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替身之殤被送進霍家那天,我爸哭著說對不起我。 因為我長得像霍總失蹤的白月光,
才會被選中當替身。 三年間,我忍受他的暴戾和每晚喚別人名字的恥辱。
直到化驗單顯示我癌癥晚期,我悄悄藏起報告決定離開。 收拾行李時,
卻從舊玩偶里掉出張泛黃照片。 霍總瘋狂沖進來,
撿起照片后突然跪下: “原來十年前救我的人...一直都是你?”我爸在車里就哭了,
指節(jié)攥得發(fā)白,一遍遍說:“念初,
爸爸沒用……對不起你……”車窗外的霍家宅邸像一座冰冷的巨型墓碑,
在鉛灰色天空下沉默矗立。我能說什么?母親急需的那筆天價醫(yī)療費,
像絞索套在我們?nèi)也弊由?。而霍家,只需要一個長得像他們少爺心頭那輪月亮的替身。
我甚至笑了笑,聲音干澀:“挺好,起碼這張臉還能值點錢?!避囃7€(wěn),
穿著挺括制服的男人拉開車門,眼神像掃描一件貨物。我爸的哭聲被隔絕在車門外,
我挺直脊背,沒回頭。2 白月影蹤霍家的大門在我身后合上,沉重的一聲,像棺材蓋落定。
霍亦辰的聲音比這宅子的大理石地磚還冷:“抬頭。”我依言抬頭,
撞進一雙毫無溫度的黑眸里。他捏住我的下巴,力道很大,審視的目光一寸寸刮過我的臉,
帶著某種淬毒的恨意,又有一絲扭曲的癡迷?!跋瘛!彼﹂_我,像丟開什么臟東西,
“但也只是像。東施效顰。”第一個夜晚,他就撕碎了我的睡衣。黑暗中,他的喘息粗重,
一遍遍啃咬著我的脖頸,滾燙的唇舌間溢出的,是另一個女人的名字——“羽兮”。
“羽兮……我的羽兮……”我像個被拆壞的玩偶,承受著他暴戾的占有和穿透靈魂的羞辱。
眼淚滑進鬢角,冰涼一片。三年。餐廳長長的桌子那頭,他用餐巾擦了擦嘴,
語氣隨意得像談論天氣:“明天有個酒會,羽兮以前最愛穿香檳色的禮服,你準備一下。
”我握著銀叉的手指緊了緊,沒應聲。晚上,我穿著那套香檳色露背長裙,
像個被精心打扮的木偶,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邊。他難得沒有刻薄挑剔,
甚至偶爾會流露出片刻的恍惚。有人奉承:“霍總和阮小姐真是郎才女貌?!彼创?,
笑意未達眼底,手在我后腰上不輕不重地一掐:“是啊,我的羽兮……最美了。
”那一下掐得我很疼,可更疼的地方在胸腔里面。我維持著嘴角僵硬的弧度,直到宴會結(jié)束,
直到回到那座墳墓一樣的宅子。他開始頻繁地給我買珠寶,買包,
買一切那個叫羽兮的女人喜歡的東西。然后在我身上驗證它們的效果?!斑@條項鏈,
她戴更亮眼?!?“口紅顏色不對,她從不用這種俗艷的色號。” “笑一下?嘖,
比哭還難看?!蔽页聊亟邮芩邪才牛性u判。像個最稱職的影子。
3 絕癥真相直到那天清晨,我在浴室干嘔得昏天暗地,眼前陣陣發(fā)黑。
胃部的鈍痛已經(jīng)持續(xù)了數(shù)月,近來變本加厲。私人醫(yī)生是他的人,我借口逛街,
去了市中心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刺鼻。戴著口罩的醫(yī)生看著化驗單,眉頭擰緊,
語氣是程式化的沉重:“阮小姐,請您盡快通知家人,辦理住院手續(xù)……胃癌,晚期。
擴散情況不太樂觀……”后面的話,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
我只看見他嘴一張一合。晚期。癌癥。那張輕飄飄的紙,重得我?guī)缀跄貌蛔 ?/p>
醫(yī)院走廊冰冷的光線照得我渾身發(fā)冷。外面車水馬龍,人聲鼎沸,一切都那么不真實。
我扶著墻壁,慢慢蹲下去,把臉埋進膝蓋。很久,都沒有一滴眼淚?;氐交艏遥?/p>
他破天荒地在客廳,像是在等我。視線落在我毫無血色的臉上,
眉頭蹙起:“又擺出這副死樣子給誰看?晦氣。”我什么都沒說,徑直從他身邊走過。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個彎月形的血痕。疼才能讓我保持清醒。
我把那張判決書折成小小的方塊,塞進錢包最深的夾層。藏起它,像藏起一個骯臟的秘密。
4 舊照驚魂是該結(jié)束了。為我媽換來的三年醫(yī)藥費,大概已經(jīng)抵夠了我這條命。
我不再欠誰。我開始悄悄收拾東西。我的東西少得可憐,一個二十寸的行李箱甚至裝不滿。
大部分,都是“羽兮”的遺物。抽屜最底下,塞著一個舊得掉絨的兔子玩偶。
那是我從娘家?guī)淼?,唯一屬于“阮念初”的東西。猶豫了一下,我還是把它拿了出來,
想塞進箱子的角落。動作間,玩偶后背一道開線的舊縫突然崩開。有什么東西,
輕飄飄地掉了出來,落在光潔的地板上。是一張泛黃的老照片。照片上,
