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
沈亦舟重復著這個詞,聲音低沉得像是在喉嚨里碾過碎冰。那兩個字,明明是從他口中說出,卻像兩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地扎進了我的心臟。
他身后那對若隱若現(xiàn)的黑色翅膀虛影扇動了一下,整個書房的空氣都隨之凝滯。書架上的古籍無風自動,書頁嘩嘩作響,發(fā)出鬼魅般的哀嚎。那股混合著冷杉與罌粟的香氣在此刻變得極具侵略性,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將我死死纏住,讓我動彈不得。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沈亦舟。
平日里,他只是冷漠,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山??涩F(xiàn)在,他身上散發(fā)出的,是純粹的、屬于另一個物種的、足以碾碎一切的恐怖威壓。
我終于真切地意識到,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人。
恐懼像潮水般將我淹沒,我的雙腿發(fā)軟,幾乎要站立不住,只能用手死死地撐著身后的書架,才沒有癱倒在地。
“在你眼里,我就是這個?”他的聲音里聽不出喜怒,卻比任何憤怒的咆哮都更讓我感到心驚膽戰(zhàn)。
他一步步向我逼近,那雙漆黑的眼眸里,翻涌著我看不懂的、激烈而痛苦的情緒。有憤怒,有失望,還有一絲……被我忽略的受傷。
受傷?我一定是瘋了,才會從一個魅魔的眼睛里看到這種屬于人類的情感。
“我……我不是……”我張了張嘴,想解釋,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掐住了,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他停在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身上那股強大的氣場幾乎要將我壓垮。
我閉上眼睛,絕望地等待著他對我降下“懲罰”?;蛟S,他會吸干我的生命力,讓我變成一具干尸;又或許,他會抹去我的記憶,讓我變回那個什么都不知道的、愚蠢的沈太太。
然而,預想中的痛苦并沒有降臨。
那股幾乎要將我撕裂的威壓,卻在到達頂點的瞬間,又如潮水般盡數(shù)退去。
我有些錯愕地睜開眼,看到沈亦舟已經(jīng)別開了頭,他背后的翅膀虛影也消失不見。他緊緊地抿著唇,下頜線繃得死緊,仿佛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壓抑著某種即將失控的、毀滅性的力量。
書房里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許久,他才重新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和沙啞:“福伯會送你回去。”
說完,他便轉(zhuǎn)身走向書房的另一側(cè),不再看我一眼。那背影,竟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孤寂和落寞。
我愣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他……放過我了?
我以為他會對我做什么,可他什么都沒做。他只是……趕我走。
福伯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門口,他對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臉上依舊是那副恭敬的表情,但眼神卻變得有些復雜,似乎還帶著一絲……同情?
我渾渾噩噩地跟著福伯走出了古堡,坐上了來時的車。
回去的路上,車廂里安靜得可怕。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景色,腦子里亂成一團漿糊。
魅魔、夢境、能量……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徹底打敗了我二十多年來建立的世界觀。而最讓我心亂如麻的,是沈亦舟最后的那個眼神。
那眼神里,為什么會有受傷?
我罵他是怪物,他明明應該憤怒,應該懲罰我,可他為什么……會是那種反應?
難道,事情真的像他說的那樣,“比我想象的要復雜”?
