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梁上的風帶著劫后余生的粗糲感，吹干了鎧甲上的污血，也吹得人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意。趙破虜清點完畢，陣亡三人，重傷一人，其余幾乎人人帶傷。那肩頭被撕裂的侍衛(wèi)，靠著玄離的草葉和蘇小婉的藥粉，血是止住了，但人已陷入半昏迷，被同伴牢牢捆縛在馬上。
“走。”蕭翎的聲音像凍硬的石子，砸在地上。馬蹄再次叩響凍土，朝著東方那片在晨光中逐漸清晰的巨大陰影奔去。
越靠近，那陰影的輪廓便越清晰，也越顯得沉重。鎮(zhèn)北王府。不是王都那種雕梁畫棟的精致，而是北地特有的、帶著粗糲棱角的雄渾。巨大的黑色條石壘砌成高聳的城墻，沉默地矗立在荒原盡頭，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晨光給它冰冷的輪廓鍍上一層蒼白的金邊，非但沒有增添暖意，反而更顯肅殺孤寒。
城門早已大開，吊橋放下。但城門口的氣氛卻異常凝重。兩隊披堅執(zhí)銳的王府親衛(wèi)肅立兩旁，盔甲在晨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人人面色緊繃，目光銳利如鷹隼，掃視著這支風塵仆仆、滿身血污的隊伍。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聲的緊繃，像拉滿的弓弦。
隊伍在城門前停下。蕭翎端坐馬上，目光越過親衛(wèi)，投向城門洞深處。那里，一個身影在一群侍女的簇擁下，正快步迎了出來。
鎮(zhèn)北王妃，云蓁。
她穿著一身素凈的月白色宮裝，發(fā)髻簡單挽起，只簪了一支溫潤的玉簪。歲月在她眼角刻下了細紋，卻無損那份骨子里透出的雍容與沉靜。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底帶著深深的倦意和不易察覺的憂慮，但在看到蕭翎的瞬間，那憂慮立刻被一種近乎貪婪的關切所取代，快步上前，幾乎要伸手去抓蕭翎的手臂。
“翎兒！”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可算回來了！路上……路上可還平安？”她的目光急切地在蕭翎身上逡巡，仿佛要確認每一寸都完好無損。
“母親?！笔掫岱硐埋R，動作利落，迎上王妃。她沒有回避王妃伸來的手，任那冰涼的手指緊緊握住自己的手腕，力道大得有些發(fā)疼。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母親指尖的顫抖，那是一種極力壓抑的恐懼和不安。“無礙?！彼卮鸬煤喍蹋抗鈪s銳利地掃過王妃身后那些低眉順眼、看似恭敬的侍女，以及城門兩側那些如同石雕般、氣息沉凝的親衛(wèi)。太靜了，靜得反常。王府像是被一層無形的冰殼包裹著。
王妃的目光這才轉向蕭翎身后狼狽的隊伍，看到傷者和戰(zhàn)馬身上的污血鳥羽，她的瞳孔猛地一縮，握著蕭翎的手又緊了幾分，指節(jié)發(fā)白。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目光掃過趙破虜、陳鐵山、蘇小婉，最后落在了隊伍中后段。
那里，玄離正輕盈地躍下馬背?；鸺t的皮毛在晨光下如同跳動的火焰，即使沾染塵土和草屑，也難掩那份野性的光澤。
它沒有像人一樣站立，而是自然地四肢著地，寬大的兜帽依舊松松地罩著腦袋，遮住了大半張狐臉，只露出線條清晰的吻部和一雙沉靜的琥珀色眼眸。
它站在那里，氣息沉靜得如同深潭古井，與周遭的肅殺格格不入。王妃的目光在它身上停頓了片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某種深藏的希冀。
