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鄉(xiāng)三年,始終是工分最少,最沒用的那個知青。我不會干農(nóng)活,也融不進集體,
只能縮在角落,祈禱不被人注意。直到村里那個“成分不好”的老先生被批斗送走,
所有人都開始孤立他那個沒人管的孫子。為了“劃清界限”,我被迫當眾羞辱那個孩子。
可我連大聲說話都不敢,哪里懂得怎么羞辱人。我抖著手,
把藏起來給自己補身體的唯一一個雞蛋塞給他:「你這種小狗崽子,只配吃這個!」
那個叫小石頭的男孩攥著那個溫熱的雞蛋,瘦小的身影站在谷場上,
一雙黑亮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像要把我這個外強中干的城里人看穿。劃清界限之后,
當天收工,生產(chǎn)隊長突然讓通訊員叫我過去。大半年沒跟隊長單獨說過話的我,
忐忑地站在他家院里。周衛(wèi)東沒看我補了又補的舊衣服,也沒在意我手上的泥。
他吧嗒一口旱煙,吐出個煙圈,一向嚴肅的國字臉難得緩和下來:「你來咱們大隊這些年,
雖然活干得不好,但心眼不壞,安分?!埂竼柲銈€事,想不想當老師,去教娃兒們讀書?」
1.通訊員是個十幾歲的半大孩子,傳話時眼睛不敢看我,只盯著自己腳尖。他說隊長叫我。
就這兩個字,像驚雷一樣在我腦子里炸開。我停下手里正在搓洗的衣服,
冰冷的井水順著指縫流下,刺得骨頭發(fā)疼。大半年了。
周衛(wèi)東隊長已經(jīng)大半年沒跟我單獨說過一句話。在紅旗大隊,隊長就是天,他的話就是規(guī)矩。
他不找你,意味著你安全,你被遺忘了,這是好事。他找你,通常沒什么好事。
要么是工分扣得太多,要當眾點名批評。要么是誰又寫了檢舉信,說你思想有問題。
我放下搓衣板,手在滿是補丁的褲子上擦了又擦,還是濕的。心跳得厲害,
像胸口揣了一只受驚的兔子。我跟著通訊員走在黃泥路上。路兩旁的白楊樹葉子掉光了,
光禿禿的樹枝指向灰蒙蒙的天。風一吹,像無數(shù)只瘦骨嶙峋的手。
周圍知青和村民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背上。他們竊竊私語,聲音不大,
但我能感覺到那股熟悉的、排斥的意味。“看,就是那個林微雨?!薄俺抢飦淼膵尚〗悖?/p>
活干不了,就知道讀書。”“讀書有什么用,能當飯吃?”“隊長找她,肯定又要挨批了。
”這些話我聽了三年,耳朵都快起繭子。我低著頭,努力把自己縮成一團,
希望沒人能看見我。周衛(wèi)東家院子里的土狗沖我叫了兩聲,
被他一聲呵斥就夾著尾巴躲回窩棚里。他家院子掃得很干凈,角落里碼著整齊的柴火垛。
空氣里有股淡淡的旱煙味,混著泥土的腥氣。我忐忑地站在院子中央,不敢抬頭,
只能看見他那雙沾著泥點的黑布鞋。他沒看我補了又補的舊衣服,
也沒在意我凍得通紅、滿是泥污的手。他就坐在小馬扎上,吧嗒一口旱煙,
吐出一個渾濁的煙圈。2.煙霧繚繞中,他那張嚴肅的國字臉,線條似乎了緩和一些。
“來了?!彼穆曇艉艹粒竦乩锫窳硕嗄甑氖^。我小聲地“嗯”一下,
聲音細得像蚊子叫?!澳銇碓蹅兇箨犨@些年,雖然活干得不好,但心眼不壞,安分。
”他這句話像是在給我定性。我心里更慌了,不知道這句評價是好是壞。安分,意味著沒用。
心眼不壞,也意味著好欺負。他把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倒出熄滅的煙灰。然后他抬起頭,
那雙深邃的眼睛第一次正眼看我。那目光里沒有鄙夷,也沒有同情,只有一種審視。
像一個老農(nóng)在打量一株長歪掉的莊稼,琢磨著還能不能有點用處?!皢柲銈€事?!彼D了頓,
似乎在組織語言。我屏住呼吸,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審判終于要來了。
“你想不想當老師,去教娃兒們讀書?”這句話輕飄飄地落在我耳朵里,
卻像一塊巨石砸進心里。我猛地抬起頭,驚恐地看著他。當老師?教書?
在這個“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代,這是何等的榮耀,又是何等的危險。我第一反應(yīng)是,
這是一個新的政治考驗。一個圈套。他想試探我,看看我這個“成分不好”的知青,
是不是還藏著“臭老九”的壞心思。我的臉瞬間就白了,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腦子里嗡嗡作響,全是各種批斗會上的口號。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橫掃一切害人蟲。
周衛(wèi)東看我嚇得那個樣子,皺了皺眉。他大概是覺得我這副沒出息的模樣,
實在擔不起什么事。他嘆了口氣,語氣里帶上一絲不耐煩。“你怕什么?
