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順治七年冬,青州城落了第一場雪。沈硯秋蹲在破廟門檻上跺腳,粗布襪子早磨出了窟窿,
凍僵的腳趾在鞋窠里直打顫。廟門半掩,發(fā)出吱吱呀呀的響聲,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里面撓。
他裹緊補丁摞補丁的棉袍,伸手去推那扇門,腐朽的木頭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一股霉味混著香灰撲面而來。"咳咳......"沈硯秋揉了揉發(fā)酸的鼻子,
抬眼打量這座荒廢多年的山神廟。大殿中央的神像只剩半截身子,
泥胎剝落處露出里面干草扎的骨架,像一具風(fēng)干的僵尸。兩側(cè)的壁畫也模糊不清,
只隱約可見"風(fēng)調(diào)雨順"幾個大字。他拖著步子往里走,腳下的青磚松動,
發(fā)出咔噠咔噠的聲響,在寂靜的廟宇里格外刺耳。這是他在青州城的第三個月,
也是連續(xù)落榜的第三個年頭。沈硯秋自幼飽讀詩書,十六歲便中了秀才,
鄉(xiāng)里人都說他將來必定是"蟾宮折桂"的料。誰曾想,這舉人考試竟如登天般艱難。
去年冬天,家中田產(chǎn)變賣殆盡,連最后一間茅屋也抵給了債主。老母親病倒在床,
妻子帶著女兒回娘家借糧,至今未歸。"沈相公?"一個沙啞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沈硯秋回頭,見是個衣衫襤褸的老乞丐,拄著一根棗木拐杖,碗里盛著半塊發(fā)霉的饃饃。
"老人家......"他勉強(qiáng)擠出一絲笑,"可是來借宿的?"老乞丐搖搖頭,
渾濁的眼睛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說道:"這廟后頭的廂房,許久沒人住了,相公若不嫌棄,
可以暫住。"沈硯秋拱手謝過,跟著老乞丐繞到廟的后院。說是廂房,
不過是幾間搖搖欲墜的土坯房,屋頂上的茅草稀稀拉拉,透過破洞可以看到灰蒙蒙的天。
老乞丐幫他清理出一張還算完整的木床,又從懷里掏出半截蠟燭,點燃后放在窗臺上。
"相公若缺什么,可去山下鎮(zhèn)子里尋我。"老乞丐指了指東邊的山路,"我姓張,
在村口賣炊餅。"沈硯秋千恩萬謝,待老乞丐走后,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從包袱里取出幾卷書和一支毛筆,擺在唯一完好的木桌上。窗外風(fēng)雪漸大,
呼嘯的風(fēng)聲像是要把這破廟掀翻。他搓了搓凍僵的手,呵出一口白氣,開始研墨讀書。
墨塊已經(jīng)用得差不多了,研出來的墨汁稀稀拉拉,寫出來的字跡也淡得幾乎看不清。
沈硯秋嘆了口氣,摸了摸口袋,只剩下最后幾文銅錢,連買一塊新墨的錢都不夠。"算了,
明日去鎮(zhèn)上看看吧。"他合上書卷,吹滅蠟燭,和衣躺在了硬邦邦的木床上。半夜,
沈硯秋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他睜開眼,借著窗外透進(jìn)來的微弱月光,
看見一個黑影在屋里晃動。他心頭一緊,抓起枕邊的書卷當(dāng)作武器,顫聲問道:"誰?
"那黑影似乎愣了一下,隨即輕笑一聲:"相公莫怕,是我。"聲音清脆如風(fēng)鈴,
竟是個女子。沈硯秋瞇起眼睛,努力辨認(rèn)那黑影的輪廓。只見她身形窈窕,著一襲紅衣,
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待那女子走近,沈硯秋才看清她的面容——眉如遠(yuǎn)山,眼若秋水,
唇若涂朱,竟是個難得的美人。"你......你是何人?為何深夜闖入我這破廟?
"沈硯秋警惕地問道,手卻不由自主地松開了書卷。女子掩嘴一笑,
眼角泛起微微的漣漪:"小女子名喚阿綾,是這山里的狐仙。今夜路過此地,
見相公孤身一人,又無燈火照明,特來相助。"沈硯秋聞言大驚,
想起鄉(xiāng)野間關(guān)于狐仙的種種傳說——或魅惑書生,或盜取財物,甚至取人性命。
他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幾步,后背抵在了冰冷的土墻上。"相公不必驚慌。
"阿綾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輕輕擺手,"小女子并無惡意。只是見相公日夜苦讀,
卻連墨汁都用不起,心中不忍。"她說著,從袖中取出一方墨錠,
遞到沈硯秋面前:"此乃千年松煙所制,名喚'玄玉',比尋常墨塊好用百倍。
相公不妨一試。"沈硯秋遲疑地接過墨錠,入手溫潤,散發(fā)著淡淡的松香。他遲疑片刻,
還是將它放在了硯臺上。那墨錠仿佛有生命一般,輕輕一轉(zhuǎn),便研出了濃濃的墨汁,
黑得發(fā)亮,像是能照見人影。"這......"沈硯秋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阿綾微微一笑,
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讓月光灑進(jìn)屋內(nèi):"相公若不嫌棄,
往后每晚我都可以來陪相公讀書。"沈硯秋喉結(jié)滾動,最終點了點頭。二自那夜起,
沈硯秋的破廟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每到夜幕降臨,阿綾便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
她總是一身紅衣,有時梳著雙環(huán)髻,有時挽著云鬢,變著花樣地出現(xiàn)在沈硯秋面前。
她不僅帶來了珍貴的墨錠,還時常變出些精致的點心,說是山里的野果所制,香甜可口。
"相公,今日讀什么書?"阿綾倚在桌邊,好奇地看著沈硯秋攤開的《春秋》。
沈硯秋推了推眼鏡,指著一段文字道:"今日讀到'鄭伯克段于鄢',頗為感慨。""哦?
