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的消毒水氣味,如同一種深入骨髓的烙印,即使在離開后許久,依舊頑固地附著在鼻腔深處。季夏坐在墨色書坊深處的工作臺前,臺燈昏黃的光暈將他籠罩,像一個隔絕外界的孤島。窗外,城市的霓虹在夜色中流淌,無聲無息。
桌上,攤開著一本嶄新的、封面是深藍色星空的硬皮筆記本。旁邊放著一支吸飽了墨水的鋼筆,筆尖在燈光下閃著幽微的冷光。筆記本的扉頁上,是他剛剛用顫抖卻異常堅定的筆跡寫下的一行字:
“致林笙:三十日告別書”
下面,是列得整整齊齊的三十個日期,從今天開始,向后延伸。每一個日期后面,都留著一大片空白,等待著被填滿。
空氣里彌漫著舊紙張的霉味、油墨的微腥,還有……窗臺上陶盆里散發(fā)出的、那股越來越濃郁的、帶著鐵銹腥氣的碎米薺花香。種子已經(jīng)浸泡了超過二十四小時,那股奇異的氣息仿佛被徹底激活,帶著潮濕的生命力,無聲地宣告著某種倒計時的開始。
季夏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鐵銹與花香的氣息涌入肺腑,帶來一陣微弱的、如同電流般的悸動。他拿起鋼筆,筆尖懸停在第一個日期下方的空白處。
寫什么?
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像一團滾燙的巖漿,灼燒著,卻找不到噴發(fā)的出口。寫他們初遇時書店里陽光的味道?寫她第一次折紙船時臉頰的紅暈?寫她做臨終關懷時眼底的悲憫?還是寫……寫他此刻如同被凌遲般緩慢告別的心碎?
筆尖微微顫抖,一滴濃黑的墨汁無聲地滴落在紙頁上,迅速洇開一小團深色的云翳。
他閉上眼。腦海中浮現(xiàn)的,不是往日的甜蜜,而是那片灰白死寂的“縫隙”世界,是林笙那雙冰冷的藍色眼眸,是她近乎透明的、帶著無盡疲憊與悲傷的身影,是她那句如同烙印般刻在靈魂深處的囑托:
“替我……活下去……”
“引導阿梨……學會告別……”
“愛……是郵差……不是終點站……”
心臟猛地一縮!尖銳的疼痛讓他瞬間清醒!這不是沉溺悲傷的時候!這是戰(zhàn)斗!一場用文字和記憶對抗死亡、對抗湮滅、為林笙的靈魂爭取最后時間的戰(zhàn)斗!每一封信,都是射向“縫隙”壁壘的子彈!每一次告別,都是為她引渡之路鋪下的基石!
他猛地睜開眼!眼底的血絲未退,卻燃燒著一種近乎悲壯的火焰!筆尖落下,帶著決絕的力量,在紙上劃出第一道清晰的墨痕:
“親愛的林笙:”
筆尖停頓。他仿佛能透過紙背,看到ICU病房里那張沉睡的容顏。他深吸一口氣,繼續(xù)寫道:
“今天,我坐在書店里,窗外下著小雨。雨水打在玻璃上,像無數(shù)條細小的溪流。這讓我想起我們第一次躲雨的那個公交站,你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額角,像只落水的小貓,卻笑得比陽光還亮?!?/p>
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體溫,帶著記憶的重量。他寫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將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承諾,都灌注進這方寸紙頁之間。他寫書店里新收的舊書,寫路過的行人,寫空氣里彌漫的碎米薺花香……他寫一切細微的、鮮活的、證明這個世界還在呼吸的瞬間。他寫給她看。寫給那個被困在灰白縫隙里的靈魂看。
“……窗臺上的種子泡好了,散發(fā)著和你頭發(fā)上一樣的鐵銹味。我明天就去撒下它們。你說過,春天要把它們撒進風里。我會替你撒。撒在每一個……我們曾經(jīng)走過的地方。”
他寫到“我們”時,筆尖微微一頓,墨跡暈開一點。他仿佛看到林笙的靈魂在灰霧中,那雙冰冷的藍眸,是否也會因為這小小的兩個字,泛起一絲微不可查的漣漪?