”“大隊要重開小學,村里那幾個識字的,要么年紀大了眼花,要么自己家孩子都管不好。
”“沒人肯干這活,吃力不討好,工分還不多?!彼匦卵b上一鍋煙絲,用火柴點上,
又吸了一口?!拔铱茨悖么跏莻€高中生,又是從城里來的,見過世面?!薄八詥枂柲恪?/p>
”他的解釋聽起來合情合理,但我心里的恐懼卻沒有減少半分。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尤其是在紅旗大隊。我不敢相信這樣的“好事”會平白無故落到我頭上。我一定有什么地方,
是他可以利用的。我抖著聲音問:“為……為什么是我?”周衛(wèi)東吐了口煙,
煙霧模糊他的表情?!耙驗槟阕顩]用?!边@三個字像三根冰冷的針,扎進我的心臟。
雖然是事實,但從他嘴里說出來,還是讓我難堪得無地自容。“你干不了農(nóng)活,
工分常年墊底,留在生產(chǎn)隊里,也是浪費糧食?!薄白屇闳ソ虝?,總比讓你在地里刨食強。
”“也算是人盡其用?!彼捳f得直白又殘酷,卻也打消了我一部分疑慮。是啊,
我就是個沒用的人。一個沒用的人,自然也沒有被設(shè)計陷害的價值。我的心稍微安定一些,
但依然不敢答應(yīng)?!瓣犻L,我、我不敢……”周衛(wèi)東似乎早就料到我的反應(yīng),他掐滅煙,
站起身?!拔也皇窃诟闵塘?。”“我只是通知你?!彼叩轿颐媲?,
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將我完全籠罩?!爱斎?,這事還有一個要求。
”3.“這個要求是,你必須接收顧望入學?!鳖櫷D莻€名字像一道閃電,
劈開我混亂的思緒。村里那個“成分不好”的老先生的孫子。
那個被所有人當成“狗崽子”欺負的孤兒。我今天才剛剛‘羞辱’過他。
周衛(wèi)東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白屗惺驴勺觯瑒e整天在村里惹是生非,給我添亂。
”我明白了。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顧望是個燙手的山芋,沒人敢接。他爺爺被批斗送走后,
這孩子就成了村里的一個“不穩(wěn)定因素”。打他,罵他,孤立他,都解決不了問題。
反而可能把他逼成二流子,做出什么無法挽回的事情。周衛(wèi)東是個務(wù)實的人,
他不想看到那種局面。所以他想給顧望找個籠子,把他關(guān)起來。而我,林微雨,
這個同樣被孤立、同樣“成分不好”的知青,就是他選中的、最合適的籠子看守人。
把兩個“麻煩”捆綁在一起,讓他們互相消耗,互相牽制。這真是一招好辦法。我渾身冰冷,
如墜冰窟。對我來說,這不是什么機會,這是一個火坑。我本來就本分不好了,
加上一個顧望,這只會讓我在村里的處境更加艱難。我看著周衛(wèi)東那張不帶任何感情的臉,
終于懂得什么叫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我沒得選擇。我只能點頭。“我……知道了。
”走出周衛(wèi)東家院子的時候,我的腿是軟的。冬日的太陽掛在天上,慘白慘白的,
沒有一絲溫度。我像一個被抽走魂魄的木偶,行尸走肉般地走回知青點。
知青點是一排低矮的泥坯房,陰暗潮濕。我推開門,一股混雜著汗味和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同屋的李紅梅正坐在炕上納鞋底,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樣子,挑了挑眉?!霸趺?,挨批了?
”她的語氣里帶著一絲幸災樂禍。李紅梅是貧農(nóng)出身,根正苗紅,在知青點里很有話語權(quán)。
她一直看不起我這種“出身不好”的城里小姐。我沒理她,徑直走到自己的鋪位前,
一頭栽了下去。被子很薄,帶著一股潮氣,怎么也暖不熱。我把臉埋在枕頭里,想哭,
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李紅梅見我不說話,覺得無趣,便湊過來?!鞍?,我可聽說了,
隊長是不是讓你去當小學老師來著?”消息傳得真快。我悶聲不響。
她推了我一把:“跟你說話呢,啞巴了?”“我警告你,林微雨,你可別犯糊涂。
”她把聲音壓得很低?!澳强墒莻€火坑!”“教誰不好,偏偏要去教那個‘黑五類’的孫子。
”“你自己的成分就夠糟的了,再跟他攪和在一起,你這輩子都別想返城了!