一個小女孩站在一片荒廢的池塘邊,渾身濕透,咧著嘴笑,缺了一顆門牙。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塊暗紅色的、被水泡得發(fā)皺的絲絨布料,像是從什么衣服上撕下來的。
我的太陽穴猛地一跳,一陣尖銳的刺痛炸開。
一些模糊的、被遺忘的碎片試圖拼湊——冰冷的池水,掙扎的窒息感,嗆水后的劇烈咳嗽,
還有手里死死抓著什么東西的觸感……門外驟然響起沉重急促的腳步聲,一聲比一聲逼近,
帶著毀滅性的氣息?!芭椤?!”臥室門被狠狠踹開,撞在墻上發(fā)出巨響?;粢喑秸驹陂T口,
西裝外套敞著,領(lǐng)帶扯松,眼底是一片駭人的猩紅,像是剛從什么地獄場里廝殺出來。
濃重的酒氣瞬間彌漫了整個房間。他死死盯著我,眼神瘋狂而暴戾:“誰準你走的?!
阮念初,我告訴你,只要我不點頭,你死也得死在這里!”我的心臟在那一瞬間停止了跳動,
手腳冰涼。他的目光,猛地釘在地板上那張泛黃的照片上。
所有的暴怒和癲狂瞬間凝固在他臉上。時間像是被拉長了無數(shù)倍。他踉蹌著,
一步一步地走過來,機械地,僵硬地,像是被無形的線操控的木偶。然后,他猛地跪了下去。
膝蓋砸在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令人心悸的一聲。他顫抖得厲害,
手指幾次想要觸碰那張照片,卻又不敢,仿佛那是什么一觸即碎的幻夢。他終于撿起了它。
眼睛死死盯著照片上的女孩,盯著她手里那塊破布,盯著那個缺了門牙的、燦爛的笑容。
他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比我所見過的任何時刻都要蒼白。
巨大的、無法置信的驚悸在他眼中翻滾,碎裂,
最終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絕望和……毀滅性的認知。他抬起頭,看向我,
眼眶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瀕死般的哽咽。照片從他顫抖的指間飄落。
他望著我,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
字都浸染著滔天的痛苦和遲來了十年的悔恨:“……原來十年來……”“我找的一直都是你?
”5 悔恨深淵尾音消失在壓抑的、野獸哀嚎般的嗚咽里。他猛地俯下身,
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板上,肩膀劇烈地抽搐起來。而我,只是站在原地,
看著這個曾經(jīng)不可一世、將我踩進泥濘里的男人,像條被抽斷了脊梁的狗,跪在我腳下。
胃部的劇痛又一次襲來,尖銳地提醒著我那張被藏起的判決書??諝饫?,
只剩下他壓抑不住的、絕望的嗚咽。房間里死寂,只剩下他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嗚咽,
一聲聲,砸在地板上,也砸在我空洞的心口。我看著他寬闊的脊背在劇烈顫抖,
那個永遠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像一座轟然倒塌的雪山,
只剩下冰冷的廢墟和絕望的轟鳴。胃里的絞痛一陣緊過一陣,
尖銳地提醒著我所剩無幾的時間。那疼痛奇異地讓我保持著一種冰冷的清醒。我沒有動,
也沒有說話。過去三年,每一個被他當作“羽兮”呼喚的夜晚,每一次他刻薄的比較,
每一道他留下的或輕或重的痕跡,都在這一刻,被這震耳欲聾的崩潰反襯得無比荒謬。
多么可笑。他找了十年,折磨了我三年,心心念念的白月光,
原來是他自己親手打碎、踩進泥里的影子。良久,霍亦辰的哭聲漸漸低了,
變成一種瀕死般的抽噎。他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那雙曾盛滿冰冷和厭棄的眼睛,
此刻被巨大的痛苦和恐慌淹沒,通紅地、乞求地望著我?!澳畛酢彼曇羲粏〉脜柡?,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紙上磨過,“十年……我竟然……我對你……”他語無倫次,
試圖伸出手抓住我的衣角,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我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避開了他的觸碰。僅僅是這樣一個微小的動作,卻仿佛瞬間抽干了他臉上最后一絲血色。
他的手僵在半空,顫抖得更加厲害?!澳菑堈掌彼凵窕艁y地尋找著掉落在地的照片,
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贖,“那個池塘……我掉下去……是你拉我上來的……我記得這塊布!
