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耀威跟著爸媽下了長途汽車,腳剛沾著地就打了個寒顫。抬頭看見村口那棵老榆樹,
枝椏歪歪扭扭地伸向灰撲撲的天,像只枯瘦的手要抓點(diǎn)什么。"快走吧,別讓你爺?shù)燃绷恕?/p>
"他媽拽了他一把,聲音里帶著點(diǎn)不易察覺的慌。林耀威點(diǎn)點(diǎn)頭,拎著行李跟在后面。
他上一次來這林家屯還是小時候,印象里只有漫天的雪和太奶坐在炕頭抽旱煙的樣子。
煙袋鍋?zhàn)忧弥谎?,火星子濺在油黑的褥子上,她總說:"耀威這小子,眼睛亮,
像咱老林家的種。"太奶走了。這個消息是兩天前接到的,爸在電話里沉默了很久,
只說"回去送送吧,畢竟是家里的老人"。林家屯大半個村子都姓林,
大多數(shù)都是太奶的子孫,或者沾著親的旁支,消息傳得比風(fēng)還快。等他們趕到時,
院子里已經(jīng)搭起了靈棚,黑布白幡在風(fēng)里抽打著,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靈棚里擠著人,
說話聲嗡嗡的,卻都壓著嗓子,像怕驚擾了什么。林耀威跟著爸媽磕了頭,
抬頭看見棺材停在正中,蓋著紅布,邊緣隱約能看見木頭的紋路。他聞到一股奇怪的味,
不是香燭的味,也不是燒紙的味,有點(diǎn)像夏天爛在地里的白菜,悶著股腐敗的腥氣。"天熱,
難免的。"旁邊一個嗑著瓜子的嬸子看出他皺眉,撇撇嘴說,"都三天了,
能撐到現(xiàn)在就不錯了。"接下來的兩天,林耀威像個木偶人。他跟著大人們忙前忙后,
搬桌子、抬板凳、給來吊唁的人遞煙,聽他們說太奶的舊事。年輕時怎么帶著幾個兒子開荒,
怎么在饑荒年里把最后一把米分給鄰居,又怎么在某個冬夜差點(diǎn)凍死在山里,
被路過的獵戶救回來。這些故事拼湊出一個硬朗的老太太,
可他記憶里只有那個抽著旱煙、眼神渾濁的老人。第二天夜里,他被尿憋醒,
起來去院子角落的茅房。經(jīng)過靈棚時,那股腥臭味更濃了,混著燒紙的煙味,嗆得他直惡心。
靈棚里沒開燈,只有長明燈在棺材腳幽幽地亮著,紅布在風(fēng)里輕輕晃,
他忽然覺得那紅布下面好像動了一下。他嚇得一激靈,趕緊轉(zhuǎn)過頭,幾乎是跑著鉆進(jìn)茅房。
尿完提褲子時,聽見靈棚里傳來"咔噠"一聲,像是什么東西在木頭上來回刮。他僵在原地,
大氣不敢出,直到屋里傳來爸的鼾聲,才哆哆嗦嗦地溜回臨時搭的板床,用被子蒙住頭,
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砰砰地撞著耳膜。第三天上午,要封棺了。院子里擠滿了人,
連平時不怎么出門的老頭老太太都來了,擠在后排踮著腳看。幾個壯實(shí)的漢子站在棺材旁,
手里拿著錘子和釘子,表情肅穆。先生穿著藍(lán)色的道袍,拿著桃木劍圍著棺材轉(zhuǎn)圈,
嘴里念念有詞,聲音忽高忽低,像唱歌又像哭。"時辰到,封棺!"先生喊了一聲,
把桃木劍插回劍鞘。漢子們剛要上前,棺材里忽然傳來一聲悶響,像是有人在里面敲木板。
院子里瞬間靜了,連風(fēng)都停了。所有人都瞪著棺材,大氣不敢出。"咚!咚!"又兩聲,
比剛才更響,緊接著是一陣刮擦聲,像是指甲在木頭上來回?fù)稀?媽呀!
