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過后，青竹巷的泥土里鉆出嫩黃的草芽，空氣里浮動著潮濕的水汽和新葉的清香。林微蹲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手里捏著一支狼毫筆，正對著面前的黃紙小心翼翼地畫符。
紙上的朱砂線條歪歪扭扭，像條掙扎的小蛇，離老林示范的“安魂符”差了十萬八千里。她皺著小眉頭，抿著嘴唇，鼻尖上沾了點(diǎn)朱砂，像顆小小的紅痣。
“手腕要穩(wěn)，心要靜?！崩狭肿诶认碌闹褚紊希掷镛D(zhuǎn)著那枚銅鈴，看著她認(rèn)真的樣子，嘴角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符是給‘客人’看的，也是給自己看的。你心里慌，畫出來的符就鎮(zhèn)不住煞氣?！?/p>
自上次林微撞見他趕尸，又被巷里的孩子欺負(fù)后，老林便決定正式教她些東西。那天晚上，他從衣柜深處翻出一個落滿灰塵的木箱，里面裝著泛黃的符譜、幾捆黃紙、一碟朱砂，還有一把小巧的桃木劍。
“微微，”老林打開箱子時，眼神格外鄭重，“這門手藝，祖師爺傳了千年，到我這輩已經(jīng)沒幾個人會了。你要是想學(xué)，爺爺就教你。但你要記住，趕尸不是耍把戲，是積德，也是修行?！?/p>
林微看著那些神秘的物件，又看了看老林嚴(yán)肅的臉，想起那些直立的“客人”，想起老林說“送他們回家”時的平靜，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學(xué)好，但她信任老林，也隱約覺得，學(xué)會這些，或許能讓她更有底氣面對這個充滿未知的世界。
最先教的是認(rèn)符。老林的符譜是手抄本，紙頁脆得像枯葉，上面畫著數(shù)十種符，各有各的用處：“安魂符”讓逝者保持平靜，“鎮(zhèn)煞符”抵御途中的邪祟，“引路符”指引方向……每種符都有口訣，老林教她念，一字一句，像唱歌一樣，帶著奇特的韻律。
“畫符先畫心，心不正，符不靈?！崩狭治罩男∈?，教她握筆，“朱砂要和著無根水調(diào)，黃紙要在午時的太陽下曬過，筆畫不能錯，順序不能亂，念口訣時要誠心?！?/p>
林微學(xué)得很認(rèn)真。白天，她跟著老林認(rèn)草藥，記口訣，練畫符；晚上，老林出門“走腳”時，她就在燈下反復(fù)練習(xí)，常常練到手指發(fā)酸，手腕發(fā)軟。一開始畫得不成樣子，要么缺了筆畫，要么比例失調(diào)，老林從不罵她，只是把著她的手，一遍遍示范。
除了畫符，老林還教她用糯米。
“糯米性陽，能驅(qū)邪，能凈化?！币粋€晴朗的午后，老林搬出一麻袋糯米，倒在院子里的大竹篩里晾曬，“‘客人’走久了，身上難免沾些濁氣，用糯米撒一撒，就能干凈些。遇到不干凈的東西，糯米也是防身的好東西?！?/p>
他抓起一把糯米，讓林微攤開手心，輕輕倒在她掌心里：“你看，這糯米要顆粒飽滿，色澤潔白，不能有雜質(zhì)。用的時候要念‘凈天地咒’，心誠則靈。”
林微握著溫?zé)岬呐疵祝惺苤琢Ｔ谡菩臐L動的觸感，鼻尖縈繞著淡淡的米香。她學(xué)著老林的樣子，抓起一把糯米，口中念著剛學(xué)會的口訣，往墻角撒去。糯米落在地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陽光照在上面，亮晶晶的。
“爺爺，這些糯米真的能趕走臟東西嗎？”她好奇地問。
老林笑了：“信則有，不信則無。但對‘客人’來說，這是敬意；對我們自己來說，這是心安。”他拿起一粒糯米，放在陽光下，“萬物皆有靈，你敬它一尺，它便敬你一丈。”
林微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把這句話記在了心里。
學(xué)手藝的日子平靜而充實(shí)，但巷子里的孩子們并沒有因?yàn)樯洗蔚氖戮头胚^她。
他們還是遠(yuǎn)遠(yuǎn)地叫她“小僵尸”、“趕尸匠的小跟班”，看到她就做鬼臉，扔小石子。林微一開始還會生氣，會辯解，但后來就學(xué)會了不理會。老林告訴她：“嘴長在別人身上，他們想說什么由他們?nèi)?。你只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問心無愧就好?！?/p>
可孩子們的惡意，有時像針一樣，防不勝防。
那天下午，林微去巷口的雜貨鋪幫老林買黃紙。剛走出雜貨鋪，就被幾個半大的孩子攔住了。為首的是住在巷尾的虎子，比林微高半個頭，經(jīng)常帶頭欺負(fù)她。
