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縫底下又塞進(jìn)來一個保溫桶。不銹鋼的,老款式,把手都磨掉漆了。
這已經(jīng)是連續(xù)第三天了。我盯著那玩意兒,沒動。昨天和前天的還堆在廚房水槽里,
蓋子都沒擰開。誰???我朝門外喊了一聲。沒人應(yīng)。老舊樓道里安靜得能聽見自己心跳。
我蹲下去,手指剛碰到冰涼的桶身,外面?zhèn)鱽砑贝傧聵堑哪_步聲,咚咚咚,跑得飛快。
等我猛地拉開門,只看見轉(zhuǎn)角處一片灰藍(lán)色的衣角一閃,不見了。那背影,燒成灰我也認(rèn)得。
是周慕辰。我離婚半年的前夫。他搞什么鬼?婚離得干脆利落,簽字的時候眼皮都沒抬一下。
現(xiàn)在玩這套?我拎起保溫桶,沉甸甸的,還燙手。擰開蓋子,
一股白氣混著面食的香氣撲出來。又是餃子。白白胖胖?jǐn)D在一起,捏得挺丑,褶子歪七扭八。
周慕辰以前連廚房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醬油瓶倒了他都懶得扶一把。現(xiàn)在他會包餃子?
還天天往我這兒送?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把桶蓋“哐當(dāng)”一聲扣回去,
隨手扔在玄關(guān)鞋柜上。愛送送吧,反正我不吃。誰知道里面放了什么。晚上十一點(diǎn),
手機(jī)屏幕突然亮了。一個陌生號碼,沒存名字。但那一串?dāng)?shù)字,我閉著眼都能背出來。
是周慕辰以前用的號,離婚后他換了,這號早該注銷了。短信只有四個字,
冷冰冰的:【餃子趁熱吃?!课沂种笐以谄聊簧?,想罵回去,又覺得掉價。最后一個字沒回,
直接刪了短信,把那個號碼拖進(jìn)黑名單。眼不見心不煩。第七天。保溫桶準(zhǔn)時出現(xiàn)。
這次我沒讓它躺地上。提前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門后,隔著貓眼往外看。心跳有點(diǎn)快,
手心有點(diǎn)汗。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干嘛。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樓道聲控?zé)粼缇蜏缌耍?/p>
黑漆漆一片。就在我脖子都僵了,以為他今天不來了的時候,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停在門外。
貓眼里,一個高高瘦瘦的影子彎下腰。還是那件灰藍(lán)色的舊夾克,袖子挽到小臂。
他把保溫桶輕輕放在門墊上,動作很小心,沒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放好后,他沒立刻走,
就那么低著頭,站在我門外。樓道里太暗,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肩膀塌著,背有點(diǎn)駝。
他站了足足有兩分鐘,像個罰站的學(xué)生。然后才轉(zhuǎn)身,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下樓梯,
腳步聲沉重得不像他。我靠在門板上,后背冰涼。周慕辰什么時候這么…畏縮了?
他以前走路帶風(fēng),下巴抬得比誰都高。第十天。保溫桶旁邊多了一小袋東西。透明的塑料袋,
里面裝著幾個青黃不接的檸檬,蔫頭耷腦的,一看就不新鮮。還有一小盒蜂蜜,玻璃瓶裝的,
牌子是我以前常買的那種廉價貨。塑料袋上用透明膠帶粘著一張紙條,字跡潦草,
力透紙背:【聽說檸檬蜂蜜水對嗓子好。你以前…總咳嗽。】我捏著那張紙條,指尖發(fā)涼。
嗓子發(fā)干是離婚前半年的事,那時候跟他吵得太兇,天天吼,把嗓子吼壞了。他當(dāng)時在干嘛?
