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首爾,帶著雨后特有的清冽。陽光艱難地穿透薄霧,灑在梨泰院略顯凌亂的街道上,昨夜暴雨留下的水洼反射著破碎的光。蘇晚站在簡陋出租屋狹小的窗前,手里緊緊攥著那份薄薄的、卻仿佛有千鈞之重的合同。指尖劃過“權(quán)志龍私人廚師”那幾個冰冷的印刷體,昨夜的驚心動魄和權(quán)志龍那句擲地有聲的“讓他們所有人都閉嘴”,如同未散的潮汐,一遍遍沖刷著她的神經(jīng)。
恐懼的余燼尚未完全冷卻,但一種更強烈的、近乎孤注一擲的火焰已在心底熊熊燃起。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和唯一一件還算體面的米色針織衫,又摸了摸口袋里僅剩的幾張皺巴巴的韓元紙幣——這是她全部的家當,也是她背水一戰(zhàn)的最后資本。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決心,她將合同仔細折好,塞進帆布包的最里層,踏出了房門。
按照合同末尾那個打印得一絲不茍的地址——“首爾特別市龍山區(qū)漢南洞UN Village XX號”——蘇晚換乘了兩趟地鐵,又走了很長一段上坡路。越靠近目的地,周遭的環(huán)境變化越是顯著。梨泰院的喧囂煙火氣被徹底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聲的、迫人的秩序感。寬闊整潔的道路兩旁,是精心修剪過的常綠喬木,枝干虬勁,沉默地拱衛(wèi)著視線盡頭那片依山而建、錯落有致的白色建筑群??諝饫飶浡菽镜那逑愫鸵环N難以言喻的、屬于頂級財富階層的疏離氣息。
漢南洞。首爾最負盛名、也最隱秘的頂級富人區(qū)之一。蘇晚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攥緊了帆布包的帶子,腳步在越來越陡峭的坡道上顯得有些遲疑。合同上的地址,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與眼前這片寧靜得近乎不真實的區(qū)域格格不入。她甚至開始懷疑,這會不會是昨夜那個叫崔勝宇的傲慢主廚,或者權(quán)志龍本人,對她這個闖入者開的一個惡劣玩笑?用一份虛假的合約,將她誘騙至此,再讓保安像驅(qū)趕流浪貓狗一樣將她轟走,徹底碾碎她最后一點可笑的希望?
疑慮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她的腳步。當她終于站在一道氣勢恢宏、由厚重金屬和深色玻璃構(gòu)筑而成的巨大門禁系統(tǒng)前時,這種不安達到了頂點。沒有門鈴,沒有可視對講,只有光潔如鏡面、幾乎看不到任何縫隙的黑色金屬門體,以及上方幾個閃爍著微弱紅光的隱蔽攝像頭。門禁兩側(cè)延伸出去的是高聳的、爬滿常青藤的混凝土圍墻,頂端隱約可見鋒利的金屬尖刺,在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這里安靜得可怕,只有風(fēng)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她自己越來越清晰的心跳聲。
蘇晚站在門前,渺小得像誤入巨人國度的螞蟻。她嘗試著向前一步,那冰冷的金屬門體沒有任何反應(yīng)。她環(huán)顧四周,空無一人,只有圍墻內(nèi)蔥郁的樹木和遠處幾棟造型獨特、如同藝術(shù)雕塑般的豪宅屋頂,無聲地宣示著主人的地位。一股強烈的局促和羞恥感涌了上來,她感覺自己像個笨拙的小丑,站在了不屬于她的舞臺上。也許……真的是個惡作???那個男人,權(quán)志龍,昨晚的維護和承諾,會不會只是一時興起,或者更糟,是對她這個走投無路者的另一種形式的戲弄?