母親禮服上扯下來想抓住什么……后來就不省人事了……醒來后只模糊記得一個女孩的影子,
和這塊紅布……我找了那么久……”他的話語破碎,卻拼湊出了遙遠的真相。
我太陽穴的刺痛再次襲來,那些模糊的記憶碎片似乎清晰了一點——冰冷的湖水,
沉重的掙扎,嗆入口鼻的腥澀,還有手心被粗糙布料磨痛的觸感……原來,
那場幾乎被我遺忘的童年意外,竟是纏繞我半生噩夢的源頭?!八阅兀俊蔽医K于開口,
聲音平靜得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沒有一絲波瀾,“霍總找錯了人,
折磨錯了對象,現(xiàn)在知道了,然后呢?”他被我話語里的冰冷刺得一顫,
急切地、幾乎是爬著向前一步:“對不起……念初,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混蛋!
我不是人!你原諒我……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我們把一切都忘了,
我們……”“我得了癌癥?!蔽掖驍嗨?,聲音依舊平淡,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晚期。
醫(yī)生說沒多少時間了?!被粢喑侥樕系乃斜砬?,所有的乞求、悔恨、急切,瞬間凝固了。
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徹底僵在那里,瞳孔驟然縮緊,
呈現(xiàn)出一種極致的、茫然的恐懼?!澳恪阏f什么?”他喃喃道,像是沒聽懂?!拔赴?,
晚期?!蔽抑貜土艘槐?,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霍總,你的替身,快要壞了,不能用了。
”“不……不可能!”他猛地嘶吼出來,像是被逼到絕境的野獸,猛地站起身,
卻又因為巨大的沖擊而踉蹌了一下,“你騙我!你是恨我!你在報復我對不對?!
我們現(xiàn)在就去醫(yī)院!找最好的醫(yī)生!全世界最好的!一定能治好!”他沖過來,
想要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嚇人,眼里是瘋狂的、不肯相信的偏執(zhí)。我沒有掙扎,
只是抬起眼,靜靜地看著他:“檢查報告在我錢包里?;艨偛恍?,可以自己看。
”他像是被燙到一樣松開手,呼吸急促,眼神慌亂地四處掃視,最后猛地撲向我的床頭柜,
粗暴地拉開抽屜,翻出我的錢包。他的手抖得太厲害,幾次才打開夾層,
抽出了那張疊得小小的紙。他展開它。
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幾行冰冷的診斷結(jié)論和駭人的數(shù)據(jù)上。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刀,
烙在他的眼睛里。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維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只有紙張在他指尖發(fā)出劇烈的、無法控制的窸窣聲。然后,我看見一滴巨大的、滾燙的淚珠,
猛地砸落在報告單上,洇濕了墨跡。緊接著,是第二滴,
第三滴……他整個人開始無法抑制地顫抖,從肩膀到手臂,再到全身。
喉嚨里發(fā)出一種極度痛苦的、被死死壓抑住的嗚咽?!鞍 彼l(fā)出不成調(diào)的音節(jié),
像是心臟被硬生生挖出來碾碎般的劇痛。那張報告單從他無力松開的手指間飄落。
他緩緩地、緩緩地跪倒下去,這一次,不再是震驚,而是徹徹底底的絕望。他伸出雙臂,
想要抱住我的腿,卻又不敢,最終只能將額頭抵在冰冷的地板上,
發(fā)出壓抑到了極致、因而顯得異常恐怖的哀嚎。
那是一個男人意識到自己親手毀掉了唯一珍寶,并且永無彌補可能時,
發(fā)出的、源自靈魂最深處的悲鳴。我靜靜地看著他崩潰。曾經(jīng),
我多么渴望他能正眼看我一次,能叫對我的名字一次。如今,他跪在我腳下,為我肝腸寸斷。
可我的心,卻像一口枯井,再也泛不起一絲漣漪。太晚了。我的愛情,我的健康,
我對未來那點微末的期盼,早已在這三年里,被他一點點凌遲殆盡?,F(xiàn)在,
連生命也要耗光了。這遲來的真相和懺悔,于我而言,除了加重臨死前的荒誕感,
還有什么意義?胃部的疼痛再次席卷而來,比之前更兇猛。我悶哼一聲,捂住了肚子,
額頭上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我的動靜驚動了他?;粢喑矫偷靥痤^,看到我痛苦的神色,
臉上的絕望瞬間被巨大的恐慌取代。“念初!你怎么了?是不是又疼了?