“喲，這不是小僵尸嗎？又去買畫鬼符的紙?。俊被⒆雨庩柟謿獾卣f，身后的幾個孩子跟著哄笑起來。
林微握緊手里的黃紙，低著頭想繞過去，卻被虎子伸手?jǐn)r住了。
“跑什么？做了虧心事??？”虎子伸手就要搶她手里的黃紙，“讓我們看看，你這鬼符是怎么畫的，是不是畫了就能把我們都變成僵尸？”
“還給我！”林微急了，把黃紙緊緊抱在懷里。
“不給是吧？”虎子哼了一聲，對身后的孩子使了個眼色，“給我搶！”
幾個孩子一擁而上，拉扯著林微的胳膊，搶奪她懷里的黃紙。林微力氣小，被他們推來搡去，摔倒在地上。黃紙散落一地，被他們踩得臟兮兮的。
“你們太過分了！”林微趴在地上，看著被弄臟的黃紙，眼眶一下子紅了。那些黃紙是她好不容易才選好的，是要用來畫“安魂符”的，被踩成這樣，怎么還能用？
“過分又怎么樣？”虎子得意地笑著，用腳碾著地上的黃紙，“誰讓你跟那個老怪物混在一起？我娘說了，你們都是妖怪！”
“我爺爺不是怪物！”林微氣得渾身發(fā)抖，從地上爬起來，就往虎子身上撲，“你不許罵我爺爺！”
可她根本不是虎子的對手，被虎子一把推開，又摔倒在地。這次摔得更重，膝蓋磕在青石板上，疼得她眼淚直流。
虎子他們見她哭了，更得意了，圍著她拍手起哄：“小僵尸哭啦！小怪物哭啦！”
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鈴聲突然響起——“叮鈴——叮鈴——”
鈴聲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像冰水澆在熱油上，瞬間讓喧鬧的場面安靜下來。
孩子們循聲望去，只見老林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巷口。他手里握著那枚鎮(zhèn)魂鈴，輕輕搖晃著，眼神平靜地看著他們。陽光照在他花白的頭發(fā)上，給他鍍上了一層金邊，明明是個瘦削的老人，卻讓人莫名地感到害怕。
“林……林爺爺……”虎子的聲音有些發(fā)顫，剛才的囂張氣焰一下子沒了。
老林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地朝他們走來。他每走一步，就搖一下鈴，“叮鈴”的聲音在巷子里回蕩，敲在每個人的心上。孩子們嚇得連連后退，剛才還耀武揚(yáng)威的，此刻卻像受驚的兔子，恨不得馬上跑掉。
“爺爺……”林微委屈地叫了一聲，眼淚掉得更兇了。
老林走到她身邊，彎腰把她扶起來，輕輕拍掉她身上的灰塵，又看了看她磕破的膝蓋，眉頭微微皺了一下。然后，他才轉(zhuǎn)過身，看著虎子他們。
“我的孫女，哪里惹到你們了？”老林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她一沒偷，二沒搶，憑什么被你們這么欺負(fù)？”
虎子縮了縮脖子，不敢說話。有個膽小的孩子，嚇得“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轉(zhuǎn)身就跑，其他孩子也跟著一哄而散，眨眼就沒了蹤影，只剩下虎子，還愣在原地。
“還不快走？”老林看著虎子，淡淡地說。
虎子這才回過神來，撒腿就跑，跑出去老遠(yuǎn)，才敢回頭看了一眼，然后跑得更快了。
巷口終于安靜下來，只剩下老林和林微，還有一地被踩臟的黃紙。
“爺爺……”林微哽咽著，指著地上的黃紙，“我的紙……”
“沒事，爺爺再去買。”老林摸了摸她的頭，聲音溫柔了許多，“膝蓋疼嗎？我們回家上藥。”
回到家，老林拿出景天草，搗成泥，小心地涂在林微的膝蓋上。清涼的草藥味驅(qū)散了疼痛，也讓林微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
“爺爺，他們?yōu)槭裁纯偸瞧圬?fù)我？”林微小聲問，眼眶還是紅紅的，“就因?yàn)槟闶勤s尸匠嗎？”
老林沉默了片刻，拿起那枚鎮(zhèn)魂鈴，放在林微的手心：“微微，你看這鈴?！?/p>
林微握著鈴，不解地看著他。
“這鈴叫鎮(zhèn)魂鈴，能鎮(zhèn)住邪祟，也能讓心術(shù)不正的人害怕?！崩狭终f，“但它能鎮(zhèn)住一時的惡意，卻鎮(zhèn)不住一世的偏見。這世上，總有人因?yàn)椴涣私饩秃ε拢驗(yàn)楹ε戮团懦猓驗(yàn)榕懦饩蛡??！?/p>
他看著林微的眼睛，認(rèn)真地說：“你改變不了他們的想法，但你可以決定自己怎么做。爺爺教你趕尸術(shù)，不是讓你去嚇唬人，是讓你幫那些回不了家的人回家。這是積德的事，是光明正大的事，沒什么好 ashamed的。”