”“到時候人家寫封檢舉信,說你跟反革命后代沆瀣一氣,企圖翻天,
你就等著被拉去游街吧!”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精準地戳在我最恐懼的地方。
前途。返城。這是支撐著所有知青在這里苦熬下去的唯一希望。如果連這個希望都破滅了,
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我渾身抖得更厲害了。“你最好現(xiàn)在就去找隊長,跟他說你不干。
”“就說你水平不夠,怕誤人子弟。”李紅梅還在我耳邊喋喋不休地出著主意?!安蝗?,
等出了事,誰也保不了你?!薄拔铱刹幌氡荒氵@個掃把星連累?!?.天色漸漸暗下來。
知青點的晚飯是玉米糊糊和窩窩頭。我一點胃口都沒有,端著碗,像個游魂一樣坐在角落里。
腦子里反復回響著周衛(wèi)東和李紅梅的話?;鹂印G巴?。顧望。這三個詞像三座大山,
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該怎么辦?拒絕嗎?我不敢。答應(yīng)嗎?我又害怕。
我陷入到兩難的絕境。吃完飯,天已經(jīng)全黑了。屋外刮起大風,嗚嗚地響,像鬼在哭。
我心里煩悶,獨自一人走到知青點后面的空地上。我想透透氣,讓冷風吹醒我混沌的腦袋。
遠遠的,我看到豬圈的方向有幾點手電筒的光在晃動。
還夾雜著幾個半大孩子的哄笑和叫罵聲?!靶‰s種,你跑?。 薄按蛩浪?!讓他偷東西!
”“他爺爺是老反革命,他也不是好東西!”我的心猛地一沉。是周勝利。
生產(chǎn)隊長周衛(wèi)東的兒子,村里出了名的小霸王。他正帶著幾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
在欺負人。而他們欺負的對象,我不用看也知道是誰。除了顧望,還能是誰呢?
我下意識地想躲開。我不想惹麻煩,尤其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晌业哪_像被釘在地上,
一步也挪不動。那一聲聲不堪入耳的辱罵,那幸災樂禍的笑聲,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的神經(jīng)。
我鬼使神差地,悄悄地,朝著那片光亮走了過去。我躲在一棵大槐樹后面,
借著昏暗的月光和手電筒的光,看清了眼前的一幕。那一幕,我永生難忘。
顧望被堵在豬圈的墻角。他瘦小的身體蜷縮著,像一只受傷的小狗。周勝利那幾個孩子,
手里拿著爛泥和石子,一下一下地往他身上砸。泥點子和血跡混在一起,糊滿他的臉和衣服。
但他一聲不吭。沒有哭,沒有求饒,甚至沒有躲閃。他就那么站著,任由那些東西砸在身上,
仿佛那具身體不是他自己的。他只是用他那瘦弱的身體,死死地護住懷里的什么東西。
他的眼神,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孤狼。沒有恐懼,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倔強。
他看著周勝利,那目光讓身為旁觀者的我都感到一陣心悸。周勝利似乎被他看得有些發(fā)毛,
罵得更兇了。“看什么看!你個小雜種!再看老子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他撿起一塊更大的石頭,作勢要朝顧望的頭上砸去。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就在這時,
一個孩子拉住周勝利?!皠倮?,算了,別鬧出人命了。”“就是,他都快臭死了,
我們走吧?!敝軇倮艘豢冢咽^扔在地上?!八隳忝?!”“下次再讓我看見你,
看我怎么收拾你!”他們罵罵咧咧地走了,手電筒的光也消失在夜色里。豬圈旁,
又恢復到黑暗和寂靜中。只剩下那個瘦小的身影,還像一尊雕像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他小心翼翼地攤開手,
仿佛懷里抱著的是什么絕世珍寶。借著微弱的月光,我看到了。
那是我今天塞給他的那個雞蛋。蛋殼已經(jīng)碎完了,黏稠的蛋液混著泥土,沾了他一手。
但他依然死死地護著。他低下頭,用舌頭,一點一點地,把手上的蛋液和碎殼,
全都舔干凈了。我的眼淚,在那一瞬間,毫無征兆地流下來。我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很疼很疼。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知青點的。
我只知道,那個孩子舔舐碎雞蛋的畫面,像烙印一樣,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里。
我想起我自己。想起我剛下鄉(xiāng)時,因為干活不行,被所有人嘲笑和排擠。想起我生病時,
一個人躺在冰冷的炕上,連口熱水都沒人給倒。想起我每次收到家里寄來的包裹,
都要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地藏起來,生怕被人搶走。我和他,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我們都是被這個世界孤立和遺棄的人。只不過,他比我更慘,更無助。
我至少還有個家可以想念,還有父母的信可以期盼。而他,一無所有。李紅梅的警告,
返城的希望,被批斗的恐懼……在那個孩子用身體護住一個碎雞蛋的畫面前,
都變得那么蒼白,那么微不足道。那一晚,我徹夜未眠。天快亮的時候,我做出了決定。
我沒有去上工,而是直接去到周衛(wèi)東家里。他正在院子里劈柴,看到我,有些意外。
“想通了?”我點點頭,看著他的眼睛,用我這輩子最大的聲音說道:“隊長,我答應(yīng)你。
”“我去當老師?!蔽业穆曇艉茴?。但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周衛(wèi)東定定地看了我?guī)酌腌姡?/p>
然后扔下斧頭,臉上露出一絲我看不懂的表情。那不是滿意,也不是贊許,