”他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想碰我又不敢,語無倫次,“醫(yī)生!對!醫(yī)生!我叫醫(yī)生!你別怕!
別怕!”他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撲到床頭,顫抖著手按響了呼叫鈴,
然后對著接通的那一頭失控地咆哮:“叫醫(yī)生!全都給我滾上來!快!她疼!她很疼!
”放下通訊器,他回到我身邊,像個無助的孩子,眼圈通紅,聲音破碎:“堅持住,
醫(yī)生馬上就來……沒事的,
會沒事的……我不會讓你有事的……”他重復著這些蒼白無力的話,不知是在安慰我,
還是在欺騙自己。我蜷縮起來,抵抗著一波強過一波的劇痛,視線開始模糊?;秀遍g,
我看到他通紅的眼里鋪天蓋地的痛楚和恐懼,看到他小心翼翼伸過來又縮回去的手,
聽到他一遍遍哽咽著喚我“念初”……不是羽兮。是念初??上?。太晚了。
在意識徹底陷入黑暗之前,我最后一個念頭竟是——原來,地獄的模樣,
是他終于愛上我時的表情。6 遲來的愛意識沉浮,像溺在深海里。
劇烈的惡心感和無處不在的鈍痛將我拉扯醒。睜開眼,是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霍家主臥,
但空氣里彌漫著更濃重的消毒水味,旁邊立著冰冷的輸液架。我動了動手指,
發(fā)現(xiàn)手背正埋著針,冰涼的藥液一點點輸進身體?!澳畛??你醒了?
”沙啞得幾乎辨不出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我偏過頭,看見霍亦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身子前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他頭發(fā)凌亂,西裝皺巴巴地搭在身上,
下巴冒出了青黑的胡茬,一雙眼睛紅得駭人,
里面盛滿了血絲和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恐慌。不過一夜之間,
那個矜貴倨傲的霍家總裁,像是被徹底打碎重組,只剩下一具被悔恨和恐懼掏空的軀殼。
我移開目光,看向窗外。天光刺眼,是另一個白天了。胃里依然不舒服,
但劇烈的疼痛被藥物暫時壓制了下去,只剩下一種沉重的、糾纏不休的隱痛,
提醒著我那無法擺脫的結(jié)局。見我不說話,他喉結(jié)劇烈滾動了一下,聲音放得更輕,
帶著顯而易見的顫抖:“還疼不疼?醫(yī)生剛給你用了藥,說是能緩解……餓不餓?
想不想吃點東西?廚房一直溫著粥,很清淡……”“霍總?!蔽议_口,
打斷他殷勤又無措的示好,聲音因虛弱而低啞,卻沒什么情緒,“不用費心。
”他像是被這三個字狠狠刺了一下,臉色更白,急切地傾身:“要費的!念初,你聽我說,
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全球最頂尖的醫(yī)療團隊,專家明天就到!我們好好治,一定有辦法的!
我……”“然后呢?”我轉(zhuǎn)過頭,靜靜地看著他,“治好我,繼續(xù)做你的替身?
還是因為發(fā)現(xiàn)十年前救你的人是我,所以準備換一種方式圈養(yǎng)我?”他的瞳孔猛地一縮,
臉上血色盡失,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重新看向窗外,不再看他。同情?