就在她猶豫著是否該轉(zhuǎn)身離開,放棄這最后一絲渺茫的希望時——
“滴”一聲輕響,打破了死寂。
旁邊一扇幾乎與圍墻融為一體的、毫不起眼的灰色小門無聲地滑開。一個穿著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裝、戴著細框眼鏡、面容沉靜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他身形挺拔,步伐穩(wěn)健,周身散發(fā)著一種職業(yè)經(jīng)理人特有的干練與距離感。
蘇晚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警惕地看著他。
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目光精準地落在蘇晚身上,帶著一絲審視,但并無明顯的輕蔑或好奇,只有純粹的效率評估?!疤K晚小姐?”他的韓語發(fā)音標準,語調(diào)平穩(wěn),聽不出情緒。
“……是?!碧K晚有些艱難地發(fā)出聲音,嗓子因為緊張而干澀。
“我是李泰斌,權(quán)志龍先生的經(jīng)紀人。”男人微微頷首,自我介紹簡潔明了,“請跟我來。”
沒有多余的寒暄,沒有解釋為何知道她會在這個時間點出現(xiàn)在這里。李泰斌側(cè)身讓開通道,示意蘇晚進入那扇剛剛開啟的小門。他的動作流暢而精準,仿佛只是完成一個設(shè)定好的程序。
門在身后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和窺探。蘇晚踏入的,并非她想象中金碧輝煌的門廳,而是一條寬闊、筆直、鋪著淺灰色啞光大理石的步道。步道兩旁是精心打理過的日式枯山水庭院,白色的礫石鋪陳出禪意的波紋,幾塊造型嶙峋的黑石點綴其間,再遠處是高大茂密的喬木,形成天然的屏障,將內(nèi)部的景象完全遮蔽??諝猱惓G逍拢瑤е嗤梁椭参锏臐駶櫄庀?,安靜得只剩下兩人清晰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步道上回蕩。
步道的盡頭,連接著一棟極具現(xiàn)代主義風(fēng)格的建筑。通體是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墻,線條簡潔冷硬,像一塊巨大的、精心切割的水晶,鑲嵌在半山腰的蔥蘢綠意之中。陽光透過玻璃,在地面投下幾何形狀的光斑。
李泰斌用一張黑色的門禁卡在玻璃門旁一個幾乎隱形的感應(yīng)區(qū)刷了一下。“嘀”聲過后,沉重的玻璃門無聲地向兩側(cè)滑開。
一股混合著昂貴木材、皮革和……消毒水般的清冷氣息撲面而來。
蘇晚的腳步頓在門口,被眼前的景象釘在原地。
這不是家。這是一座精心布置的、巨大而空曠的藝術(shù)館。
挑高至少七米的巨大客廳,地面是溫潤的乳白色大理石,光潔如鏡,倒映著頭頂設(shè)計感極強的枝狀吊燈,那吊燈由無數(shù)根細長的水晶柱構(gòu)成,像一片凝固的冰凌森林。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占據(jù)了整個南墻,毫無遮擋地將首爾繁華的天際線和蜿蜒的漢江盡收眼底,視野開闊得令人心慌。窗外明媚的陽光肆無忌憚地涌入,卻絲毫驅(qū)散不了室內(nèi)的冷清。
空曠。極致的空曠。
除了靠窗擺放著幾組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線條流暢的意大利真皮沙發(fā)和一張低矮的黑色大理石茶幾外,幾乎看不到任何生活必需的雜物。巨大的空間里,只有幾件極具沖擊力的現(xiàn)代藝術(shù)品充當著主角:客廳中央矗立著一座扭曲的、由鏡面不銹鋼構(gòu)成的抽象雕塑,冰冷地反射著扭曲的空間;一面墻上掛著巨幅的、色彩濃烈到近乎暴戾的抽象油畫;另一面墻則被一整排嵌入式的恒溫恒濕玻璃展柜占據(jù),里面陳列著形態(tài)各異的水晶制品和陶瓷藝術(shù)品,在射燈下折射出冰冷而脆弱的光芒。
空氣里彌漫著高級香薰蠟燭燃燒后殘留的、淡淡的雪松與皮革混合的尾調(diào),但這精心調(diào)配的香氣,反而更襯出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感。這里干凈得一塵不染,奢華得令人窒息,卻唯獨缺少了最重要的東西——人味兒。沒有隨意搭在沙發(fā)扶手上的外套,沒有喝了一半的水杯,沒有翻開的雜志,沒有屬于某個人的、獨特的生活痕跡。這里的一切都完美得像雜志封面,卻也冰冷得像一個巨大的無菌實驗室。
蘇晚下意識地放輕了呼吸,仿佛怕驚擾了這凝固的寂靜。她腳上那雙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踩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輕微的回響,在這空曠的空間里顯得格外突兀和……不合時宜。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疏離感和渺小感瞬間攫住了她。昨夜在破舊餐吧里燃起的斗志,此刻在這片冰冷的奢華面前,似乎被凍結(jié)了一瞬。這真的是她要工作的地方?那個在舞臺上光芒萬丈、在梨泰院雨夜顯得神秘莫測的權(quán)志龍,就生活在這片巨大而寂靜的“藝術(shù)館”里?
