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那天，廠后街的梧桐葉落得滿地都是。么小兵踩著脆生生的葉子去開鋪子門，剛卸下門板，就見林曉燕抱著個木箱從巷口跑過來，棉鞋上沾著白霜，鼻尖凍得通紅：“小兵哥！你看我?guī)秮砹?！?/p>
木箱里碼著二十來件棉襖，靛藍的粗布面上繡著雪梅，針腳細密得能數(shù)清花瓣紋路?！扒皟簜€供銷社的王主任來說，想要批過冬的棉襖，給廠里的工人發(fā)福利?！绷謺匝啻曛鴥黾t的手，眼里閃著光，“我連夜趕了三件樣品，你看這花樣中不中？”
么小兵拿起件最小的棉襖，袖口處繡著只圓滾滾的雪兔，針腳里還留著細碎的金粉——是上次給童椅描花剩下的。他想起半月前林曉燕為了趕工，在隔間里點著煤油燈縫到后半夜，鼻尖沾著線頭的模樣，心里暖烘烘的：“中！太中了！就沖這雪兔，王主任指定喜歡。”
“真的？”林曉燕眼睛亮得像星子，“那我這就去供銷社送樣品？”
“別急?！泵葱”ё∷囊\袖，從柜臺下摸出個布包，“張嬸剛炸的糖糕，趁熱吃兩塊再去?！?/p>
布包里的糖糕還冒著熱氣，林曉燕咬了一口，糖汁燙得直哈氣，卻笑得眉眼彎彎：“小兵哥，等這批棉襖結(jié)了賬，咱們把隔壁的空鋪子盤下來吧？我想弄個像樣的縫紉間，再雇兩個姐妹幫忙?！?/p>
么小兵心里一動。自從劉胖子被抓后，隔壁那間因糾紛閑置的鋪子就一直空著，上個月房東還來問過他要不要續(xù)租。他正琢磨著擴大家具作坊，林曉燕的想法正好撞到了心坎上。
“這主意好?！彼牧伺哪鞠洌暗葧何揖腿フ曳繓|談。對了，讓王強去木匠鋪訂二十張新案子，咱們得讓新雇的姐妹有地方干活?！?/p>
林曉燕嚼著糖糕點頭，辮梢的紅頭繩隨著動作跳蕩，像團跳動的火苗。么小兵看著她的笑臉，突然想起亓伯昨晚說的話——“這丫頭是塊做生意的料，比你機靈多了”。
晌午的日頭剛爬到房檐，王主任就揣著個黑皮包來了。他捏著雪梅棉襖翻來覆去地看，手指在針腳處蹭了又蹭：“曉燕丫頭這手藝，比縣縫紉廠的還好！這樣，我先要兩百件，每件八塊五，能不能在冬至前交貨？”
八塊五？么小兵心里咯噔一下。林曉燕做件棉襖要用兩尺八寸布，光布料錢就得兩塊三，加上棉花和線，成本差不多三塊五，兩百件能凈賺一千塊！他剛要應(yīng)下來，就見林曉燕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角。
“王主任，”林曉燕笑得靦腆，卻把話咬得很實，“八塊五太低了。您看這盤扣，是用真絲纏的；這里子布，是托人從上海捎來的細棉布。要不這樣，九塊二，我送您二十件兒童款，給廠里的娃娃們添件新衣裳?！?/p>
王主任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行，就九塊二！我現(xiàn)在就給你交三成定金。”他從黑皮包里掏出沓錢，點出五百五十塊放在桌上，“后天我派人送布料來，可別耽誤了工期?！?/p>
等人走了，么小兵才摸著后腦勺笑：“還是你厲害，我差點就按八塊五賣了?！?/p>
“那哪兒行?！绷謺匝喟彦X仔細地塞進鐵皮盒，“張嬸說過，做生意不能只看眼前利。咱們要的是長期合作，又不是一錘子買賣?！彼蝗粔旱吐曇?，“對了，剛才王主任來的時候，我看見劉胖子他表舅在巷口晃悠，盯著咱們鋪子看了老半天。”
么小兵心里一沉。劉胖子的表舅是街道辦的干事，以前總幫著劉胖子欺負街坊，上個月還來店里找茬，說營業(yè)執(zhí)照上的經(jīng)營范圍沒寫“縫紉”，要罰五十塊錢，最后被么小兵拿出和街道辦簽的補充協(xié)議懟了回去。