動容?或許有一點,但更多的是一種精疲力盡的麻木。那些激烈的愛恨,
早在三年磋磨和一張診斷書里燃成了灰燼。
房間里只剩下我微弱的呼吸聲和他沉重壓抑的哽咽。接下來的日子,
霍家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安靜的病房。頂尖的專家團隊來了又走,會診,制定方案,用藥。
昂貴的靶向藥,副作用強烈的化療方案……他幾乎把能想到的一切都堆到我面前。
我大部分時間都很順從。吃藥,打針,接受檢查。不是因為求生欲,只是單純地覺得,
怎樣都無所謂了?;粢喑酵频袅怂泄ぷ?,寸步不離地守著我。他變得極其小心翼翼,
說話輕聲細語,看我時眼神總是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痛苦和乞求。他試圖喂我喝粥,
手抖得厲害,勺子磕在碗沿叮當作響。他夜里不敢深睡,我稍有動靜,他就會立刻驚醒,
緊張地探問是不是又不舒服。他搜羅來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
或是據(jù)說能讓人心情愉悅的藝術(shù)品,笨拙地想要逗我開心,像個討好大人的孩子。
但我只是沉默,或者在他靠近時,閉上眼。我的沉默和回避,
比任何激烈的斥責都更讓他痛苦。他眼里的紅血絲從未褪去,
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瘦憔悴下去,仿佛生病的那個是他。直到那天下午,
我精神稍好一些,靠在窗邊的躺椅上曬太陽。他坐在不遠處的地毯上,守著一個小藥爐,
親手替我煎一副老中醫(yī)開來的調(diào)理藥。濃郁苦澀的藥味彌漫開來。他低著頭,
專注地看著爐火,側(cè)臉線條緊繃,下頜收緊。忽然,他極低極低地開口,
聲音被藥爐的咕嘟聲掩蓋得模糊不清:“那三年……每一天……我都恨不得殺了自己。
”我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他沒有抬頭,像是自言自語,
又像是在對那片陽光里的塵埃懺悔。
“我弄丟了她……我以為再也找不回來了……看見你的時候,
我像瘋了一樣……我恨你為什么那么像,又不是她……我折磨你,好像折磨你,
就能減輕一點我弄丟她的痛苦……”“我從來沒……沒敢讓你知道……每次叫你‘羽兮’,
每次看到你隱忍的樣子……我這里……”他猛地抬手,重重捶了自己心口一下,
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都像被刀割一樣……”“我早就……早就對你……”他哽咽住,
后面的話破碎不成調(diào)。藥爐上的陶罐發(fā)出噗噗的聲響,蓋子被蒸汽頂起,又落下。
苦澀的味道更加濃郁了。他手忙腳亂地去端藥罐,燙到了手,卻渾然不覺,
只是慌亂地用紗布墊著將藥汁濾進碗里。深褐色的液體,映不出他此刻痛楚萬分的臉。
他端著那碗藥,走到我面前,緩緩蹲下,將碗小心翼翼放在我旁邊的矮幾上。然后,
他抬起頭,通紅的眼睛望著我,里面是鋪天蓋地的絕望和一絲微弱的、搖搖欲墜的期盼。
“念初……”他聲音啞得厲害,
“我知道我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我知道我罪該萬死……我不求你原諒我……”他頓住,
巨大的痛苦讓他幾乎無法呼吸,緩了很久,才用盡全身力氣,一字一句,
……給我一個機會……讓我陪你……走完最后這段路……”“讓我……贖一點罪……好不好?
”他望著我,像一個等待最終判決的死囚。陽光透過玻璃,照在他憔悴不堪的臉上,
照見那還未干涸的淚痕。我沒有回答。只是緩緩伸出手,
端起了那碗滾燙的、散發(fā)著極致苦澀味道的藥。氤氳的熱氣模糊了我的視線。我低下頭,
一小口,一小口,沉默地,將那份苦楚,飲盡。藥汁的苦澀在舌根蔓延,黏稠得化不開,
像灌下了一碗熬煮過頭的絕望。我沉默地喝完最后一口,將空碗放回矮幾上。
陶瓷底磕碰玻璃面,發(fā)出輕微又清晰的一聲“嗒”?;粢喑降哪抗馐冀K膠著在我臉上,
帶著一種瀕死的希冀,仿佛我喝下的不是苦藥,而是允諾他茍延殘喘的圣水。我沒看他,
只望著窗外。陽光很好,落在花園里精心修剪過的玫瑰叢上,那些花開得熱烈又虛假,
像這棟房子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切。“我想出去走走。”我說。他像是沒聽清,愣了一秒,
隨即幾乎是慌亂地站起來,手足無措:“好,好!出去走走!曬太陽對身體好!我陪你去!