回到那座熟悉的、冰冷的別墅,我感覺自己像是做了一場荒誕的大夢??缮眢w里那種充盈的、幾乎要溢出來的生命力,卻在無時無刻地提醒我,那一切都是真的。
沈亦舟沒有回來。
接下來的幾天,他都沒有回來。別墅里空蕩蕩的,只有我和幾個傭人,安靜得像一座墳墓。
起初,我感到了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和解脫。我不用再面對那個非人的“丈夫”,不用再為他身上的秘密而感到恐懼和困惑。
可漸漸地,一種更深沉的、名為“空虛”的情緒,開始將我吞噬。
沒有沈亦舟的日子里,我的生活恢復了以往的平靜。白天,我逛街、喝下午茶、做水療,用各種方式填滿自己的時間。可每當夜深人靜時,那種深入骨髓的孤獨感,便會變本加厲地席卷而來。
最讓我感到痛苦的是,那些能給我?guī)砦拷宓膲?,也消失了?/p>
沒有了沈亦舟,我的夢境變回了一片荒蕪的黑暗。再也沒有那個溫暖的懷抱,再也沒有那個蠱惑的聲音,再也沒有那股讓人安心的香氣。
我的身體,開始出現(xiàn)戒斷反應。
最開始,只是失眠。我躺在巨大的雙人床上,睜著眼睛直到天亮。接著,我開始感到疲憊,那種活力充沛的感覺正在一點點從我身體里流失。我的皮膚不再發(fā)光,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短短幾天時間,我就像是被從枝頭摘下的花,迅速地枯萎了下去。
我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我早已對夢里那個他……或者說,對沈亦舟產(chǎn)生了多么可怕的依賴。
他就像一種毒品,在我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滲透到了我生命的每一個角落。他給予我的,不僅僅是虛幻的溫存,更是維持我生命活力的能量。
如今,他單方面地切斷了這種“供養(yǎng)”。
我是在被他……懲罰嗎?
用這種溫水煮青蛙的方式,讓我清晰地感受到,失去他,我會變成什么樣子。
這種認知讓我感到恐慌,也讓我感到……憤怒。
憑什么?憑什么我的喜怒哀樂、我的生命狀態(tài),都要由他來掌控?就因為他不是人,他比我強大,他就可以肆意地玩弄我的人生嗎?
不,我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
我必須找到他,和他談談。哪怕是作為他的“食物”,我也要有最基本的知情權(quán)和選擇權(quán)!
我拿出手機,想打給陳助理,詢問沈亦舟的下落。可轉(zhuǎn)念一想,陳助理是沈亦舟的人,未必會告訴我實話。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個神秘的莊園上。
我知道,他一定在那里。
那座古堡,才是他真正的“家”。
我沒有驚動任何人,自己開車去了城郊。憑著記憶,我找到了那座隱匿在密林深處的莊園。
黑色的雕花鐵門緊閉著,我按了很久的門鈴,都沒有任何反應。
我咬了咬牙,沿著高高的圍墻走了一圈,試圖找到其他的入口,結(jié)果自然是一無所獲。
就在我準備放棄的時候,我看到了墻角處,有一個不起眼的、似乎是用來排雨水的小門,虛掩著一條縫。
我心中一喜,也顧不上那么多了,費力地推開小門,側(cè)身鉆了進去。
莊園里依舊安靜得可怕,參天古樹的枝葉將陽光切割得支離破碎,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腐葉氣息。
我憑著記憶,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那棟古堡走去。
越靠近古堡,我心里就越發(fā)不安。這里的一切,都透著一股與現(xiàn)代文明格格不入的詭異氣息。
我悄悄地繞到古堡的側(cè)面,看到一樓的一扇窗戶開著。我深吸一口氣,手腳并用地爬了進去。
窗戶后面是一個雜物間,里面堆滿了蒙著白布的家具。我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探出頭去。外面是一條幽暗的走廊,墻上的油畫里,那些人物的眼睛仿佛都在盯著我,讓我毛骨悚然。
我不知道沈亦舟的書房在哪里,只能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在這座迷宮般的古堡里亂闖。
我推開一扇又一扇門,里面有奢華的宴會廳,有藏滿珍寶的陳列室,還有一間……擺放著一口巨大石棺的、如同墓室一般的房間。
我的心臟狂跳起來,這里的一切,都遠遠超出了我的認知范圍。
就在我準備退出去的時候,我聽到走廊的盡頭,傳來了說話的聲音。
一個是我熟悉的、福伯的聲音,而另一個……
是沈亦舟!
我心里一緊,立刻閃身躲進了一旁的陰影里。
我看到沈亦舟和福伯正從走廊的另一頭走來。沈亦舟的臉色看起來比之前更加蒼白,嘴唇也毫無血色,整個人都透著一股病態(tài)的虛弱感。
“主人,您真的決定了嗎?”福伯的聲音里充滿了擔憂,“‘血契’一旦訂立,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您將會和她……和那個人類女子,徹底綁定在一起。她的喜怒哀樂,她的生老病死,都會與您共享。您漫長的生命,將會被她短暫的一生所禁錮。”
血契?綁定?