李泰斌似乎對蘇晚的震撼習(xí)以為常,他步履不停,徑直穿過空曠得能聽到回聲的客廳,走向位于房子深處、與客廳相連的一個開放式西廚區(qū)域。這里的裝修風(fēng)格一脈相承,巨大的中島臺由整塊黑色花崗巖打磨而成,臺面光滑冰冷,上方懸掛著全套閃亮的、看起來從未被煙火氣熏染過的頂級廚具。嵌入式冰箱和烤箱與櫥柜完美融合,如同隱形的科技產(chǎn)品。
他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有些局促地站在中島臺對面的蘇晚身上。
“蘇晚小姐,”李泰斌的聲音在這空曠的環(huán)境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公式化的平直,“歡迎。在正式工作開始前,有幾項基本要求需要向你明確?!?/p>
蘇晚立刻挺直了背脊,強迫自己從環(huán)境的震撼中抽離,專注地看向?qū)Ψ?。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第一,也是最重要的,”李泰斌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而直接,“**絕對保密**?!彼又亓苏Z氣,“關(guān)于你在這里看到的一切,聽到的一切,以及你的工作內(nèi)容,嚴禁向任何第三方透露。無論是媒體、朋友,甚至是你的家人。這棟房子的存在,G-Dragon先生的私人生活細節(jié),以及你為他服務(wù)的事實,都是最高級別的機密。合同里有詳細的保密條款和對應(yīng)的、你絕對承擔不起的違約賠償金額,請務(wù)必牢記?!?/p>
冰冷的警告像無形的枷鎖,瞬間套在了蘇晚的脖子上。她感到一陣窒息般的壓力,但還是用力點了點頭:“我明白?!?/p>
“第二,你的工作范圍非常明確,且僅限于此。”李泰斌繼續(xù),語速不快,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你只需要負責(zé)G-Dragon先生的一日三餐——早餐、午餐、晚餐。食材會由專門的采購人員按照嚴格的清單送達,你需要嚴格按照提供的食譜進行操作。食譜由專業(yè)的營養(yǎng)師團隊制定,精確計算了每一餐的卡路里、營養(yǎng)素配比,不容許有任何私自改動?!彼哪抗鈷哌^蘇晚,似乎想從她臉上捕捉到任何一絲可能的不以為然,“廚房里的所有設(shè)備你都可以使用,但僅限于準備G-Dragon先生的食物。其他任何事務(wù),包括清潔、整理、甚至為他準備一杯額外的水,都不在你的職責(zé)范圍內(nèi)。會有專門的管家團隊負責(zé)?!?/p>
蘇晚的心微微一沉。嚴格的食譜?精確的卡路里?這和她想象中廚師可以發(fā)揮創(chuàng)意、用食物表達情感的工作完全不同。她想起昨夜權(quán)志龍對崔勝宇那冰冷鵝肝的評價——“毫無生氣”。難道他真正需要的,也只是另一份同樣精確、同樣“毫無生氣”的營養(yǎng)餐?