“這位靈狐……”王妃的聲音恢復了幾分平穩(wěn)，帶著對非人存在的尊重，“路上多虧援手，護我翎兒周全?！?/p>
玄離微微頷首，算是回應，沒有發(fā)出人聲，只有喉嚨里一聲極低的、安撫性的咕嚕。
它的目光平靜地掃過王妃和城門，琥珀色的瞳孔在陰影下顯得格外深邃。
蕭翎接道：“它叫玄離。若非它，我們未必能沖出鐵鴉群?！彼榻B得簡單，沒有提森林之神，只點明關鍵。
王妃微微欠身，語氣真誠：“靈狐恩義，蕭家銘記于心?！彼哪抗庠谛x身上又停留了一瞬，隨即轉向蘇小婉和陳鐵山，同樣表達了謝意。
她的禮數(shù)周全，無可挑剔，但蕭翎能感覺到，母親大部分的注意力，依舊牢牢系在自己身上，以及……她腰間那枚溫涼的玉佩。
“先安頓傷員，請府中醫(yī)官速來！”王妃果斷下令，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立刻有管事模樣的人上前應諾，指揮人手將重傷員抬下。
蘇小婉猶豫了一下，抱著她的小包袱，也跟了上去，似乎想看看能不能幫上忙。她經(jīng)過玄離身邊時，腳步頓了一下，飛快地從包袱里摸出一小塊干凈的肉脯，輕輕放在玄離腳邊，然后紅著臉快步跟上抬傷員的隊伍。
玄離低頭嗅了嗅肉脯，尾巴尖幾不可查地輕輕一擺。
“翎兒，隨我來?！蓖蹂辉倏雌渌?，緊緊拉著蕭翎的手腕，轉身就往王府深處走去。她的步伐急促，帶著一種近乎逃離的迫切。趙破虜和陳鐵山立刻跟上，如同沉默的影衛(wèi)。
玄離無聲地邁動四肢，火紅的身影在青石板路上掠過，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兜帽下的目光平靜地掃過王府高聳的院墻、冰冷的石磚地面，以及那些看似恭敬的侍女和守衛(wèi)。
空氣中除了血腥和風塵，似乎還彌漫著一絲極淡的、若有若無的……鐵銹和枯萎藤蔓混合的怪異氣息。它的鼻翼微微翕動，耳朵不易察覺地轉動了一下，像在捕捉風中細微的聲響。
穿過層層疊疊的回廊庭院，王妃的腳步最終停在一處位于王府深處、被重重護衛(wèi)把守的幽靜院落前。
院門由厚重的烏鐵木制成，上面雕刻著繁復的鎮(zhèn)邪符文。守衛(wèi)見到王妃和郡主，無聲地行禮，推開沉重的院門。
一股奇異的寒氣撲面而來，并非單純的冰冷，而是一種能滲透骨髓、讓靈魂都感到寧靜的寒意。院子中央，沒有假山花木，只有一座通體由整塊半透明寒玉雕琢而成的蓮花臺。
蓮臺中心，靜靜懸浮著一枚拳頭大小、散發(fā)著柔和溫潤白光的玉璧。那光芒如同實質的霧氣，絲絲縷縷地流淌下來，籠罩著整個蓮臺。這就是鎮(zhèn)北王府的至寶——凝魂玉。
王妃拉著蕭翎的手，幾乎是踉蹌著撲到蓮臺前。她松開蕭翎，顫抖著雙手，小心翼翼地從自己懷中取出一個巴掌大的玉盒。打開盒蓋，里面靜靜躺著一枚樣式古樸、纏繞著幾乎看不清的藤蔓紋路的玉佩——那是她自己的玉佩。
蕭翎也解下了自己腰間那枚一模一樣的玉佩。兩塊玉佩在凝魂玉柔和的光芒映照下，仿佛有生命般，藤蔓紋路微微亮起，發(fā)出極其微弱的共鳴嗡鳴。
王妃深吸一口氣，強忍著激動，將兩塊玉佩同時輕輕放置在那枚懸浮的凝魂玉璧之上。
嗡——！
一聲低沉的、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嗡鳴響起。凝魂玉璧的光芒驟然變得明亮而穩(wěn)定，不再是流淌的霧氣，而是凝聚成一道凝實的光柱，將兩塊玉佩完全籠罩其中。
玉佩上的藤蔓紋路如同活了過來，在光芒中緩緩舒展、游動，散發(fā)出更加濃郁的生機氣息。
光柱之中，一個極其淡薄、近乎透明的身影緩緩浮現(xiàn)。身影高大，面容依稀是蕭啟的模樣，只是雙眼緊閉，眉頭微蹙，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他的身形在光柱中微微波動，如同水中的倒影，極不穩(wěn)定，似乎隨時都會消散。
王妃捂住嘴，眼淚無聲地滑落，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她伸出手，想去觸碰那虛影，指尖卻在光芒邊緣停住，生怕驚擾了這脆弱的平衡。
