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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許霧臉上。因?yàn)樗齽偛拍且宦暋袄洹?,他慌亂地給她加蓋被子,動作間,那件從邊關(guān)帶來的、磨破了邊的舊棉襖從婢女未來得及收走的衣物堆里滑落下來,掉在床邊。

沈凜的視線定格在那件棉襖上。

骯臟,破舊,顏色晦暗,甚至散發(fā)著一股經(jīng)年不散的、屬于邊關(guān)風(fēng)沙和營地的苦澀氣味。與他這寢殿里的奢華格格不入。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撿起了那件棉襖。

很沉。比想象中沉很多。

手感也不對。棉花如果絮得厚實(shí),應(yīng)該是軟蓬的,但這件棉襖摸上去卻硬邦邦的,像是里面塞滿了什么別的東西。

他的心猛地一跳,那個可怕的猜想再次攫住他。

他仔細(xì)摸索著棉襖的夾層,指尖觸到一道極其隱蔽的、用粗線縫合過的縫隙。他幾乎是粗暴地撕開了那道縫線。

嘩啦——

一些東西從夾層里掉了出來,散落在華麗的地毯上。

不是金銀,不是珠寶。

是幾塊已經(jīng)干硬發(fā)黑、看不出原本形狀的饃饃塊。 一小包用油紙小心翼翼包著的、同樣干硬的鹽巴。 還有……一疊紙。

沈凜的手指顫抖著,拾起那疊紙。

最上面一張,是官府的公文抄件,蓋著猩紅的官印,內(nèi)容是十年前宰相許文遠(yuǎn)(許霧父親)貪墨軍餉、構(gòu)陷忠良的罪證摘要,落款處有幾個模糊的指印和一個陌生的畫押。

下面一張,是字跡潦草的邊關(guān)物資記錄,記錄了某年某月,發(fā)放給“罪奴營”的糧食數(shù)量,與實(shí)際人數(shù)所需相差懸殊,旁邊有小小的朱批:“克扣至此,與殺何異?”

再下面……

沈凜的呼吸徹底停止了。

那是一張泛黃的信紙,保存得卻比那封休書仔細(xì)得多。上面是女子清秀卻略顯倉促的筆跡,是許霧的字。

「父親大人膝下:恕女兒不孝。沈伯父忠烈,斷不會通敵,此間必有冤情。女兒無力回天,唯有效仿緹縈救父舊事,以身為質(zhì),陳情于天聽……或可換得一線生機(jī)。若事不成,亦無悔。勿念。 女 霧 絕筆」

信沒有寫完,“絕筆”二字后面,有大片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印記,像是……血。

而在這些紙張的最底下,壓著一封字跡截然不同的信,信封上寫著“吾兒沈凜親啟”,落款是——他的父親,沈老將軍。

沈凜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刻凍結(jié)成冰。

他顫抖著,抽出父親的信。

「凜兒吾兒:見字如面。許相女霧,忠烈仁善,勝須眉多矣。許相或有其不得已處,然霧兒冒死呈送證據(jù),甘入教坊為質(zhì),以換我沈家一線喘息之機(jī)……此恩重如山,吾兒若得生還,萬不可負(fù)她……」

信寫到這里,后面是大片的空白,只有最后,有另一種顫抖的、虛弱的筆跡,勉強(qiáng)添上一句:

「……霧小姐……已歿於教坊司……兒……忘了吧……」

“呃……”

沈凜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如同野獸受傷般的嗚咽,他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另一只手死死攥著那封信,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撼銮喟咨?,整個人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

真相如同最殘酷的刑具,在他毫無防備之時,給了他最致命的一擊。

不是背叛。 是犧牲。 是他恨之入骨的女人,用她的一切,她的家族聲譽(yù),她的清白,她的自由,乃至她的生命,為他沈家換來的這一線生機(jī)。

而他做了什么?

他將她從邊關(guān)帶回,給她最下賤的待遇。 他讓她穿著透明的紗衣娛賓,滿足他扭曲的報(bào)復(fù)心。 他在每一個夜晚,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她,折磨她。 他看著她咳血,以為那是她罪有應(yīng)得。

他甚至……在她快要死的時候,還在逼問她,還在用恨意凌遲她。

“呵……呵呵……”他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比哭還要難聽,充滿了無盡的荒謬和自我厭棄。笑著笑著,溫?zé)岬囊后w終于無法抑制地從他猩紅的眼眶中洶涌而出,滾燙地砸落在冰冷的地毯上,砸落在那些泛黃的紙張上。

他錯了。

錯得離譜。

錯得……無可挽回。

他緩緩抬起頭,看向床上那個氣息奄奄的女人。目光里再也沒有了恨意,只剩下鋪天蓋地的悔恨、恐慌和一種近乎毀滅性的痛苦。

他踉蹌著撲到床邊,想要觸碰她,手指卻懸在半空,遲遲不敢落下。

“許霧……”他開口,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從未有過的卑微,“對不起……對不起……”

除了這三個蒼白無力的字,他再也說不出任何話。

許霧似乎又陷入了昏迷,對于他的道歉,對于這驚天真相的揭露,沒有任何反應(yīng)。只有那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的呼吸,證明她還活著。

活著恨他。

他曾經(jīng)吼著要讓太醫(yī)救活她,要她活著恨他。

現(xiàn)在,他只求她活著。

哪怕她永遠(yuǎn)恨他。

不,她連恨他,恐怕都懶得恨了。

沈凜猛地轉(zhuǎn)身,沖到殿門外,對著守在外面的心腹侍衛(wèi),眼底是前所未有的赤紅和決絕,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令人膽寒的命令:

“去!把全京城最好的大夫全都給我綁來!宮里所有的太醫(yī),一個都不準(zhǔn)走!告訴他們,救不活她,我要整個太醫(yī)院陪葬!”