而是一種……如釋重負?!昂谩!薄案襾?。”5.周衛(wèi)東領(lǐng)著我,穿過大半個村子。
最后停在一座廢棄的祠堂前。祠堂很破敗,門上的紅漆早已剝落,露出里面腐朽的木頭。
“這里,就是以后的小學了?!敝苄l(wèi)東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一股塵土和霉味撲面而來,
嗆得我直咳嗽。祠堂里面狼藉一片。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灰,踩上去就是一個腳印。
墻角結(jié)滿蜘蛛網(wǎng),正中央的供桌上,蒙著一層不知名的污垢。除了幾根歪歪斜斜的柱子,
整個祠堂里空空如也。這就是未來的“教室”?連一張像樣的桌椅都沒有。我愣在原地,
心里剛剛?cè)计鸬囊稽c微弱的火苗,立馬被這盆冷水澆得半滅。周衛(wèi)東似乎看出了我的失望,
他咳了一聲,有些不自然地說道:“地方破是破了點,你、你先將就一下。
”“等隊里寬裕了,我再想辦法給你弄些桌椅板凳?!彼f這話的時候,自己都沒什么底氣。
我苦笑一下,沒有說話。周衛(wèi)東走后,我看到祠堂最里面的陰影里,站著一個人。
一個瘦小的身影。是顧望。他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就那么靜靜地站在黑暗里,像一個與世界隔絕的幽靈。他渾身臟污,頭發(fā)亂得像一蓬枯草,
臉上還有昨天留下的淤青。他看到我,眼神里充滿警惕和審視。
和我昨天在周衛(wèi)東面前的感覺一模一樣。我們兩個,就像兩只互相試探的刺猬。他先開了口,
帶著不符合他這個年紀的冷靜。“老師?!崩蠋熯@個稱呼讓我感到一陣陌生和不真實。
他主動朝我走了幾步,從陰影里走到微光中。我這才看清,他的手里,
緊緊攥著一把干枯的草藥?!拔抑涝趺磶湍愣鄴旯し帧!彼麤]有看我,而是低著頭,
看著自己腳下的地面?!拔抑篮笊侥睦镉心⒐?,哪里有野果,哪里有能賣錢的草藥。
”“我每天都可以幫你去采。”“你只要……只要每天給我一個窩窩頭就行。
”他的聲音很平淡,沒有一絲感情,像是在陳述一筆交易。
他把我當成了和他之前遇到的所有人一樣的人。一個可以利用他,
也可以被他利用的交易對象。我的心,莫名被刺痛了一下。我沒有理會他的“交易”。
我走到祠堂中央,放下我一直背著的那個破舊的行李箱。那是父親在我下鄉(xiāng)前,送給我的。
我打開箱子,里面沒有幾件像樣的衣服。最上面,是一個用油布小心翼翼包裹著的東西。
我解開油布,一層又一層。里面露出來的,是幾本已經(jīng)泛黃的小學課本。語文,算術(shù)。
書頁的邊角已經(jīng)卷起,有的地方還被撕破了。這是我壓在箱底的、最寶貴的財富。
也是我僅剩的、與過去那個世界唯一的聯(lián)系。我拿出藏在衣服里的針線包。
那也是我從家里帶來的。我坐在冰冷的地上,借著從屋頂破洞里透進來的那點微光,
開始小心翼翼地修補那些破損的書頁。一針,一線。我的動作很慢,很專注。仿佛整個世界,
只剩下我和我手里的這幾本書。我沒有看顧望,但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6.那道目光里,充滿了疑惑和不解。他大概是想不明白,
眼前這個從城里來的、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女知青,為什么會對幾本破書這么上心。
他更想不明白,我為什么會拒絕他那個“公平”的交易。祠堂里很安靜。
只有針線穿過紙張的沙沙聲。還有風從破洞里灌進來的嗚咽聲。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我修補好一頁,又翻到下一頁。我的手指被粗糙的紙張磨得有些疼,
但心里卻前所未有地平靜。在修補這些書本的過程中,
我仿佛也修補了自己那顆千瘡百孔的心。我仿佛找到了來這里的意義。不是為了工分,
不是為了返城,也不是為了什么崇高的理想。我只是想做點什么。
做一點除了在地里刨食之外的、有價值的事情。哪怕,這件事在別人看來,
是那么的愚蠢和不自量力。顧望一直站在那里,沒有動,也沒有再說話。
他就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蛟S,他依然覺得我是在故作清高?;蛟S,
他已經(jīng)對我失去興趣,準備離開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天色越來越暗。
我從行李箱里拿出我僅有的半截蠟燭,點燃了它。一小簇昏黃的油燈微光,
在空曠的祠堂里搖曳著,勉強驅(qū)散那一小片黑暗。我借著燭光,繼續(xù)埋頭修補。
顧望終于動了。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我走過來。他在離我三步遠的地方停下。
他看著我專注修補書頁的側(cè)臉,看著那昏黃油燈在我臉上投下的微光。他的眼神里,
第一次出現(xiàn)迷茫。眼前這一幕是他從未見過的、完全無法理解的景象。就在這時,
祠堂那扇破舊的大門,被人“砰”的一聲,從外面粗暴地踹開了。一個尖利的女聲,
劃破這里片刻的寧靜。“林微雨!”“誰讓你在這里搞這些封建糟粕的!”我嚇得手一抖,
針尖扎進指頭,一滴鮮紅的血珠冒了出來。我抬起頭,看到婦女主任劉紅英,正雙手叉腰,
怒氣沖沖地站在門口。她身后,還跟著幾個看熱鬧的村民。劉紅英是村里的“積極分子”,
思想激進,最擅長上綱上線。她一直都看我不順眼,覺得我這個城里來的“知識分子”,
渾身都散發(fā)著一股“小資產(chǎn)階級”的酸腐氣。今天,她總算抓到我的把柄了。
她幾步?jīng)_到我面前,一把搶過我手里的課本。“這是什么東西?!”她把書舉得高高的,
像是舉著什么罪證?!白屛铱纯矗愣荚诮毯⒆有┦裁春θ说耐嬉鈨?!”她的聲音又高又尖,
引來更多的人圍觀。祠堂門口,很快就擠滿了人。他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我就說她不是好人吧?!薄巴低得谶@里,肯定沒干好事?!薄斑@是想造反??!