“別擔心我。我會好好的。替你……看遍你沒來得及看的風景?!?/p>
最后一筆落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放下筆,看著紙上那幾行墨跡未干的字,仿佛完成了一場耗盡心力的儀式。他小心翼翼地將信紙從筆記本上撕下,動作輕柔得像在觸碰一件易碎的珍寶。
然后,他拿起一張嶄新的、印著淡淡云紋的信封。在信封正中央,他再次提筆,一筆一劃,清晰地寫下:
“林笙 親啟”
落款處,他停頓了一下,然后,如同過去無數(shù)次那樣,清晰地寫下:
“S → H”
夏恒致林笙。永恒的夏天,致永恒的笙歌。
他將信紙仔細折好,塞進信封。指尖在封口處輕輕摩挲,卻沒有立刻粘合。他拿起桌角那只早已準備好的、小巧精致的火漆印章——印章的圖案,是他親手刻的:一艘小小的紙船。
他將一小塊深藍色的火漆蠟粒放在銅勺里,湊近燭火。蠟粒在火焰的舔舐下迅速融化,散發(fā)出松脂特有的微苦香氣。藍色的蠟液滴落在信封封口處,如同凝聚的淚珠。
季夏拿起那枚紙船印章,穩(wěn)穩(wěn)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感,按壓在溫熱的蠟液上!
“嗤……”
輕微的聲響過后,印章抬起。
一個清晰的、深藍色的、紙船形狀的火漆封印,如同一個凝固的誓言,牢牢地烙印在信封之上!
完成了。第一封信。第一次告別。
季夏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卻又背負上了更沉重的使命。他將那封帶著紙船封印的信,輕輕放在《奧德賽》攤開的第47頁上。那里,靜靜地躺著那只最初的、泛黃的紙船。
就在這時!
“叮鈴……”
書店門口懸掛的銅鈴,發(fā)出極其輕微、幾乎難以察覺的聲響!
季夏猛地抬頭!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誰?!這么晚了?!
他警惕地站起身,忍著身體的酸痛,悄無聲息地走到隔板后,透過書架縫隙望向門口。
門被推開了一條縫。一個瘦小的身影,裹在寬大的、明顯不合身的病號服里,像一只受驚的小鹿,怯生生地探進頭來。是阿梨!
她蒼白的小臉上帶著一絲病態(tài)的潮紅,呼吸有些急促,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破舊的兔子玩偶?她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掃視著昏暗的書店,最終,目光落在了工作區(qū)那盞孤燈的方向,落在了季夏身上。
“季……季叔叔?”阿梨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孩童特有的稚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穿透力?“我……我能進來嗎?”
季夏的心猛地一沉!阿梨?她怎么找到這里的?她一個人?她的身體……能這樣跑出來?!
“阿梨?”季夏立刻從隔板后走出來,盡量放柔聲音,“快進來!你怎么來了?一個人?護士知道嗎?”
阿梨點點頭,又搖搖頭,抱著兔子玩偶,小心翼翼地挪了進來。她的腳步有些虛浮,顯然身體還很虛弱。她走到工作臺前,目光立刻被桌上那封帶著藍色紙船火漆的信封吸引住了。
“好漂亮的小船……”阿梨輕聲說,大眼睛里閃爍著純凈的光芒。
“阿梨,”季夏蹲下身,平視著她,“告訴叔叔,你怎么找到這里的?誰帶你來的?”
阿梨搖搖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兔子玩偶的耳朵:“我……我自己來的。我知道……你要給姐姐寫信了?!彼痤^,那雙清澈得仿佛能映照靈魂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季夏,“姐姐……她很難過?!?/p>
季夏的心猛地一揪!“難過?你怎么知道?”
“感覺到的?!卑⒗娴穆曇艉茌p,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她……在哭。沒有聲音……但很傷心。像……像下雨前的烏云,沉沉的,壓得人喘不過氣?!?/p>
季夏的呼吸瞬間停滯!阿梨……她真的能感知到林笙的靈魂狀態(tài)?!
“她還說……”阿梨歪了歪頭,似乎在努力捕捉著什么,“……花環(huán)……在流血……”
花環(huán)在流血?!
季夏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猛地想起斜坡上那個用碎米薺編織的“∞”花環(huán)!還有林笙在縫隙中那雙冰冷的藍眸里流露出的疲憊和悲傷!難道……每一次顯形,每一次傳遞信息,都在消耗她的靈魂本源?如同……在流血?!
