坤沙的狙擊手。也是鬼蘭扔出來試探的棋子,用來定位他的槍口焰和聲源。
她就在附近。一定在。
他閉上眼,所有感官如同雷達(dá)般向四周擴散,捕捉著霧氣里任何一絲不和諧的振動。
來了。
極其細(xì)微的,幾乎被霧氣吸收殆盡的…哼唱聲?不成調(diào),古怪的旋律,帶著某種古老的、詭異的韻律,斷斷續(xù)續(xù),飄忽不定,難以捉摸具體方位。
江嶼的脊背竄過一絲極其細(xì)微的、本能的寒意。他熟悉這調(diào)子。鬼蘭殺人前,有時會無意識地哼這個。她說,是小時候村子里一個瘋婆婆教的安魂曲。
聲音似乎在左邊…不,右邊…又像是從頭頂?shù)撵F氣中滲透下來。
他沒有動,也沒有試圖去尋找聲源。那是徒勞的。她在移動,而且用了某種方法讓聲音擴散失真。
哼唱聲停了。
一片絕對的死寂。連那婦女的哭泣聲都不知道何時停止了。
然后,是一個女人的輕笑,清晰得仿佛就在耳邊呵氣,用略帶口音、卻異常柔媚的中文說道:
“還是這么準(zhǔn)啊…‘蝰蛇’?!?/p>
聲音透過霧氣傳來,帶著詭異的混響,依舊無法定位。
“坤沙老板很想你。想你想到…睡不好覺呢?!甭曇艉鲞h(yuǎn)忽近,語調(diào)慵懶,像在和老情人調(diào)情,“你送回來的‘禮物’,他不是很喜歡。所以,派我來…請你回去喝杯茶?;蛘?,把你的頭帶回去,泡在酒里,也不錯?!?/p>
江嶼依舊沉默,呼吸放得更輕。手指在步槍護木上無聲地移動了半寸。
“躲起來多沒意思?!蹦锹曇魩狭艘唤z委屈般的嗔怪,“好不容易見面了,不想看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嗎?還是說…你只惦記著你那個…賣面條的姐姐?”
最后幾個字,咬得又輕又慢,帶著淬毒般的親昵。
江嶼搭在扳機上的食指,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只有一瞬。
“呵呵…”鬼蘭像是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細(xì)微到極致的反應(yīng),發(fā)出一串愉悅的低笑,“別緊張。我還沒碰她。那么普通的一個女人,值得你從地獄里爬回來?我真好奇…”
話音未落——
咻!
一聲極其輕微的、幾乎被霧氣吞沒的銳器破空聲!
江嶼的頭猛地向右側(cè)偏開一英寸!
一枚細(xì)如牛毛、尾部帶著極細(xì)小絨羽的吹箭,擦著他的耳廓,悄無聲息地釘入了他身后的巖壁,發(fā)出“?!钡囊宦曃⒉豢陕劦妮p響。箭頭頂端,隱約可見幽藍(lán)的色澤。
幾乎是同時,江嶼的槍口循著吹箭來時的微小氣流擾動,瞬間指向一點鐘方向,一處被濃密藤蔓覆蓋的巖壁!
砰!
子彈呼嘯而出,撕裂藤蔓,鉆進巖石,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
沒有慘叫,只有藤蔓碎屑和石粉簌簌落下。
打空了。或者,她早就離開了那個位置。
“哎呀,真兇。”鬼蘭的聲音又從另一個方向飄來,帶著夸張的惋惜,“差點就打中了??上А懵??!?/p>
她在用聲音和微不足道的攻擊不斷刺激、調(diào)動他,尋找他防御節(jié)奏的漏洞,或者等待他因憤怒而犯錯的瞬間。
江嶼不再理會她的聲音。他徹底靜了下來,像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感知上,過濾掉所有無用信息。
風(fēng)掠過某片特定形狀葉子的細(xì)微變調(diào)… 霧氣流過巖石縫隙速度的差異… 腳下極深處,土壤里某只蚯蚓蠕動帶來的幾乎無法感知的振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霧氣似乎更濃了。
那詭異的哼唱聲又響了起來,這一次,更近了,也更清晰了些。
江嶼的耳朵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不是通過空氣傳播的聲音…是振動…通過巖石傳導(dǎo)過來的…極其微弱的振動…來源…
他的槍口毫無征兆地猛然下壓!指向自己藏身的巖石凹陷下方,那幾乎是視覺死角的一片陰影!
砰!
子彈射入陰影下的地面,濺起潮濕的泥土和腐葉。
一聲極輕、極快的吸氣聲從下方傳來!像是吃了一驚。
打中了?還是只是擦傷?
沒有時間確認(rèn)。幾乎在開槍的同時,江嶼整個人如同被強力的彈簧彈射出去,猛地向側(cè)后方翻滾!
噗!噗!噗!
三枚同樣型號的毒吹箭,成品字形釘入了他剛才埋伏的位置!箭尾的絨羽還在微微顫動。
江嶼翻滾后單膝跪地,步槍瞬間再次指向下方陰影,但那里已經(jīng)空無一物,只有他剛才子彈打出的小坑和幾片被掀翻的落葉。
哼唱聲徹底消失了。
霧氣緩緩流動,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覺。
只有空氣中殘留的、一絲極其淡薄、若有若無的、帶著冷冽藥草味的香氣,證明那條致命的毒蛇曾經(jīng)如此接近地吐出了信子。
江嶼緩緩站起身,槍口依舊指著下方,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每一寸可疑的陰影。
巖壁下方,潮濕的泥土上,除了他自己的腳印和彈孔,還有幾個極淺、幾乎被水汽模糊掉的、屬于女性的纖細(xì)足印,指向密林深處。
足印旁,掉落著一小朵被踩爛的、蒼白畸形的蘭花。花瓣上,沾著一星半點幾乎看不見的、暗紅的色澤。
鬼蘭。
來了,又走了。
像一陣帶著毒香的風(fēng)。
第一次交鋒,誰也沒能留下誰。
只是相互確認(rèn)了——狩獵,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