”我被這陣仗嚇傻了,臉色慘白,渾身發(fā)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剝光了衣服的囚犯,被示眾,被審判。顧望站在我身邊,
小小的身體繃得緊緊的,像一張拉滿了的弓。他看著劉紅英,眼神里是我從未見過的兇狠。
如果眼神可以殺人,劉紅英恐怕已經(jīng)死掉一千次了。但劉紅英根本沒注意到他。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我手里的這些“罪證”上。她要在這里,當著全村人的面,把我批倒,
批臭。她要用我,來樹立她“階級斗爭”的權(quán)威。要遭了。我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7.劉紅英翻開那本被我剛剛修補好的語文課本。她想在里面找出一些“反動”的詩詞,
或者“封建”的故事。但她失望了。她翻來覆去地看,
看到的都是“毛主席萬歲”、“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這樣的字眼。
這些都是正規(guī)的小學教材,是經(jīng)過國家審查的。她找不到任何可以上綱上線的把柄。
她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但她不肯罷休。她把書狠狠地摔在地上,
指著我的鼻子罵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用這些東西當幌子,
背地里肯定在教那些‘之乎者也’的封建糟粕!”“你這種人,骨子里就是壞的!
”她的話毫無根據(jù),純屬栽贓。但我百口莫辯。在這個環(huán)境下,一個“成分不好”的人,
是沒有權(quán)利為自己辯解的。任何辯解,都會被當成是“頑抗到底”。我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絕望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我該怎么辦?我能怎么辦?就在我大腦一片空白的時候,
一個念頭,像閃電一樣,突然劃過我的腦海。是父親。我想起了我的父親。
他也是個知識分子,也曾被人這樣構(gòu)陷過。他被批斗的時候,曾對我說過一句話?!拔⒂?,
記住,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棄思考,知識,才是你最強大的武器。”知識,
武器……我看著地上的那本課本,看著上面那些方方正正的簡體字。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父親曾經(jīng)教過我,漢字是如何從繁體演變到簡體的。他還教過我,
如何通過分析一個字的筆畫順序,來推斷它的結(jié)構(gòu)和來源。這是一個很冷門的知識點,
但我記得很清楚。因為當時我覺得很有趣。我從沒想過,這個“有趣”的知識,現(xiàn)在,
會成為我救命的稻草。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撿起地上的一根樹枝。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我在滿是灰塵的地上,開始畫畫。我畫了一個“門”字。然后,
我在它旁邊,又寫了一個“門”字。圍觀的人都愣住了,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劉紅英皺起眉頭,厲聲喝道:“你又在搞什么鬼畫符!”我沒有理她。我指著地上的字,
用盡全身的力氣,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顫抖。“劉主任,這不是封建糟粕。
”“這是在響應(yīng)國家的號召,推廣簡體字,進行識字掃盲運動?!蔽业脑捳f得擲地有聲。
“識字掃盲”這四個字,像一道護身符,讓劉紅英的氣焰瞬間矮了半截。這是政治正確,
她不敢反駁。但她依然不服氣,冷笑道:“推廣簡體字?就憑你?
