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濃稠,寒意刺骨,仿佛能凍結血液。
齊國邊境的這條無名谷地,此刻潛伏著兩千銳士。他們依照田穰苴的軍令,在冰冷的泥土和枯草中已趴伏了近一個時辰,手腳早已麻木,呵出的白氣瞬間消散在凜冽空氣中。無人敢動,無人敢出聲,只有壓抑的呼吸和心臟擂鼓般的跳動。
谷地一側的矮坡后,田穰苴如同磐石般靜立,目光穿透稀薄晨霧,望向谷口方向。他身后,幾名軍尉緊張得手心冒汗,不時偷眼看向將軍冷硬的側臉。此戰(zhàn)若敗,軍心將徹底崩潰,他們這些人,包括這位剛剛立威的將軍,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將軍,”一名斥候悄無聲息地潛回,聲音壓得極低,帶著興奮與緊張,“來了!晉軍游騎約三百,打著‘范’字旗號,正朝谷口而來,毫無戒備!”
田穰苴眼中寒光一閃,微微抬手。身后傳令兵立刻將命令無聲地傳遞下去。
死寂的谷地仿佛一頭蘇醒的巨獸,緩緩繃緊了肌肉。
馬蹄聲由遠及近,雜亂而囂張。晉軍游騎果然如斥候所言,隊伍散漫,談笑風生,根本未將潰敗的齊軍放在眼里。他們剛剛洗劫了一個村莊,馬鞍旁還掛著搶來的雞鴨和酒囊,儼然一副郊游狩獵的姿態(tài)。
為首的百夫長甚至還在大聲嘲笑齊人的懦弱無能。
當三百騎完全進入伏擊圈時,田穰苴的手臂猛地揮下!
“殺!”
嘶啞的吼聲并非來自田穰苴,而是來自每一個壓抑太久的齊軍士卒胸腔!瞬間,兩側山坡上箭矢如瓢潑大雨般傾瀉而下!
毫無防備的晉軍頓時人仰馬翻,慘叫聲、馬嘶聲撕裂了清晨的寧靜。第一輪箭雨過后,伏兵四起,長矛如林,從山坡上猛沖而下,如同決堤的洪流,瞬間將混亂的晉軍騎兵沖得七零八落。
“有埋伏!結陣!快結陣!”晉軍百夫長還算驍勇,揮刀格開一支流矢,聲嘶力竭地呼喊。
但太遲了。狹窄的谷地根本不適合騎兵展開,落馬者被踐踏,幸存者被數(shù)倍于己的齊軍團團圍住,分割絞殺。田穰苴的伏擊部署精準狠辣,完全扼殺了晉軍騎兵機動性的優(yōu)勢。
戰(zhàn)斗幾乎是一邊倒的屠殺。齊軍士卒們瞪著血紅的眼睛,將連日來的恐懼、恥辱和憤怒,全都傾瀉在這些驕狂的敵人身上。將軍同食同寢的細微關懷,校場上斬殺權臣的雷霆手段,在此刻化作了最原始的殺戮勇氣。
田穰苴并未親自下場沖殺。他始終立于坡上,冷靜地觀察著戰(zhàn)局,不時下達指令,調動預備隊堵截試圖突圍的小股敵軍。
不到半個時辰,谷地內的喊殺聲漸漸平息。三百晉軍游騎,除少數(shù)機警者見勢不妙早早溜走報信外,幾乎全軍覆沒。污血染紅了枯黃的草地,空氣中彌漫著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齊軍士卒們拄著兵器,大口喘息著,看著滿地晉軍尸體和繳獲的戰(zhàn)馬兵甲,幾乎不敢相信這場勝利如此干脆利落。短暫的寂靜后,不知是誰先發(fā)出了一聲壓抑的歡呼,隨即迅速感染了整個隊伍!歡呼聲越來越大,最終匯成一片劫后余生、揚眉吐氣的狂潮!
我們贏了!我們打敗了不可一世的晉國人!
田穰苴走下矮坡,踏過血泊。歡呼的士卒們看到他,立刻自發(fā)地安靜下來,自動讓開道路,目光灼灼地追隨著他,那里面不再是單純的恐懼,而是混合了敬畏、信服與狂熱的復雜情緒。
“清點戰(zhàn)果,救治傷員,收斂陣亡弟兄?!碧镳诘穆曇粢琅f平靜,仿佛剛才只是一場演練,“晉軍衣甲、旗幟、首級,盡數(shù)收集。首級筑為‘京觀’,立于谷口!”