“第三,”李泰斌的聲音將她的思緒拉回,“G-Dragon先生的時間非常寶貴,作息也可能不規(guī)律。你需要隨時待命,確保在他需要用餐時,食物能準時、無誤地準備好。食譜和具體備餐時間要求,稍后會發(fā)到你的工作平板上?!?/p>
他頓了頓,目光在蘇晚臉上停留了幾秒,似乎在評估她的承受能力,然后才用一種近乎陳述事實的平淡語氣補充道:“在你之前,這個職位已經(jīng)更換過三任廚師。最短的只堅持了一周。原因各不相同,但核心問題在于,”他直視著蘇晚的眼睛,“他們無法完全適應(yīng)這里的工作強度和要求,也無法……滿足G-Dragon先生某些特定的、難以預(yù)測的期望?!?/p>
李泰斌沒有詳細說明那“難以預(yù)測的期望”是什么,也沒有提及崔勝宇的名字,但這平靜話語下隱含的信息,卻比任何疾言厲色的警告都更有分量。三任前任,都干不長。頂級豪宅,苛刻要求,挑剔且難以捉摸的雇主,還有一個昨夜剛剛結(jié)下梁子、位高權(quán)重的明星主廚虎視眈眈……蘇晚感到背脊升起一股寒意,昨夜權(quán)志龍那句“我的廚師,我自己會教”帶來的暖意,此刻被這殘酷的現(xiàn)實沖淡了許多。這不僅僅是一份工作,更像是在懸崖峭壁上走鋼絲。
“所以,蘇晚小姐,”李泰斌最后總結(jié)道,語氣沒有任何起伏,“希望你能理解這份工作的特殊性。它提供遠超市場水平的薪酬和解決你簽證問題的機會,但相應(yīng)的,你需要付出的,是絕對的服從、無可挑剔的專業(yè)性,以及……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你的試用期從今天開始。餐廳在那邊,”他指了指客廳另一側(cè)一扇緊閉的、質(zhì)感厚重的木門,“G-Dragon先生正在里面等你進行最終的面試。祝你好運。”
說完,李泰斌微微頷首,不再多言,轉(zhuǎn)身走向客廳另一側(cè)一個不起眼的走廊,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處,留下蘇晚獨自一人,站在這座巨大、奢華、冰冷而空曠的“藝術(shù)館”中央。
空氣仿佛凝固了。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寂寥的光帶。恒溫系統(tǒng)發(fā)出極其微弱、如同嘆息般的運行聲。那件扭曲的鏡面不銹鋼雕塑,此刻正映照出蘇晚渺小而孤立的身影,被拉伸、變形,顯得格外脆弱。
她下意識地抱緊了自己的帆布包,那里面裝著她全部的家當和那份沉甸甸的合同。指尖觸碰到包里一個硬硬的小東西——是那枚她在便利店為三枚硬幣糾結(jié)時,最終沒有花掉的500韓元硬幣。冰涼的觸感透過帆布傳遞到皮膚上。
恐懼依舊存在,像冰冷的潮水拍打著心岸。李泰斌的話像警鐘在耳邊回響:絕對保密、嚴格食譜、難以預(yù)測的期望、三任失敗的前任……還有崔勝宇那雙淬毒的眼睛。
然而,就在這片冰冷的奢華和沉重的壓力之中,昨夜梨泰院雨夜里升騰起的那股灼熱的斗志,卻頑強地穿透了恐懼的冰層,再次燃燒起來。她想起了父親看著倒閉餐廳招牌時頹然的眼神,想起了人才市場里那些冷漠的拒絕,想起了崔勝宇那句刺耳的“臨時工小姐”和毫不掩飾的鄙夷。
她退無可退。
蘇晚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雪松、皮革和一絲消毒水味道的空氣涌入肺腑,冰冷而提神。她挺直了因震撼和壓力而有些僵硬的脊背,目光投向經(jīng)紀人李泰斌最后所指的那扇緊閉的、厚重的木門。
門后,就是決定她命運的最后一道關(guān)卡。那個男人,那個巨星,那個此刻掌握著她全部希望和恐懼的人,就在里面。
她抬起腳,帆布鞋踩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朝著那扇門,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去??諘绲暮勒?,只有她孤單卻清晰的腳步聲在回蕩,每一步,都像是敲在命運緊繃的鼓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