”“你一個城里來的嬌貴小姐,懂什么簡體字!”我沒有跟她爭辯。我用樹枝,
指著那個繁體的“門”字,開始解釋?!按蠹铱?,這個字,筆畫多,難寫,也難記。
”“而這個字,”我又指向那個簡體的“門”字,“結(jié)構(gòu)簡單,一目了然?!薄拔覀兊膰遥?/p>
為了讓更多的人能讀書識字,才把很多復雜的字,簡化了?!薄拔医毯⒆觽兊?,
就是這種簡化過的字?!薄氨热邕@個‘聽’字,我們可以簡化成‘聽’。”我一邊說,
一邊在地上寫。“還有這個‘龍’字,可以簡化成‘龍’?!蔽颐繉懗鲆粋€字,
都像是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那些曾經(jīng)被我認為“無用”的知識,在這一刻,
迸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它們不再是書本上冰冷的符號,而是變成了我手中最鋒利的劍。
圍觀的村民們,漸漸地被我吸引了。他們很多人都不識字,看著我像變戲法一樣,
把一個個復雜的字變得簡單,全都露出了驚奇和向往的神情。8.劉紅英啞口無言。
她想反駁,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從下口。她不懂這些,她只懂口號和斗爭。在知識面前,
她的那套上綱上線,顯得那么蒼白無力。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尷尬地站在那里,
像一個跳梁小丑。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一個沉穩(wěn)的聲音從人群后傳來。
“都圍在這里干什么?不用上工了?”是周衛(wèi)東。他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正背著手,
一臉嚴肅地看著我們。人群自動讓開一條路。他走進來,一眼就看到地上的那些字,
還有漲紅臉的劉紅英。他什么都明白了。他看了一眼我。眼神里,
第一次流露出一種名為“刮目相看”的情緒。他大概沒想到,
我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書呆子”,居然還有這份急智。劉紅英看到隊長來了,
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告狀?!瓣犻L!你來得正好!”“這個林微雨,
她……”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周衛(wèi)東打斷了?!拔铱吹搅恕!彼恼Z氣很平淡,
聽不出喜怒。他轉(zhuǎn)向劉紅英,說道:“林微雨同志是在響應(yīng)號召,
為我們大隊的掃盲工作做貢獻,這是好事?!薄澳闵頌閶D女主任,不僅不支持,
還在這里無理取鬧,像什么樣子!”他的話不重,但每一個字都像一記耳光,
狠狠地扇在劉紅英的臉上。劉紅英徹底懵了。她沒想到,隊長不但不幫她,反而還批評她。
“隊長,我、我不是……”她還想狡辯?!靶辛??!敝苄l(wèi)東不耐煩地揮揮手,
“回去寫一份檢討,明天交給我?!薄斑€有你們,”他掃了一眼圍觀的村民,“都散了,
該干嘛干嘛去?!比巳毫⒖套鼬B獸散。祠堂前,很快就只剩下我們?nèi)齻€人。不,是四個人。
還有一個一直沉默地站在我身邊的,顧望。最后劉紅英還是灰溜溜地走了。走的時候,
她回頭狠狠地瞪我一眼。我知道,這個梁子,我們算是結(jié)下了。我以后的日子,
恐怕不會好過。但我顧不上想這些了。我全身的力氣,仿佛都在剛才那場對峙中耗盡了。
我雙腿一軟,差點癱坐在地上。一只小小的、冰冷的手,突然扶住我的胳膊。是顧望。
我轉(zhuǎn)過頭,對上他那雙黑亮的眼睛。那雙眼睛里,不再是警惕和審視。
而是一種……我看不懂的,復雜的情緒。有震驚,有好奇,還有一絲……崇拜?
我一定是眼花了。周衛(wèi)東看著我們,沉默了片刻。然后,
他做出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決定。他走了出去,
在未散完全的人群中宣布:“從今天起,紅旗大隊小學,正式成立?!薄傲治⒂晖?,
就是我們小學的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老師?!彼穆曇粼谕忸^很響亮,帶著一種莊重。
“為了支持教育工作,大隊決定,給林老師每個月,額外記10個工分?!?0個工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我累死累活干一個月,最多也就能掙20個工分。
這10個工分,對我來說,無異于一筆巨款。這是我下鄉(xiāng)三年來,
第一次得到公開的、實質(zhì)性的認可和獎勵。我的眼眶一熱,差點又哭出來。
但周衛(wèi)東帶來的“驚喜”還沒有結(jié)束。他走進來,對我說:“另外,我會從大隊倉庫里,
給你批一些舊桌椅,還有一塊小黑板。”“雖然都是舊的,但總比坐在地上強。
”“你看看還缺什么,只要隊里有的,我盡量給你解決?!彼粗遥?/p>