“別理他?！泵葱”鶢t膛里添了塊煤，“只要咱們行得正坐得端，他耍不出啥花樣。”話雖這么說，他還是把王強叫到跟前，囑咐他多留意巷口的動靜。
接下來的日子，么記雜貨鋪像上了發(fā)條的鐘。前院的家具作坊里，王強帶著新雇的兩個木匠刨木料，刨花堆得像座小山；后院的隔間里，林曉燕和四個街坊婦女飛針走線，縫紉機的“噠噠”聲能傳到街對面；么小兵則忙著跑木料鋪、供銷社，還得抽空去隔壁鋪子里量尺寸，規(guī)劃新的縫紉間。
亓伯在口袋里憋壞了，總?cè)氯轮嫃垺吧馀d隆符”貼在門楣上。么小兵沒理他，卻在某天夜里發(fā)現(xiàn)，柜臺抽屜里多了張用金粉畫的財神像，眉眼竟有幾分像林曉燕描的雪兔。
“這是啥？”林曉燕拿著財神像笑，“亓明先生畫的？”
“嗯，他說能招財?！泵葱”鴽]好意思說這是亓伯偷偷畫的。
“那得貼起來?！绷謺匝嗾伊似繚{糊，小心翼翼地把財神像貼在柜臺正上方，“你看這財神爺?shù)拿弊?，還繡著雪梅呢，真好看。”
么小兵看著畫像上歪歪扭扭的雪梅，突然覺得這只筆成精后，好像也沒那么討厭了。
十一月中旬的一個傍晚，么小兵剛算完賬，就見張嬸慌慌張張地從外面跑進來，手里的菜籃子摔在地上，菠菜撒了一地：“老板！不好了！劉干事帶著市場管理隊的人來了，說咱們無證經(jīng)營，要封鋪子！”
么小兵心里咯噔一下，剛要去拿營業(yè)執(zhí)照，就見劉干事帶著四個穿制服的人堵在了門口，手里還拿著封條：“么小兵，有人舉報你超范圍經(jīng)營，這鋪子暫且封了，等查清了再說！”
“我們有補充協(xié)議！”林曉燕把協(xié)議拍在桌上，“上個月就跟街道辦簽了，允許經(jīng)營縫紉業(yè)務(wù)！”
劉干事瞥了眼協(xié)議，嘴角撇出冷笑：“這協(xié)議是老主任簽的，他現(xiàn)在退休了，不算數(shù)！”他揮揮手，“給我封！”
“誰敢動！”王強拎著斧頭從后院沖出來，新雇的木匠也跟著站到門口，手里都攥著刨子。
穿制服的人頓時僵住了。劉干事氣得臉通紅：“反了反了！你們還敢抗法？”
“我們不是抗法，是講道理?！泵葱”耙徊?，手里捏著那份蓋著街道辦紅章的協(xié)議，“劉干事要是覺得這協(xié)議不算數(shù)，咱們現(xiàn)在就去區(qū)政府，讓領(lǐng)導(dǎo)評評理！”他知道這伙人就是想訛錢，真要鬧到區(qū)政府，他們未必占理。
劉干事果然噎住了。他眼珠一轉(zhuǎn)，突然指著墻上的財神像：“這畫像沒經(jīng)過審批，屬于封建迷信！給我撕下來！”
一個穿制服的伸手就要撕，被林曉燕死死按住：“這是我們自己畫的裝飾畫，憑啥撕？”
就在這時，巷口傳來熟悉的咳嗽聲。老李頭拄著拐杖站在暮色里，手里把玩著個紫砂茶壺：“劉干事，欺負兩個年輕人算啥本事？”
劉干事看見老李頭，臉色頓時變了：“李……李大爺，您咋來了？”
“我路過?！崩侠铑^慢悠悠地走進來，往柜臺邊一坐，“前兒個區(qū)里的王書記還跟我說，要扶持么老板這樣的個體戶，咋到你這兒就成了封鋪子？”他呷了口茶，“對了，王書記托我問你，去年你挪用的救濟款，啥時候還啊？”
劉干事的臉瞬間白了，手忙腳亂地擺手：“誤會！都是誤會！”他慌忙扯掉封條，“我們就是來看看，么老板這鋪子合規(guī)得很，合規(guī)得很！”說完帶著人灰溜溜地跑了。
么小兵這才松了口氣，給老李頭倒了杯熱水：“李大爺，謝謝您?！?/p>
老李頭擺擺手，眼睛落在墻上的財神像上，突然嘆了口氣：“這畫像……是亓先生畫的吧？”