“阿梨!”季夏的聲音帶著一絲急切,“告訴叔叔,姐姐還說了什么?她需要什么?我該怎么做?”
阿梨抱著玩偶,小小的身體微微瑟縮了一下,似乎被季夏的急切嚇到了。她低下頭,沉默了幾秒,才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姐姐說……她需要……一個……擁抱……”
擁抱?!
季夏如遭雷擊!一個擁抱?!一個來自現(xiàn)實的、溫暖的擁抱?!對于被困在冰冷縫隙中的靈魂,這簡直是奢望!他怎么可能擁抱到一個無形的靈魂?!
“可是……我抱不到她……”季夏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巨大的無力感。
阿梨抬起頭,那雙清澈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季夏痛苦的臉龐。她的小手,緩緩地從兔子玩偶后面伸了出來,攤開掌心。
掌心里,靜靜地躺著一小片……干枯的、邊緣微微卷曲的——碎米薺花瓣! 正是他從午夜影院座椅裂縫里找到的、組成“∞”符號的花瓣之一!
“姐姐說……”阿梨的聲音依舊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帶著它……去……有風的地方……閉上眼睛……就能……感覺到……”
她將那片小小的花瓣,輕輕放在季夏攤開的掌心。
花瓣冰涼、干燥,帶著一種極其淡的、幾乎快要消散的鐵銹腥氣。但在它接觸掌心的瞬間,季夏的心臟仿佛被什么東西輕輕觸碰了一下!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弱的悸動感,順著指尖蔓延開來!
“還有……”阿梨似乎想起了什么,小手伸進病號服寬大的口袋,摸索著,掏出一張……拍立得照片!
照片還很新,帶著顯影后特有的光澤。畫面有些模糊,背景是醫(yī)院病房的窗戶,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照片的主角,是坐在輪椅上的……林笙!
她閉著眼,依舊沉睡。但她的懷里……竟然抱著一個用白色碎米薺花枝編織的、小小的、極其精致的——花環(huán)! 花環(huán)的形狀……赫然是一個完美的“∞”符號!
季夏的呼吸瞬間停止!他猛地搶過照片!指尖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照片右下角的時間戳:2025.08.10 PM 14:27 ——正是林笙出事前一周!她還在清醒的時候!
“這……這是誰拍的?!”季夏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
阿梨指了指照片角落一個模糊的、只拍到半張臉的影子——一個穿著病號服、佝僂著背的老人,手里似乎還拿著一個相機。
老秦!
是老年癡呆的攝影師老秦!他在林笙出事前一周,拍下了這張照片!照片里,林笙抱著那個象征永恒的“∞”花環(huán)!這花環(huán)……和斜坡上的那個一模一樣!是她親手編的?!
“秦爺爺……他藏著好多照片……”阿梨小聲說,“他說……這張……最重要……讓我……交給你……”
季夏死死攥著那張照片!心臟狂跳!林笙出事前就在編織“∞”花環(huán)!她預知到了什么?!這花環(huán)……就是她為自己準備的……通往“縫隙”的鑰匙?!是她為自己留下的……最后的歸途信標?!
“阿梨!”季夏猛地抓住阿梨瘦弱的肩膀,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切和懇求,“帶我去見老秦!現(xiàn)在!我要看他所有的照片!尤其是……關于林笙的!”
阿梨被他抓得有些疼,小臉皺了一下,卻沒有掙脫,只是用力地點點頭:“嗯!秦爺爺……他今天……好像……清醒了一點……”
季夏不再猶豫!他小心翼翼地將那片花瓣和那張珍貴的照片貼身收好!然后,他看了一眼桌上那封帶著藍色紙船火漆的信,最后看了一眼窗臺上那盆散發(fā)著鐵銹花香的碎米薺種子。
儀式已經(jīng)開始。線索正在匯聚。歸途……就在前方。
他牽起阿梨冰涼的小手,感受著那微弱的、卻真實存在的連接感。
“走,”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帶著一種踏上征途的決絕,“我們去找秦爺爺?!?/p>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推開書店沉重的木門,融入了城市迷離的夜色之中。那封藍色的信,靜靜地躺在《奧德賽》第47頁上,紙船火漆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幽微而堅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