哦,在書房打他的游戲,戴著耳機(jī),嫌我吵?,F(xiàn)在想起來送檸檬蜂蜜水了?晚了八百輩子了。
我把檸檬和蜂蜜連著塑料袋一起扔進(jìn)了垃圾桶。保溫桶?照舊堆在水槽里,
跟它那幾個兄弟排排站。水槽快堆滿了。第十五天。反常升級。對門鄰居李嬸,
一個頂熱心也頂愛打聽的大媽,在樓道里攔住我,一臉神秘兮兮加欲言又止?!扒锇?,
”她壓低聲音,眼神往我家門瞟,“你跟…那誰,是不是…又好上啦?”她沒提周慕辰名字,
只用下巴努了努我家方向?!皼]影兒的事。”我皺緊眉頭,“李嬸,您聽誰瞎說?”“嘖,
還瞞我?”李嬸拍了下大腿,湊得更近,“我親眼瞧見的!就昨兒后半夜,兩點(diǎn)多了吧?
我起夜,趴貓眼一看,哎喲!你家門口蹲著個人!可把我嚇一跳!再一細(xì)看,
不就是你以前那個…那個小周嗎!”我心頭一跳:“他蹲我家門口干嘛?”“誰知道呢!
”李嬸表情夸張,“就抱著膝蓋坐地上,頭埋著,一動不動。跟個石獅子似的!
我看了得有十來分鐘,后來我老頭催我睡覺,我就回屋了。早上五點(diǎn)多我起來遛狗,嘿!
人沒了!你說奇怪不奇怪?”半夜蹲我家門口?周慕辰腦子被門擠了?還是喝多了發(fā)酒瘋?
我心里那點(diǎn)不耐煩,莫名其妙地?fù)竭M(jìn)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第二十天。我出差回來,
拖著行李箱剛出電梯,就撞上了物業(yè)新來的小保安,挺精神一小伙子。“賈姐!”他看見我,
眼睛一亮,小跑過來,“您可回來了!正想找您呢!”“什么事?”“監(jiān)控的事兒!
”他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地?fù)蠐项^,“就…您家對門那個攝像頭,不是正對著您家門口嗎?上周,
就上周三還是周四晚上,監(jiān)控拍到點(diǎn)東西…我們隊(duì)長看了,覺得得跟您說一聲。
”我心里咯噔一下:“拍到什么了?”小保安拿出手機(jī),
點(diǎn)開一段視頻遞給我:“您自己看吧,就…挺奇怪的?!笔謾C(jī)屏幕上,
是夜間模式的監(jiān)控畫面,有點(diǎn)模糊,但能看清是我家門口。時間顯示是凌晨一點(diǎn)二十七分。
畫面里,一個穿著灰藍(lán)夾克的身影(不是周慕辰還能是誰?)出現(xiàn)在樓道口。
他沒靠近我家門,而是走到旁邊公共區(qū)域的窗戶邊。那扇窗戶外面是個小平臺,
堆著些住戶不要的舊花盆雜物。只見他極其吃力地拖過一個不知道誰家廢棄的舊電腦桌,
搖搖晃晃地爬了上去。那桌子腿都歪了,他站在上面晃晃悠悠,看著就危險。然后,
他就踮著腳,伸長脖子,臉緊緊貼在我家廚房那扇小氣窗的玻璃上,一動不動地往里看。
廚房里沒開燈,黑乎乎的,他能看見什么?他就那么貼著玻璃,像個壁虎,
看了足足有十幾分鐘。才慢吞吞地爬下來,把舊桌子拖回原位,
然后靠著冰冷的樓道墻壁滑坐到地上,抱著頭,肩膀一聳一聳的。像是在哭。視頻結(jié)束。
我盯著暗下去的手機(jī)屏幕,手指冰涼。他到底在看什么?我家廚房有什么好看的?