么小兵心里一動：“您認識亓伯？”
“認識談不上，”老李頭摩挲著茶壺，“三十年前見過他一面，在城西破廟里?！彼D了頓，聲音壓得極低，“當年你爺爺就是跟著他學木工的，那套‘七十二道榫卯’的手藝，還是亓先生教的呢。”
么小兵驚得差點把茶杯摔了。他爺爺確實是遠近聞名的木匠，可惜在他五歲時就過世了，家里只留下個刻著“么”字的工具箱。他從沒聽說爺爺還有個師父，還是個戰(zhàn)國時期的畫師。
“您……您咋知道這些？”
“我爹當年是亓先生的書童?！崩侠铑^從懷里掏出個泛黃的本子，“這是我爹記的賬，里面提過你爺爺。”
賬本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卻能看清“亓先生教么木匠做機關(guān)盒”“么木匠送桃木符”等字樣。么小兵翻到最后一頁，見上面畫著個奇怪的圖案——和他爺爺工具箱底刻的花紋一模一樣。
“這是啥？”
“亓先生說，是能打開‘時空縫’的鑰匙?！崩侠铑^的聲音帶著神秘，“當年他就是靠這圖案，才從戰(zhàn)國穿到現(xiàn)代的?！?/p>
么小兵的心跳得像擂鼓。他突然想起穿越那天，自己正在博物館臨摹戰(zhàn)國漆器上的紋路，其中就有這個圖案！難道他穿越到1983年，不是意外？
“李大爺，亓伯他……”
“他還有事沒完成?！崩侠铑^把賬本收起來，“等他想起自己要畫的東西，自然會告訴你?！彼酒鹕?，往門口走，“對了，隔壁鋪子我?guī)湍愀繓|談好了，月租四十塊，明天就能搬進去?！?/p>
老李頭走后，么小兵把自己關(guān)在里屋，翻出爺爺留下的工具箱。工具箱底的花紋在煤油燈下泛著淺黃，和賬本上的圖案分毫不差。他摸著那些凹凸的刻痕，突然覺得爺爺?shù)纳碛白兊媚吧质煜ぁ?/p>
“別琢磨了。”亓伯的聲音在口袋里響起，帶著罕見的鄭重，“你爺爺是我在現(xiàn)代收的第一個徒弟，那套榫卯手藝，是我照著戰(zhàn)國時期的兵甲圖紙改的?！?/p>
“那我穿越……”
“是我拽你過來的?！必敛畤@了口氣，“我被困在鋼筆里太久，需要個能幫我完成《山海圖》的人。你臨摹圖案時，正好觸發(fā)了時空縫，我就順道把你拉來了。”
么小兵愣了半天，突然笑了：“合著我是被你拐來的？”
“也不能這么說?！必敛穆曇粲悬c心虛，“你在現(xiàn)代不是總抱怨工作沒意思嗎？這兒多好，有姑娘，有事業(yè)，還有我這么厲害的師父。”
“誰認你當師父了？”么小兵嘴上懟著，心里卻沒那么生氣了。如果不是穿越，他哪能遇見林曉燕，哪能有自己的鋪子？
“對了，”亓伯突然說，“劉干事那事兒沒完。他剛才去了劉胖子表姑家，好像在商量要放火燒咱們的木料堆?！?/p>
么小兵心里一緊：“你咋知道的？”
“我剛才跟著他們飛了一段?！必敛靡獾卣f，“別忘了，我可是支能自己飛的鋼筆?！?/p>
么小兵沒工夫理他的得意，轉(zhuǎn)身就往外跑：“我去告訴王強，讓他今晚守著木料堆！”
冬夜的風像刀子似的刮著臉。么小兵跑到后院，見王強正帶著兩個木匠往木料堆上蓋油布，連忙喊住他們：“別蓋了！把木料搬到鋪子里面來！”
“咋了老板？”王強不解。
“今晚可能有賊?！泵葱”鴫旱吐曇簦皠⒏墒孪敕呕馃蹅兊哪玖?。”
王強頓時紅了眼：“這狗東西！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別沖動?！泵葱”∷?，“咱們先把木料搬進去，再在堆過木料的地方撒點草木灰。等他們來放火，咱們就抓個人贓并獲！”