我屏住呼吸,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他們在說什么?
沈亦舟的腳步停了下來,他靠在墻上,似乎有些站不穩(wěn)。他輕輕地咳嗽了兩聲,用手帕捂住嘴。我眼尖地看到,那潔白的手帕上,染上了一抹刺目的殷紅。
他……吐血了?
魅魔也會生?。恳矔卵??
“我別無選擇,福伯。”沈亦舟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決絕,“她開始枯萎了。我切斷了和她的精神鏈接,她體內(nèi)的生命能量正在快速流失。再這樣下去,她會死的?!?/p>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說……我會死?
“可您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福伯的聲音里滿是痛心,“為了壓制住族里的那些長老,您已經(jīng)耗費了太多的力量?,F(xiàn)在強行訂立血契,對您的損耗太大了!更何況,她……她還那樣稱呼您?!?/p>
沈亦舟沉默了。
良久,他才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里,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自嘲。
“怪物……她說得沒錯?!彼p聲說,“福伯,你知道的,我接近她,最初的目的,的確不單純?!?/p>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們這一族,天生就缺少一部分靈魂,需要通過汲取人類的愛欲來彌補這種缺陷,維持自身的穩(wěn)定。而她,林微,擁有我見過最純凈、最強大的生命能量。她就像一塊完美的璞玉,對我有著致命的吸引力。我娶她,就是想將她圈養(yǎng)在身邊,把她變成我專屬的、永遠不會枯竭的能量源?!?/p>
他的話,像一把把尖刀,將我凌遲。
原來,真相竟是如此赤裸裸,如此殘酷。
“可是我錯了,福伯……”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無比溫柔,那溫柔里,卻又藏著深不見底的痛苦,“我錯估了她對我的影響,也錯估了我自己。我以為我只是在‘汲取’,可我卻在不知不覺中,把自己的心……也賠了進去?!?/p>
“我開始貪戀她的氣息,貪戀她的依賴,甚至……開始嫉妒那個只存在于她夢境中的、虛假的‘我’?!?/p>
“當她用那種恐懼和厭惡的眼神看著我,當她叫我‘怪物’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那種感覺,比被圣光灼燒還要痛苦一萬倍?!?/p>
“福伯,我愛上了一個人類。”
“我愛上了我的……‘食物’?!?/p>
“我愛上了我的……‘食物’?!?/p>
沈亦舟的這句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我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我躲在陰影里,用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沒有讓驚呼聲泄露出來。
他說……他愛我?
這個冷漠的、強大的、非人的存在,竟然會用如此痛苦而卑微的語氣,說出“愛”這個字。
我一直以為,我們的婚姻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騙局,一場單方面的掠奪。我以為自己只是他維持生命的工具,是他菜單上一道美味的菜肴??晌覐奈聪脒^,在這場以“汲取”為名的關系里,他竟然也付出了自己的真心。
那個高高在上的、視人類如螻蟻的魅魔,竟然愛上了自己的獵物。
這簡直是世界上最大的諷刺。
“主人……”福伯的聲音里充滿了嘆息,“愛情,是比圣光更危險的東西。它會讓您變得軟弱,變得不再像您自己。”
“或許吧。”沈亦舟自嘲地笑了笑,“但如果沒有她,我漫長的生命,也不過是一片荒蕪的沙漠。與其在永恒的孤獨里茍延殘喘,我寧愿選擇擁有片刻的……真實?!?/p>
他直起身子,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決絕的、近乎悲壯的神情。
“準備儀式吧,福伯。我不能再等了,她的時間不多了?!?/p>
“是,主人?!备2钌畹乜戳怂谎?,最終還是彎腰領命,轉(zhuǎn)身朝著走廊的另一頭走去。
走廊里,只剩下沈亦舟一個人。
他靠在墻上,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因為痛苦而微微蜷縮著。那副脆弱的樣子,和我印象中那個無所不能的商界帝王、那個強大到令人恐懼的非人存在,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