語氣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尊重。這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知識,真的可以改變命運。
至少,它改變了我此刻的處境。9.周衛(wèi)東的話,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傳遍整個紅旗大隊。
我這個“沒用的書呆子”,一夜之間,成了大隊小學的“林老師”。還憑空多出10個工分。
這讓很多人都紅了眼,尤其是知青點的那些知青。李紅梅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嫉妒和不甘。
她怎么也想不通,我這個她眼里的“掃把星”,怎么就踩到了這樣的狗屁運。第二天,
周衛(wèi)東就派人送來他承諾的東西。幾張缺腿的破桌子,幾條長短不一的板凳,
還有一塊用墨汁刷過的、坑坑洼洼的木板,算是黑板。雖然簡陋,但這個廢棄的祠堂,
總算有一點“教室”的樣子。村里的孩子們,都好奇地圍在祠堂門口,伸著腦袋往里看。
他們從沒見過這么新奇的場面。但沒人敢進來。因為周勝利帶著他的那幫“小跟班”,
就守在門口。他指著祠堂里的顧望,大聲嘲笑道:“看啊,那就是個狗崽子窩!”“誰進去,
誰就跟狗崽子成一窩了!”他的話很有煽動力,那些原本好奇的孩子,都嚇得往后退了退。
顧望坐在角落里,低著頭,一言不發(fā)。但他的背卻挺得筆直,像一棵倔強的小松樹。
我能看到,他放在膝蓋上的手,已經(jīng)攥成拳頭。我沒有去呵斥周勝利。我知道,
硬碰硬解決不了問題。我也不強求那些孩子進來。我知道,現(xiàn)在還不是那個時候。
我把那塊簡陋的黑板掛在墻上。然后,我從行李箱里,拿出一樣東西。
那是一張被我珍藏了很久的,破舊的全國地圖。我把它小心翼翼地貼在另一面墻上。
做完這一切,我走到顧望面前,對他笑了笑?!皬慕裉炱穑覀冮_始上課。
”我沒有教顧望識字,也沒有教他算術(shù)。我知道,對于一個內(nèi)心封閉的孩子來說,
這些都太枯燥了。我指著墻上的那張地圖?!邦櫷?,你知道這是什么嗎?”他搖搖頭。
“這是我們的國家,叫華夏。”我用手指著地圖上的一個點?!斑@里,是我們的首都。
”然后,我開始給他講故事。我給他講長城,講故宮,講長江黃河。我給他講精衛(wèi)填海,
講夸父追日,講大禹治水。我把我所有知道的、關(guān)于這個國家的山川河流、英雄事跡,
都講給他聽。我的話很輕,也很清晰。我的故事,也許并不那么精彩,但充滿真誠。
顧望一開始只是默默地聽著。但漸漸地,他的眼睛里,開始有了光。
那是一種對未知世界的好奇和向往。后來的每天,我就只給他講一個省的故事。第一天,
我講了首都。第二天,我講了魔都。第三天,我講了兵馬俑和延安寶塔山。不知不覺間,
我的“課堂”,成了這個村子里最神秘、也最吸引人的地方。那些村里的孩子,
包括周勝利在內(nèi),每天都會在同一時間,不約而同地聚到祠堂外。他們不敢進來,
就扒在墻頭,或者從門縫里,偷偷地聽我講故事。他們聽得入了迷,
連周勝利都忘了要找顧望的麻煩。我覺著時候到了。第五天,
我講完我們所在的這個省的故事后,我轉(zhuǎn)頭問顧望?!邦櫷@些故事,
你想不想……親口講給他們聽?”顧望愣住了。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窗外那些若隱若現(xiàn)的小腦袋。他的眼神里,有渴望,也有膽怯。
10.我鼓勵地看著他。“去吧,試一試。”“你講得一定比我好?!鳖櫷q豫了很久。
最后,他深吸一口氣,站了起來。他走到祠堂的門口。外面的孩子們看到他,都安靜下來。
顧望的臉漲得通紅,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fā)出聲音。他太久沒有在這么多人面前說過話了。
我走到他身邊,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皠e怕,就像講給我聽一樣?!彼戳宋乙谎?,
我的眼神里,滿是信任和鼓勵。他終于開口了。
“我、我今天給大家講……講我們省……”他磕磕巴巴的,很小聲。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認真地聽著。他復述著我剛剛講過的故事,雖然不流利,但很完整。他講到我們這里的特產(chǎn),
講到我們這里的英雄。他講得越來越順,聲音也越來越大。當他講完最后一個字的時候,
外面鴉雀無聲。過了幾秒鐘,一個膽子大的孩子,忍不住地鼓起掌。緊接著,掌聲響成一片。
那些孩子,用最純粹、最熱烈的方式,表達了他們的認可。顧望呆呆地站在那里,
看著那些為他鼓掌的同齡人。他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屬于一個孩子的、不知所措的喜悅。
他第一次成為了孩子們的中心。但這卻讓一個人非常不爽。那就是周勝利。
他嫉妒顧望搶走他的風頭。他從人群里擠出來,抱著胳膊,一臉不屑地看著顧望。
“吹牛誰不會!”“你說首都,那你說說,首都離我們這兒,到底有多遠?