三個男人忙到后半夜，才把所有木料搬進鋪子。么小兵讓王強帶著人去隔壁空鋪子守著，自己則和林曉燕留在前店，點著煤油燈等消息。
林曉燕縫著棉襖，手指卻一直在抖。么小兵給她倒了杯熱水：“別怕，有我呢?！?/p>
“我不怕?！绷謺匝嗵痤^，眼里閃著倔強的光，“就是覺得委屈。咱們踏踏實實做生意，憑啥總有人來搗亂？”
么小兵沒說話，只是握住了她的手。煤油燈的光暈里，兩人的影子在墻上依偎著，像株挨在一起的蘆葦，在寒風里互相取暖。
丑時剛過，巷口傳來輕微的響動。么小兵吹滅油燈，和林曉燕躲在柜臺后面，就見兩個黑影鬼鬼祟祟地摸進來，手里還拿著火把。
“快點！放完火趕緊走！”是劉干事的聲音。
另一個黑影舉著火把就要往草木灰上湊，突然被什么絆了一下，“噗通”一聲摔倒在地——是亓伯用意念畫了根繩子，正好纏在他腳踝上。
“誰？”劉干事嚇得魂飛魄散。
么小兵猛地拉開燈：“是我！”
王強帶著人從隔壁沖進來，瞬間就把兩個黑影按住了。么小兵拿起手電筒照過去，見另一個黑影竟是劉胖子的表姑，手里還攥著包煤油。
“人贓并獲，看你們還咋狡辯！”王強氣得滿臉通紅。
劉干事癱在地上，嘴里直念叨：“我不是故意的……是劉胖子讓我干的……”
么小兵讓王強去叫派出所的人，自己則蹲在劉干事面前：“劉胖子不是在坐牢嗎？咋給你傳的信？”
“他……他托人帶的話，說要讓你好看……”劉干事哆哆嗦嗦地說，“還說事成之后，給我五十塊錢……”
么小兵冷笑一聲。這劉胖子，都進了監(jiān)獄還不安分。
天蒙蒙亮時，派出所的人把劉干事和他表姑帶走了。據(jù)說因為“蓄意縱火”，最少得判五年。街坊們聽說了這事，都跑來給么小兵道喜，趙大媽還拎來一籃雞蛋，說要給他們壓驚。
“這下總算清凈了?！绷謺匝喟央u蛋放進筐里，眼圈有點紅，“就是可惜了那些草木灰，本來還想留著肥田呢?！?/p>
么小兵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發(fā)：“等忙完這陣，咱們?nèi)ムl(xiāng)下買塊地，種點棉花和青菜，再也不用看別人臉色?！?/p>
“真的？”林曉燕眼睛亮了。
“真的?！泵葱”巴獬跎奶?，心里突然充滿了希望。他知道，只要他和林曉燕在一起，再加上亓伯這個“秘密武器”，就沒有邁不過去的坎。
冬至那天，供銷社的王主任親自來取棉襖?？粗殉尚∩降乃{布棉襖，他笑得合不攏嘴：“曉燕丫頭這手藝，真是沒的說！我跟縣領(lǐng)導(dǎo)說了，明年的冬裝都從你這兒訂！”
么小兵算了算賬，扣除成本，凈賺一千一百塊。他把錢分成四份：王強和張嬸各兩百，林曉燕四百，自己留三百。
“給我太多了?！绷謺匝喟彦X往回推。
“不多?！泵葱”醋∷氖?，“這是你應(yīng)得的。等開春，咱們就把隔壁鋪子裝修好，再添兩臺縫紉機，雇更多人，把‘么記’的牌子打出去！”
林曉燕看著他眼里的光，突然踮起腳尖，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小兵哥，有你真好?！?/p>
么小兵的臉“騰”地紅了，摸著發(fā)燙的臉頰傻笑。
亓伯在口袋里翻了個身，懶洋洋地說：“行了行了，知道你們恩愛。別忘了，開春還得幫我找《山海圖》的殘卷呢，不然我可沒法恢復(fù)真身。”
么小兵笑著踹了踹口袋：“知道了，老祖宗?！?/p>
窗外的陽光正好，照在新貼的“么記雜貨鋪”招牌上，金粉寫的大字閃閃發(fā)亮。么小兵知道，這個冬天很快就會過去，而屬于他們的春天，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