"人群里不知誰尖叫了一聲,往后退時帶倒了旁邊的人,頓時一片混亂。先生也慌了,
手里的鈴鐺掉在地上,叮鈴哐啷滾到靈棚外。爸一把抓住林耀威,將他護(hù)在身后。
林耀威從爸的胳膊縫里看過去,只見棺材蓋忽然被頂開一條縫,然后"吱呀"一聲,
整個蓋子被猛地掀開——太奶坐了起來。她穿著壽衣,臉色青黑,嘴唇發(fā)紫,眼睛半睜著,
像是沒睡醒。頭發(fā)亂糟糟地貼在臉上,沾著不知是什么的粘液。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又抬頭看了看周圍,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像是有痰堵著。"奶?"人群前排,
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顫巍巍地往前走了一步,那是太奶的孫子,林耀威的大爺。太奶沒理他,
慢慢從棺材里爬出來,腳剛沾地就打了個趔趄,像是站不穩(wěn)。她低頭看了看地上的紙錢,
彎腰撿起來一張,放在鼻子前聞了聞,然后咧開嘴笑了。那笑容說不出的詭異,
嘴角咧得很大,卻沒露出牙齒。"活了?真活了?"有人顫聲問。"是太奶顯靈了!
"不知誰喊了一聲,剛才還慌亂的人群忽然爆發(fā)出一陣歡呼。有人開始磕頭,
有人抹著眼淚笑。爸也松了口氣,拍了拍林耀威的背:"沒事了,是好事。
"可林耀威看著太奶的背影,她正一步一步往屋里挪,腳步僵硬得像提線木偶。
心里那股寒意卻越來越重。他剛才分明看見,太奶的壽衣后面,有一塊深色的印記,
像是血漬,可壽衣是嶄新的,怎么會有血?太奶"活"過來后,林家屯像是過年一樣熱鬧。
每天都有人來看她,送雞蛋的,送紅糖的,把小屋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太奶大部分時間都坐在炕上,不說話,也不動,就那么直勾勾地盯著窗外,眼神空洞得嚇人。
只有在吃飯的時候,她才會動一動,飯量驚人。尤其是肉,不管是豬肉還是雞肉,
她都吃得狼吞虎咽,嘴角沾著油也不擦,看得人心里發(fā)毛。
林耀威的爸媽本來打算葬禮結(jié)束就回城,現(xiàn)在出了這事,只好多留幾天。
林耀威跟著爸去看過太奶兩次,每次都覺得喘不過氣。屋里總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腥臭味,
像是從太奶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他試著跟太奶說話,喊她"太奶",她也不答應(yīng)。
只是慢慢轉(zhuǎn)過頭,用那雙沒什么神采的眼睛盯著他,盯得他頭皮發(fā)麻。第五天晚上,
他起夜時又經(jīng)過太奶的窗。屋里沒開燈,黑沉沉的,卻隱約聽見里面有動靜。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腳步,扒著窗縫往里看。月光從窗欞照進(jìn)去,剛好落在炕上,太奶沒躺著,
而是蹲在炕角,背對著他,肩膀一聳一聳的,像是在吃東西。他瞇起眼睛,
看見太奶手里好像抓著什么,黑乎乎的一團(tuán),她低著頭,嘴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地上還扔著幾根骨頭,上面沾著點(diǎn)紅色的東西。林耀威嚇得差點(diǎn)叫出聲,趕緊捂住嘴,
連滾帶爬地跑回房。他躺在床上,渾身發(fā)抖,剛才那聲音太清楚了,像野獸在撕咬生肉。
可太奶白天明明只吃做好的飯菜,誰會給她生肉?爸媽決定第七天回城。早上收拾行李時,