”他故意出了一個難題,想讓顧望當眾出丑。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看著顧望。
這是一個所有人都不知道答案的問題。在他們的世界里,首都只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符號。
顧望的臉,白了。他求助地看向我。我并不擔心。只是朝他不著痕跡地點點頭。
因為這個問題,我昨天晚上,剛剛教過他。我教了他什么是比例尺。
我教了他怎么用自己的步數(shù),來估算大致的距離。顧望在我的鼓勵下,重新找回自信。
他挺直胸膛,看著周勝利,用一種清晰而沉穩(wěn)的聲音回答:“地圖上的比例尺是一比五百萬。
”“從我們這里到首都的直線距離,在地圖上,大概是二十厘米?!薄八?,
實際的直線距離,大概是一千公里?!薄叭绻凑瘴覀兠刻熳呗返乃俣葋硭悖怀圆缓?,
大概要走……”他低下頭,用手指在地上快速地計算著。“大概要走二十天。
”他報出一個數(shù)字。一個讓所有孩子都目瞪口呆的數(shù)字。他們不知道這個數(shù)字對不對,
但他們被顧望這種“科學”的計算方法,徹底震驚了。周勝利也傻眼了,
他沒想到顧望真的能答上來。他漲紅了臉,還想再說些什么。我走上前,從我的行李箱里,
拿出我最后的“秘密武器”。那是我用一根木棍,幾根鐵絲,和一個破舊的圓形瓶子,
偷偷做成的一個簡易的地球儀。我把它舉到孩子們面前?!昂⒆觽儯@就是我們生活的地球。
”“我們國家,就在這里?!薄岸锥迹谶@里?!薄拔覀兒褪锥嫉木嚯x,其實很近。
”孩子們發(fā)出陣陣驚呼,他們從沒見過這么神奇的東西。他們爭先恐后地擠上前來,
想摸一摸這個會轉(zhuǎn)的“球”。就在這時,周勝利一把搶過我手里的地球儀,
惡狠狠地摔在地上?!芭尽钡囊宦?,地球儀摔得粉碎。他指著顧望,
用一種狠毒的語氣說道:“就算你會又怎樣!”“你爺爺就是被這些東西害死的,
你們這些臭讀書的全都該死!”11.地球儀落在地上清脆的響聲,像一把錘子,
狠狠砸在顧望的心上。他呆呆地看著地上四分五裂的碎片,那雙黑亮的眼睛,一下子失去光。
孩子們被周勝利的舉動嚇住了。他們面面相覷,然后一哄而散。祠堂里,只剩下我和顧望,
還有一地的狼藉。周勝利臨走前的那句話,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扎進顧望的心里。
“你爺爺就是被這些東西害死的,你們這群臭讀書的全都該死!”這句話,像一個魔咒,
將顧望打回原形。他不再是那個自信地講述地理知識的“小先生”。
而是變回那個蜷縮在豬圈旁,任人欺凌的“小狗崽子”。他沒有哭,也沒有鬧。
他只是默默地蹲下身,伸出瘦小的手,小心翼翼地撿起地上的碎片。一塊又一塊。
他的動作很慢,很輕,仿佛在觸摸什么易碎的珍寶。我看著他,很是心疼我伸出手,
想去抱他,想去安慰他。但手伸到一半,又停在半空中。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該怎么做。
說“知識不會害死人嗎?”可這句話,在這里,在他爺爺?shù)乃烂媲?,就是個謊言。
我說不出口。顧望撿完所有的碎片,把它們緊緊地抱在懷里。然后,他起身,
看也沒看我一眼,徑直走出祠堂。他的背影,小小的,孤獨又絕望。像那天夜里,
我在豬圈旁看見的那樣。第二天,顧望沒有來祠堂。第三天,他也沒有來。我像丟了魂一樣,
每天都去村里找他。我去他爺爺以前住過的那間破屋子,沒人。我去村邊的河邊,沒人。
我去后山,去地頭,去所有他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我問村里的孩子,問那些大人。
但所有人都避開我的目光,搖搖頭,或者干脆說不知道。他們大概覺得,
顧望這個“小雜種”消失了,是件好事。我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越攥越緊。焦急,
擔憂,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我明知道知識無罪,明知道他還身處深淵,
可我依舊沒有伸出手,說出那句話。祠堂里,只有我一個人。我看著墻上那張國家地圖,
看著那些我曾經(jīng)給他講過的山川河流。它們依然在那里,但那些生動的故事,卻失去了聽眾。
我坐在冰冷的地上,手里緊緊攥著那幾本被我修補好的課本。它們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不安,
變得沉甸甸的。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再找到他。12.第四天,
大隊召開了批斗會。這種會每個月都會有,
通常是批判一些“思想落后”、“不聽話”的社員。我像往常一樣,縮在人群的最后面,
努力讓自己不被人注意。但今天,我的心卻始終懸著。顧望還是沒有出現(xiàn)。
批斗會進行到一半,劉紅英突然站出來。她手里拿著一張皺巴巴的紙,
臉上帶著一種亢奮的、正義凜然的表情?!班l(xiāng)親們!今天,
我要揭發(fā)一個潛藏在我們大隊里的階級敵人!”她的聲音尖銳刺耳,瞬間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她指著我,厲聲喝道:“就是這個林微雨!
”“她表面上教書育人,背地里卻私藏‘反動書籍’,企圖打敗我們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
”人群中頓時一片嘩然。我像被雷擊中一般,渾身僵硬。反動書籍?我什么時候私藏過?
我的那些課本,都是正規(guī)的教材。她想栽贓我!我下意識地想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