你想去哪?花園?還是……”“就花園?!蔽掖驍嗨?,聲音沒什么力氣。他立刻點頭,
忙不迭地過來想扶我,手指快要觸碰到我胳膊時又猛地停住,像是怕玷污或者碰碎什么,
最后只是緊張地虛懸在一旁,亦步亦趨地跟著我起身。我的身體虛得厲害,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下沉,無力。陽光照在臉上,
暖意卻透不進皮膚底下那股冰冷的衰竭。他在我身邊半步的位置,
保持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距離,呼吸都放得很輕,全副心神都系在我搖晃的步伐上。
我能感受到他繃緊的神經(jīng),那種隨時準備在我倒下時撲上來的恐慌。曾經(jīng),
他看我像看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可以隨意擺弄、斥責、傷害。如今,
他看我像看一件稀世易碎的琉璃,連呼吸重了都怕吹散我。多諷刺。
我們在花園的長椅上坐下。玫瑰的香氣甜膩得發(fā)齁,混著泥土和藥水的氣息,并不好聞。
他坐得筆直,身體僵硬,雙手放在膝蓋上,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他想找些話說,嘴唇翕動了幾下,
卻只擠出干巴巴的一句:“今天……天氣真好?!蔽覜]應聲,
只是看著遠處一叢開得最艷的紅玫瑰。它們被園丁照料得很好,花瓣上還帶著水珠。
“那叢花,”我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去年你說顏色俗氣,像羽兮涂壞了的指甲油,
讓人全拔了?!被粢喑降纳眢w猛地一顫,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他張了張嘴,
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輕響,像是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呼吸。巨大的痛苦和羞恥在他眼中翻滾,
幾乎要將他淹沒?!啊瓕Σ黄稹!弊罱K,這三個字破碎地逸出他的唇瓣,輕得像嘆息,
又重得把他整個人都壓垮了下去。他低下頭,肩膀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我沒再說話。
陽光靜靜地灑在我們身上,中間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名為過去的鴻溝。
7 最后的告別之后幾天,他變得更加沉默,也更加細致。我的任何一點細微反應,
都能讓他緊張或松一口氣。他不再試圖說那些無意義的安慰話,只是沉默地做著一切。
喂我吃藥時,會先試好水溫。夜里我因疼痛無法入睡,他會整夜握著我的手,一言不發(fā),
只是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摩挲我的手背,仿佛這樣就能將那些痛苦轉(zhuǎn)移到他身上。
他的眼底淤青越來越重,瘦得幾乎脫形。但我胸腔里那顆心,依然像被冰封著,
感受不到絲毫暖意。太晚了,霍亦辰。那些冰寒是經(jīng)年累月的,早已凍透了骨縫。這天深夜,
我又一次被劇痛驚醒。冷汗瞬間浸透了睡衣,我蜷縮起來,
咬緊牙關(guān)抵抗那熟悉的、撕裂般的絞痛,抑制不住地發(fā)出細碎的呻吟。他幾乎立刻驚醒,
彈坐起來:“念初!”黑暗中,他的手精準地找到我的額頭,摸到一手冰涼的汗。
他的聲音瞬間帶上了哭腔:“又疼了?藥……對,止痛藥!”他跌跌撞撞地撲下床,
慌亂地去開燈,手指哆嗦得幾次按不到開關(guān)。燈光大亮,刺得我閉上眼。
我聽見他翻找藥瓶的聲音,玻璃瓶碰撞,發(fā)出急促又凌亂的聲響。“找到了!”他沖回床邊,
扶起我,將藥片喂到我嘴邊,又端來水杯。他的手抖得厲害,水灑了出來,濺濕了被子。
我吞下藥片,身體因為疼痛而無法控制地輕顫。他放下水杯,
徒勞地想用手擦去我額上的冷汗,指尖冰涼。藥效發(fā)揮作用需要時間,
每一秒都被疼痛無限拉長。我閉著眼,忍受著一波強過一波的侵襲,意識都有些模糊。忽然,
我感覺自己被小心翼翼地擁進一個懷抱。他的懷抱很僵硬,甚至不敢用力,
只是虛虛地環(huán)著我,仿佛抱著一件一碰即碎的珍寶。然后,我感覺到有滾燙的液體,一滴,
兩滴,接連不斷地落在我的發(fā)頂,脖頸。他哭了。無聲無息,
只有溫熱的淚和壓抑到極致的、身體細微的顫抖。他沒有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