“還有!”他深吸一口氣,壓住喉嚨里的哽咽,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去查!十年前許相府的舊案,教坊司的所有記錄!所有經(jīng)手過的人,全都給我揪出來!我要知道……我要知道全部!”

侍衛(wèi)被他眼中瘋狂的殺意驚得心頭一凜,立刻領(lǐng)命而去。

沈凜回到殿內(nèi),重新跪倒在床邊,小心翼翼地、極其輕柔地握住許霧冰冷的手,將額頭抵在她手背上,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殿內(nèi)燭火搖曳,將他崩潰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而窗外,不知何時,又飄起了細(xì)密的雪沫,無聲無息,覆蓋了庭院,像要掩埋掉所有不堪的過往。

殿內(nèi)燭火惶惶,映著沈凜劇烈顫抖的肩背。他額頭抵著許霧冰涼的手背,那點(diǎn)微弱的溫度幾乎要將他灼穿?;诤尴穸鞠仯惺芍奈迮K六腑,痛得他幾乎要蜷縮起來。

外面?zhèn)鱽砑贝賲s刻意放輕的腳步聲,老太醫(yī)帶著藥童又端來一碗新煎的藥,濃郁的藥味里混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珍稀藥材的異香。

“將軍,”太醫(yī)聲音發(fā)顫,“這碗用了老參吊命,或許……或許能喂進(jìn)去一些。”

沈凜猛地抬起頭,眼底的血紅嚇得太醫(yī)后退半步。他一把奪過藥碗,揮手讓旁人退下。這一次,他不再粗暴,而是極其小心地托起許霧的后頸,讓她靠在自己懷里。她的身體輕得嚇人,軟綿綿的,沒有一點(diǎn)生氣。

他舀起一勺藥,仔細(xì)吹溫了,才小心地遞到她唇邊。藥汁依舊順著嘴角滑落。

沈凜的心沉了下去,一種無力的恐慌攫住他。他頓了頓,忽然將藥碗湊到自己唇邊,含了一口,然后俯下身,極其輕柔地覆上她蒼白干裂的唇,用舌尖抵開牙關(guān),將溫?zé)岬乃幹稽c(diǎn)點(diǎn)渡了過去。

他的動作笨拙又生澀,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

這一次,藥沒有流出來。

他一口一口地喂著,耐心得不像那個戰(zhàn)場上殺伐果斷、府邸里暴戾陰鷙的沈?qū)④姟N雇晁?,他甚至用指尖蘸了溫水,一點(diǎn)點(diǎn)潤濕她干涸的唇瓣。

整個過程中,他的目光沒有一刻離開過她的臉,像是在看守著世間最易碎的琉璃。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淌。窗外天色由濃墨轉(zhuǎn)為灰白,雪還在下,整個世界一片沉寂。

突然,懷里的身體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沈凜渾身一僵,連呼吸都屏住了。

許霧的睫毛顫了顫,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露出底下渙散虛弱的眸光。她似乎花了很長時間才聚焦,視線茫然地掃過近在咫尺的、沈凜那張寫滿焦慮和未干淚痕的臉。

她的瞳孔幾不可察地縮了一下,像是受驚的蝶翼,下意識地就想掙脫,卻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那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空洞死寂,而是掠過一絲清晰的、混雜著痛苦和抗拒的迷茫,仿佛不明白他為何會這樣抱著她。

“……放…開……”她吐出兩個氣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卻帶著明顯的抵觸。

沈凜的心臟像是被這兩個字狠狠刺了一下,酸澀得厲害。他非但沒有放開,反而將她更緊地、卻又極其輕柔地?fù)碓趹牙铮曇羯硢〉貌怀蓸幼樱骸皠e動……你在發(fā)燒……剛喝了藥……”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她從未聽過的,近乎哀求的溫柔。

許霧似乎耗盡了力氣,不再掙扎,只是閉上了眼睛,眉頭卻依舊微微蹙著,仿佛連在昏迷中都無法擺脫他的氣息。

這時,門外傳來小心翼翼的叩門聲。

沈凜眉頭瞬間擰緊,眼底掠過一絲厭煩,但怕驚擾到她,壓低了聲音:“什么事!”

門外是他的心腹副將趙辰,聲音透著焦急:“將軍,蘇小姐在前廳已等候多時,說是……說是奉了蘇尚書之命,有關(guān)于婚期的要事必須即刻與將軍商議。屬下……屬下實(shí)在是攔不住……”

蘇婉。

沈凜的眼底瞬間結(jié)冰。他小心地將許霧放回枕上,蓋好錦被,動作輕緩得與此刻他臉上驟起的寒霜截然不同。

他站起身,看了一眼床上孱弱的人,轉(zhuǎn)身大步向殿門走去。

拉開門的瞬間,他身上那股殘存的、小心翼翼的溫柔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狠厲。他的目光如冰刃般掃過趙辰:“她若再敢靠近這院子一步,不必回我,直接打斷腿扔回尚書府!”

趙辰心頭一凜,立刻垂首:“是!”

沈凜不再多言,轉(zhuǎn)身回去將門關(guān)閉,將所有的風(fēng)雪和煩擾都隔絕在外。他重新回到床邊,像是守護(hù)領(lǐng)地的猛獸,寸步不離。


更新時間:2025-08-23 14:1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