“可是……”林微還是有些委屈，“他們說我們是怪物……”
“是不是怪物，不是他們說了算的?！崩狭帜闷鹨粡埜蓛舻狞S紙，放在她面前，“你畫的符，是為了讓‘客人’安寧；你撒的糯米，是為了凈化濁氣。你做的都是好事，憑良心做事，便無畏無懼?！?/p>
“憑良心做事，便無畏無懼……”林微喃喃地重復(fù)著這句話，看著手心的鎮(zhèn)魂鈴，突然覺得那冰涼的金屬仿佛有了溫度，順著指尖，一直暖到心里。
那天晚上，林微做了一個夢。夢里，她背著小小的桃木劍，手里搖著鎮(zhèn)魂鈴，領(lǐng)著幾個“客人”走在月光下的青竹巷里。巷子里的孩子們不再嘲笑她，反而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眼神里沒有了恐懼，只有好奇。老林走在她身邊，微笑著對她點(diǎn)頭。
醒來時，天已經(jīng)亮了。林微摸了摸枕邊的鎮(zhèn)魂鈴，緊緊握在手里。她走到桌前，拿起狼毫筆，蘸了朱砂，在黃紙上認(rèn)真地畫起符來。
這一次，她畫得很穩(wěn)，很專注。雖然線條還是有些稚嫩，但比之前工整了許多。陽光透過窗欞照進(jìn)來，落在符紙上，落在她認(rèn)真的小臉上，一切都顯得那么平靜而充滿希望。
老林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幕，欣慰地笑了。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在這孩子心里扎下根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林微的符畫得越來越好，對糯米的用法也越來越熟練。老林開始教她更復(fù)雜的口訣，告訴她不同“客人”的不同習(xí)性，教她如何應(yīng)對路上可能遇到的各種情況。
“遇到‘起尸’，不要慌，先用鎮(zhèn)魂鈴鎮(zhèn)住，再撒糯米，貼鎮(zhèn)煞符，記住了嗎？”
“如果遇到雷雨天氣，要找地方避一避，‘客人’怕驚雷，容易受驚?！?/p>
“走夜路時，要多留意周圍的動靜，有些地方陰氣重，要提前做好準(zhǔn)備。”
林微把這些話都牢牢記在心里，像海綿吸水一樣吸收著這些古老的知識。她不再像以前那樣膽小怕事，雖然看到蟲子還是會尖叫，聽到巨響還是會發(fā)抖，但握著鎮(zhèn)魂鈴，想起老林的話，她就覺得有了底氣。
巷子里的孩子們還是會對她指指點(diǎn)點(diǎn)，但她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坦然面對。有時，她甚至?xí)诶狭值墓膭钕拢鲃痈麄兇蛘泻?。雖然大多數(shù)時候，對方都會嚇得跑開，但她并不在意。
“爺爺，我真的能學(xué)好嗎？”有一次，練完符，林微看著老林，認(rèn)真地問。
老林看著她，眼神里滿是信任：“只要你想，就一定能?！彼D了頓，又說，“微微，爺爺不知道你以前經(jīng)歷過什么，也不知道你為什么總是怕這怕那。但爺爺想告訴你，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路上難免有風(fēng)雨，有荊棘。但只要你心里有光，手里有劍，就沒有什么能攔住你。”
林微似懂非懂，但她知道，老林說的是對的。她的光，或許就是老林的愛和信任；她的劍，或許就是手里的鎮(zhèn)魂鈴，是筆下的符，是那些看似普通卻蘊(yùn)含著力量的糯米。
夕陽西下，青竹巷被染上一層溫暖的金色。林微坐在院子里，手里搖著鎮(zhèn)魂鈴，看著米粒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嘴角不自覺地向上揚(yáng)起。她知道，未來的路還很長，或許還會有很多困難和挑戰(zhàn)，但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害怕了。
因?yàn)樗袪敔?，有?zhèn)魂鈴，有糯米，有這門能“送逝者回家”的手藝。更重要的是，她開始明白，只要憑良心做事，就真的可以無畏無懼。
這枚小小的鎮(zhèn)魂鈴，這些潔白的糯米，不僅是趕尸的工具，更成了林微心里的一道光，照亮了她曾經(jīng)灰暗恐懼的世界，也為她未來要走的路，埋下了堅定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