"阿綾湊近了些,發(fā)絲間飄來淡淡的幽香,"小女子雖不通文墨,
卻也覺得這鄭莊公心機(jī)深沉,對親弟弟竟如此狠心。
"沈硯秋驚訝地看向她:"你......竟也能懂這些?
"阿綾狡黠地眨眨眼:"相公莫小瞧了我。這世間萬物,皆有靈性。我雖為狐仙,
卻也常聽山中老者講述人間故事。"就這樣,兩人每晚談古論今,從《詩經(jīng)》到《史記》,
從詩詞歌賦到人生哲理。沈硯秋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看似嬌俏的狐仙,
竟有著不輸于書生的見識。更奇怪的是,自從阿綾來了之后,他讀書時思路格外清晰,
以往晦澀難懂的文章,如今讀來竟如醍醐灌頂。轉(zhuǎn)眼到了臘月,沈硯秋決定試著寫一篇策論,
為來年的鄉(xiāng)試做準(zhǔn)備。他提筆蘸墨,文思如泉涌,洋洋灑灑寫了千余字。寫完后,
他自己也吃了一驚——這篇文章論點鮮明,論證嚴(yán)密,引經(jīng)據(jù)典恰到好處,
簡直不像出自他手。"阿綾,你來看。"他興奮地招呼道。
阿綾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她竟還會繡花,說是閑來無事打發(fā)時間),湊過來看。
她的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相公這篇策論,論及民生疾苦,言辭懇切,對策可行,
若是呈給考官,必定會引起重視。"沈硯秋心中一動:"那你覺得,我能中舉嗎?
"阿綾沉默了片刻,輕聲道:"相公才華橫溢,若無意外,中舉應(yīng)是水到渠成。"果然,
開春后的鄉(xiāng)試,沈硯秋的文章一舉奪魁。放榜那天,他站在榜單前,
看著自己的名字高居榜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回想起這一年來阿綾的陪伴與幫助,
他的心中充滿了感激。"阿綾,若沒有你,我......"他握住阿綾的手,
聲音有些哽咽。阿綾輕輕抽回手,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復(fù)雜的神色:"相公高中,
乃自身才華所致,小女子不過略盡綿力罷了。"沈硯秋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異樣:"阿綾,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阿綾避開他的目光,望向窗外的飛雪:"相公,
我......我可能要離開了。""離開?"沈硯秋如遭雷擊,"為何?
我們不是......""相公莫誤會。"阿綾打斷他,"我本是山中修煉的狐仙,
與人世間本無瓜葛。這一年來,因緣際會,與你相識,實乃我之榮幸。但如今你已高中,
前程似錦,我......我終究是異類,不能久留。"沈硯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
我不許你走!我......我喜歡你!"阿綾的身體微微顫抖,眼中泛起淚光:"相公,
你我身份有別,何況......"她咬了咬唇,"我助你高中,實非全然無私。
""什么意思?"沈硯秋心頭一緊。阿綾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相公可知,
這墨錠......并非凡物?"三沈硯秋如遭雷擊,手中的茶盞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那墨......那墨有問題?"他的聲音顫抖得幾乎聽不清。阿綾垂下眼簾,
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那墨名為'玄玉',乃我族中珍寶,
以千年松煙混合狐族精血煉制而成。用它研磨寫字,可助文思敏捷,下筆如有神助。
但......"她抬起頭,眼中滿是痛苦,"每用一次,便要耗去我十年修為。
"沈硯秋呆坐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他想起這一年來,自己文思泉涌,文章斐然,
竟然是以阿綾的修為換來的!"我......我竟不知......"他喃喃道,
心中充滿了愧疚與悔恨。阿綾苦笑一聲:"相公不必自責(zé)。我助你,本就是出于私心。
我修煉百年,雖得人形,卻始終無法修得正果。聽聞人間書生心懷天下,若能助你高中,
或許能積得功德,助我飛升。"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決絕,"更何況,與你相伴這一年,
是我最快樂的時光。"沈硯秋猛地站起身,抓住阿綾的肩膀:"不行!
我絕不能讓你為我犧牲!我......我這就去辭官,
我們......我們找個地方隱居,我......""相公且慢!
"阿綾輕輕按住他的手,"事情并非如此簡單。我用狐族精血煉墨,
已引起了山中其他妖物的覬覦。近日,我感應(yīng)到有強(qiáng)大的妖氣靠近此地,
恐怕......"她神色凝重,"它們是為我而來。"沈硯秋心頭一緊:"那怎么辦?
"阿綾沉吟片刻,忽然從懷中取出一方小巧的玉佩,
遞到沈硯秋手中:"這是我族中傳世之寶,名為'護(hù)心佩',可保相公平安。
相公日后若遇危險,可將其握在手中,默念我的名字。"沈硯秋接過玉佩,只覺入手溫潤,
似有暖流涌入心田。"阿綾,我......"阿綾輕輕搖頭,
打斷他的話:"相公不必多言。今夜過后,我便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