“京觀!”眾軍尉心中一凜。那是用敵軍首級堆積起來炫耀武功、震懾敵人的土壇,極為酷烈,卻也最能激勵士氣,駭破敵膽。
“將軍,是否追擊潰敵?”一名年輕軍尉興奮地請命。
田穰苴搖頭:“窮寇勿追。晉軍主力聞訊必怒而來,此地不可久留。一個時辰后,拔營后撤三十里,依計行事?!?/p>
“后撤?”剛打了勝仗卻要后撤?眾將面露不解。
“小勝不足恃?!碧镳谀抗鈷哌^他們,“我要的不是三百顆人頭,是晉燕聯(lián)軍全線退兵!今日之勝,是魚餌。要讓晉人覺得,我們只是僥幸偷襲得手,依舊畏戰(zhàn),引他們來追,方能尋機破其主力!”
他頓了頓,看向那些正在搬運同袍尸體的士卒,聲音低沉了幾分:“陣亡者,記下姓名籍貫,戰(zhàn)后撫恤加倍送至其家。傷者,優(yōu)先用藥,妥善照料。”
“諾!”軍尉們心悅誠服,轟然應命。將軍思慮之深遠,賞罰之分明,讓他們徹底收起了最后一絲輕視。
當晉軍主力一部五千人怒氣沖沖趕到谷地時,只看到堆積如山的無頭晉兵尸體,以及谷口那座用他們同袍首級壘砌的、猙獰可怖的“京觀”。京觀頂端,插著一面殘破的“范”字旗。
領軍晉將氣得幾乎吐血,暴怒之下,不顧副將勸阻,下令全軍追擊“潰逃”的齊軍。
然而,追出二十余里,看到的只有齊軍倉促撤退時丟棄的少量破損輜重,仿佛真是驚惶逃竄。這更堅定了晉將報復的決心。
直到他們追至一片沼澤河流交錯的地帶。
天色漸晚,地形變得復雜泥濘,不利于晉軍戰(zhàn)車和重甲行動。晉將終于察覺一絲不對勁,剛下令放緩速度,兩側河汊中突然響起震天戰(zhàn)鼓!
無數(shù)火把瞬間點亮,映照出水面下隱藏的無數(shù)齊軍士卒冰冷的臉龐和田穰苴那面高高豎起的“田”字大旗!
“中計了!”晉將駭然失色。
這一次,不再是伏擊小股游騎。田穰苴依托復雜地形,以逸待勞,用早已準備好的火箭、陷坑和熟悉水性的士卒,向陷入混亂的晉軍主力發(fā)起了全面反擊!
戰(zhàn)斗比清晨那次更加慘烈和持久。晉軍雖慌亂,但畢竟是大國精銳,困獸猶斗。齊軍則憑借地利、預先布置和剛剛建立的信心,死戰(zhàn)不退。
田穰苴這次親臨前線指揮。他并未貿(mào)然突入敵陣,而是不斷觀察戰(zhàn)場,精準地調動兵力,堵截晉軍試圖集結的反撲力量,一點點磨掉敵人的銳氣和組織。
當晉軍主將的戰(zhàn)車被火箭點燃,晉將本人被亂箭射落車下時,晉軍的抵抗終于徹底崩潰。
是役,齊軍再獲大勝,斬首俘獲遠超昨日,繳獲兵車物資無數(shù)。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飛向晉軍大營,飛向燕軍陣營,也飛回遙遠的臨淄。
數(shù)日后,臨淄,齊宮。
“……穰苴將軍兩戰(zhàn)兩捷,陣斬晉軍稗將三名,士卒逾千,繳獲無算!晉軍已后撤三十里,暫避鋒芒!燕軍聞訊,攻勢亦緩!”信使激動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
死寂。
隨即,巨大的狂喜和喧囂幾乎要掀翻殿頂!群臣紛紛向景公道賀,臉上多日來的愁云慘霧一掃而空。
景公猛地從席上站起,激動得來回踱步,連說了三個“好”字:“好!好!好!穰苴真乃寡人之寶也!”
先前那些質疑晏嬰舉薦、鄙夷田穰苴出身的大臣,此刻也紛紛改口,盛贊將軍用兵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