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傍晚的時候,車窗外的風景似乎有了變化,窗外的視野寬闊了起來,火車應該進入珠三角平原了。
鐵路邊偶爾閃過一排排貼滿馬賽克瓷磚的廠房。
“到花都了,下一站就是廣州了?!碧锬雀嬖V陳默。
陳默好奇地看著窗外的景色,顯然這里沒有了家鄉(xiāng)的連綿大山,一片片整齊的菜地,在夕陽下,感覺是一望無際……
“吃話梅嗎?我媽自己腌的,吃了不容易暈車。"田娜從包里掏出一個小塑料袋,
陳默遲疑地接過一顆,放進嘴里,先是甜,然后是洶涌的酸,最后泛起一絲甘草的微甜。這味道讓他想起小時候生病吃藥時,母親也會給他含一顆話梅,壓壓苦藥味。
可是,他不見到母親已十多年了,形象已經很模糊,但那話梅的味道,他還是清楚的記得。
此時的她也不知道在哪。聽村里人說,那時他才五歲,母親是跟父親吵了架后才走的……
這時,車廂里的廣播突然響起:“各位旅客,前方到站廣州站,請帶好您的行李……”
陳默朝窗外望去,外面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樓房,和相互交錯的立交橋。田娜利落地把她的頭發(fā)扎好,把 包挎在了肩膀上。
而丟錢的那個女孩,也起身朝車門口挪動著身子。
列車緩緩滑進站臺,車門打開的瞬間,人群像開閘的洪水般涌出,陳默被推搡著往前。
待他回頭再看田娜時,她那比較矮小的身子已經被人群擠得只看見她的頭發(fā)了。
她踮起腳揮舞著手臂,手腕上的珠子閃著細碎的光:"記住,不要輕易相信任何陌生人……"聲音淹沒在鼎沸的人聲中,最后再也找不著她了。
陳默只得隨著人群,朝檢票口移動,檢票口外面,站滿了烏泱泱的接站人群,有些舉著工廠名牌子,有些人雙手舉著一張大報紙,上面寫著被接人的名字。
出了檢票口,撲面而來的是比車廂里更加渾濁的熱浪。八月的廣州像個巨大的蒸籠,空氣中彌漫著汽車尾氣、汗水和路邊小攤食物混合的復雜氣味。
火車站主樓上,“統(tǒng)一祖國,振興中華”八個大字,在夕陽下特別耀眼,看得陳默有些熱血沸騰……
站前的廣場上,橫七豎八地躺著等車的人,有的鋪著報紙,有的枕著蛇皮袋。穿人字拖的搬運工推著鐵皮小車在人群中穿梭,輪子碾過地面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陳默提著他的尿素袋,按照田娜跟他說的出站后往右走,可眼前的人流像洪水般亂竄。
每走一步都會有人湊上來問:
"東莞!虎門,長安,上車就走!"
"珠海、中山,差一位!"
"靚仔住旅館嗎?有熱水有電視!"
……
各種吆喝聲從四面八方涌來,一些拉客仔在人群中靈活穿梭,不時拉扯旅客的行李。
陳默沒理會,艱難地往廣場右側擠去。
突然,一個穿褪色花襯衫的青年男子攔住他問:"后生仔,灰邊度???"
見陳默發(fā)愣,立即改用普通話問了句:“靚仔,去哪里?”
"東莞。"陳默謹慎地回答,手指不自覺地摸了摸褲兜里的兩百塊錢。
“巧了!我正好回厚街?!敝心昴腥藷崆榈嘏闹绨颍岸际抢相l(xiāng),我?guī)闳プ蟀?,比車站里買票便宜二十塊呢!”
陳默猶豫間,花襯衫男人已經自來熟地攬住他肩膀:“叫我豪哥就行。第一次來廣東吧?這地方亂得很,專騙你們這種生面孔?!?/p>
他說著瞪走一個湊近的摩托車司機,"看什么看?這是我表弟!"
陳默見此人如此熱心,感覺有點不對勁,這時他突然想起剛才田娜跟他說的那句話:“不要輕易相信陌生人。”
花襯衫男子見陳默猶豫,立即催促道:“快點吧,晚了就沒車了?!?/p>
“不用了,等會有人來接我。”陳默撒了個謊,推脫道。
花襯衫男見陳默沒上鉤,罵了句:“丟雷老畝……”就尋找下一個人去了。
陳默聳了聳肩膀上的袋子,繞著人群往右走,這時他忽然聽見身后傳來一陣熟悉的啜泣聲。他回頭一看,竟是火車上那個被偷了錢的湖南女孩。
她蹲在一根水泥柱旁,齊肩的短發(fā)不知是被汗水還是淚水,黏貼在臉上,那洗得發(fā)舊的牛仔褲,褲腳處已經磨出了毛邊。
“你怎么蹲在這兒不走了?”陳默擠過去問道。
女孩抬起頭,眼睛紅腫得像桃子,“廠里來接的人說...說沒有三百塊押金就不要我……”她抽噎著。
“你這邊沒熟人嗎?誰介紹你過來的?”陳默問。
女孩搖了搖頭說:“沒有熟人,家里的中介介紹過來的。”
說完她從挎包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錄用通知,“他們讓我...讓我自己想辦法湊錢……”
陳默蹲下身,看見通知上印著“鴻*電子廠”的字樣,有幾個字被折疊得有些看不清了。
夕陽的余暉照在女孩滿是汗水的臉上,她隨手撿起地上的一根雪糕棒,在地上胡亂地畫著圈圈。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兒人?我想,你還是打個電話告訴家里人吧,”陳默幫她出主意道。
"我叫小芳,"女孩用袖子擦了擦臉,“從湖南來的,家里把最后一點錢都給我了,要是我爸知道我錢丟了,肯定會打我的……”
“那你打算怎么辦?”陳默問。
小芳低著頭,沉默了好一會,才吞吞吐吐的開口道:
“不知……能不能找到一份工作……”她停頓一會,“不要介紹費和押金的那種,工資無所謂吧,只要管吃住就行……”小芳低著頭,輕聲的說道。
陳默覺得這女孩說的也挺合理,這邊連一個熟人都沒有,一個人闖廣東,感覺她挺勇敢的。
一陣熱風吹來,卷著地上的瓜子殼打旋兒。
陳默摸了摸褲兜里那兩張百元大鈔。父親給錢時的叮囑還在耳邊:“到外面省著點花……”
可看著眼前這個女孩,陳默心中那根最柔軟的弦似乎被觸動了一下。
”給?!标惸槌銎渲幸粡堚n票道:“我也跟你一樣來廣東找工作的,身上就兩百元,咱一人一半。”
小芳愣住了,抬眼望著陳默,那眼神,仿佛是是從黑暗中看到了光明,從絕望中看到了生機,但很快又忽地低下頭:“你也沒工作,我不能要你錢嘞……”
“拿著吧,我等會就去東莞了,我表姐在那邊,到時我可以向她借?!闭f完,陳默把錢塞進她手里。
“這……那我以后怎么還你?”
“等你找到工作再說吧。”陳默說完站了起來。
小芳突然跪下就要磕頭,陳默慌忙拉住她。
“謝謝……謝謝!怎么稱呼你呢?”小芳幾乎是抽噎著問道。
“不用謝,叫我陳哥就好。你自己保重,我要去坐車了?!标惸f完轉身離開,他想,自己也只能幫到她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