蕭翎緊緊盯著光柱中父親痛苦的面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能感覺到腰間那枚玉佩在微微發(fā)燙，與蓮臺上的玉佩和父親的虛影之間，維系著一種微弱的、血脈相連的共鳴。
凝魂玉的光芒滋養(yǎng)著虛影，暫時穩(wěn)住了它不再消散，但那種深陷痛苦的虛弱感，卻像針一樣扎在她的心上。這遠遠不夠！這只是茍延殘喘！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站在院門陰影處的玄離，向前走了幾步，停在凝魂玉光暈的邊緣。它微微抬起頭，寬大的兜帽下，琥珀色的目光落在光柱中蕭啟痛苦的虛影上。
它沒有像人一樣抬手，只是前爪微抬，爪尖在空中極其輕微地一引。
一股極其精純、帶著濃郁森林生機的氣息，如同無形的涓涓細流，從它爪尖無聲地流淌而出，輕柔地匯入凝魂玉的柔和白光之中。那白光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變得更加溫潤、更加穩(wěn)定。
光柱中，蕭啟緊蹙的眉頭，似乎極其輕微地舒展了一絲絲，雖然痛苦依舊，但虛影的波動明顯減弱了少許。
王妃猛地看向玄離，眼中充滿了震驚和更深的感激。
蕭翎也察覺到了這微妙的變化。她看向玄離，對方已經(jīng)收回了前爪，重新隱入院門的陰影里，仿佛什么都沒做過。只有那凝魂玉的光芒，似乎比剛才更加溫潤了一分。
“只能如此了?！毙x低沉的聲音在寂靜的院落中響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它的聲音帶著非人的質感，卻清晰無比?！澳暧窨杀；昶遣簧?，但滋養(yǎng)修復，非朝夕之功。三月之內(nèi)，此地不可擅離，否則前功盡棄。”它的目光轉向蕭翎，琥珀色的瞳孔帶著一種洞悉的平靜，“我的任務完成，該回森林了?！?/p>
王妃聞言，急切道：“靈狐大恩，蕭家永世不忘！可否……”
“不能。”玄離的回答干脆利落，沒有任何回旋余地，“森林需要我穩(wěn)固。三月后，我自會再來?！彼哪抗鈷哌^蓮臺上光芒籠罩的虛影，又看了一眼蕭翎緊握的拳頭，“此地……”它頓了頓，鼻翼再次不易察覺地翕動了一下，似乎在確認那若有若無的駁雜氣息，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 “嘖，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長得有點意思啊?？ぶ?，王妃，珍重。”
王妃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更多的是理解。她深深一禮：“恭送靈狐。三月后，靜候歸來。”
玄離微微頷首，不再多言?；鸺t的身影在凝魂玉柔和的光暈和院落的陰影交界處一閃，便如同融入空氣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回廊深處。它來時無聲，去時亦無痕，只留下那縷精純的森林氣息，還若有若無地縈繞在凝魂玉的光芒里，無聲地對抗著虛影的痛苦。
院中只剩下母女二人，以及光柱中那脆弱卻暫時穩(wěn)定的虛影。凝魂玉的光芒無聲流淌，映照著王妃臉上的淚痕和蕭翎眼中冰冷的決絕。
凝魂玉是希望，也是牢籠。
父親的魂魄暫時得救，卻也被釘死在這王府深處。而玄離的離開和那句關于“花花草草”的古怪警示，如同在蕭翎心頭敲響了警鐘。
王府之內(nèi)，黑鴉的陰影，或許早已滲透。葬鴉谷的地圖在袖中沉甸甸的，玄鳥密函冰冷刺骨，通往真相的路，才剛剛開始。而王府，就是這風暴眼中，第一片看似平靜的戰(zhàn)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