爸還說:"等過段時間再回來看看,你太奶這情況,總讓人不放心。"話剛說完,
外面就傳來一陣尖叫。林耀威和爸媽沖出去,只見太奶的小屋門口圍了一群人,
往里看的人都臉色慘白,有人捂著嘴在吐。爸?jǐn)D進(jìn)去,林耀威也跟著鉆進(jìn)去,
一眼就看見太奶躺在地上,后腦勺下面一片血紅,旁邊倒著一個小板凳,
柜子最上面的一個瓦罐摔在地上,碎成了片。"剛聽見'咚'一聲,
進(jìn)來就看見這樣了......"一個嬸子聲音發(fā)顫。太奶這次是真沒氣了,眼睛閉著,
臉色比上次在棺材里還青。人群里一片嘆氣聲,有人說:"這叫什么事啊,
剛活過來又......"大爺蹲在地上,手捂著眼睛,肩膀不停地抖。沒辦法,
葬禮只能再辦一次。這次比上次更熱鬧,也更詭異。來看熱鬧的人比吊唁的多,
大家都在小聲議論,說太奶這是"閻王爺不收",也有人說"怕是有點(diǎn)邪門"。靈棚搭起來,
棺材又停在原來的位置,只是這次沒人敢靠近。晚上守靈的人都聚在離棺材老遠(yuǎn)的地方,
搓著麻將,卻沒人說話,只有麻將牌碰撞的聲音,在夜里顯得格外響。
林耀威再也不敢夜里起夜了,哪怕憋得難受也忍著。他總覺得靈棚里有雙眼睛在看著他,
尤其是長明燈晃的時候,那影子投在墻上,像是有人在棺材旁邊站著。又到了封棺的時候。
還是那些人,還是那個先生,只是所有人的表情都帶著點(diǎn)說不出的緊張。先生的聲音都在抖,
桃木劍拿不穩(wěn),好幾次差點(diǎn)掉地上。"時辰到,封棺!"漢子們猶豫著上前,
手里的錘子舉起來,卻遲遲不敢落下。就在這時,棺材里又傳來了動靜。這次不是敲,
是抓撓,指甲刮在木頭上,"刺啦刺啦"的,像有人在用鈍刀子割東西。
人群"嘩"地一下往后退,比上次退得更遠(yuǎn),有人直接跑出了院子。先生這次沒掉鈴鐺,
他轉(zhuǎn)身就跑,鞋都跑掉了一只。棺材蓋被從里面推開,太奶坐了起來。她還是穿著那件壽衣,
只是這次壽衣前面沾滿了黑紅色的污漬,臉上也有,像是血。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眼球突出,
眼白上布滿了血絲,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嘴角咧著,露出一點(diǎn)黃黑的牙。沒人敢說話,
整個院子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太奶慢慢爬出來,這次她沒打趔趄,腳步穩(wěn)得很,
只是走路的姿勢很怪,膝蓋不打彎,像是拖著腿在走。她走到院子中央,抬頭看了看天,
然后忽然咧開嘴,發(fā)出一陣"咯咯"的笑聲,那笑聲不像人的聲音,
倒像老母雞被掐住脖子時的嘶叫。她轉(zhuǎn)過身,目光掃過人群,
最后落在一個抱著小孩的婦女身上。那小孩大概三四歲,被她看得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太奶朝著小孩走過去,婦女嚇得抱著孩子就跑,太奶也不追,只是站在原地,
盯著她們的背影,眼睛里那點(diǎn)血絲好像更紅了。"邪門了!這絕對邪門了!"有人喊了一聲,
"這不是太奶!太奶哪能這樣!""是啊,你看她那樣子,
哪像個活人......"議論聲越來越大,恐懼像潮水一樣漫上來,
剛才還殘留的一點(diǎn)"失而復(fù)得"的喜悅,徹底被嚇跑了。太奶沒管他們,她轉(zhuǎn)身走進(jìn)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