還是…他在看我?可大半夜的,廚房根本沒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竄上來。周慕辰的行為,
已經(jīng)超出了“奇怪”的范疇,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詭異。第二十五天。我忍無可忍,
決定反擊。水槽里堆了十幾個保溫桶,看著就心煩。我戴上一次性手套,像拆炸彈一樣,
擰開了今天最新送來的那個蓋子。餃子還是餃子,白白胖胖。
但我聞到了一絲極淡的、若有若無的藥味。以前當(dāng)家庭主婦,天天熬中藥照顧他生病的奶奶,
對這味道太熟悉了。他往餃子里加?xùn)|西了?這個念頭一起,我頭皮都炸了。
我立刻找了個干凈的食品袋,裝了幾個餃子,直奔市里一家朋友推薦的第三方食品檢測機(jī)構(gòu)。
花了大幾百塊,加急。結(jié)果第二天下午就出來了。檢測員是個戴眼鏡的姑娘,看著報告單,
表情有點(diǎn)驚訝:“女士,您送檢的餃子樣本…成分挺特別的?!薄霸趺刺貏e?”我嗓子發(fā)緊。
“除了常規(guī)的面粉、蔬菜和少量豬肉餡料,”她指著報告單上的幾行字,
“我們還檢測到了微量但明確存在的幾種中藥材成分。主要是黨參、黃芪、茯苓,
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靈芝孢子粉的痕跡…這些都是常見的溫補(bǔ)藥材,配伍也溫和。
但這劑量控制得很精準(zhǔn),像是…特意添加進(jìn)去的,不是意外污染。”她抬頭看我,
眼神帶著探究:“您自己做的?這藥膳配方挺講究啊,補(bǔ)氣養(yǎng)血的?!蔽夷弥欠輬蟾鎲危?/p>
站在檢測機(jī)構(gòu)門口,陽光明晃晃的,我卻覺得渾身發(fā)冷。周慕辰,
那個連感冒藥都懶得吃的男人,那個曾經(jīng)嘲笑我信中醫(yī)是“愚昧”的男人,
現(xiàn)在往餃子里加溫補(bǔ)藥材?他到底想干什么?補(bǔ)死我嗎?第二十八天。
我沒再讓保溫桶堆在水槽。我把它拎到了客廳茶幾上,蓋子開著,露出里面圓滾滾的餃子。
我盯著它,像盯著一盤解不開的謎題。手機(jī)響了。是個陌生座機(jī)號。我遲疑了一下,接了。
“喂?請問是賈秋女士嗎?”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很公式化?!拔沂?,您哪位?
”“這里是市第一人民醫(yī)院腫瘤科。是這樣,周慕辰先生在我們這里住院,
他…他現(xiàn)在的情況,不太好。他堅(jiān)持要求我們聯(lián)系您,說…有東西必須親手交給您。
”護(hù)士的語氣很平靜,但“不太好”三個字,像冰錐扎進(jìn)耳朵里。腫瘤科?周慕辰?住院?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那些反常的舉動,半夜的徘徊,
保溫桶里的藥味…碎片猛地拼湊起來,指向一個我不敢想的答案?!八趺戳??
”我的聲音有點(diǎn)抖?!熬唧w的病情,需要家屬來院詳談。賈女士,
您看您今天方便過來一趟嗎?周先生他…可能沒多少時間了?!弊o(hù)士的聲音放輕了些。家屬?
我早就不是了。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好…我馬上過去?!睊炝穗娫?,我站在原地,
手腳冰涼。茶幾上那個保溫桶里的餃子,還散發(fā)著微弱的熱氣,那點(diǎn)溫補(bǔ)的藥香,
此刻聞起來,充滿了絕望的味道。我?guī)缀跏菦_出家門的。攔了輛出租車,報出醫(yī)院地址時,
司機(jī)從后視鏡看了我一眼:“姑娘,別急啊,慢點(diǎn)說?!蔽夷懿患眴??
那個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刻薄冷漠、連離婚都離得高高在上的周慕辰,怎么就“沒多少時間”了?
腫瘤科的走廊彌漫著消毒水和一種沉重的氣息。我找到護(hù)士站,報了名字。
一個護(hù)士打量了我一下,眼神里有種了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哦,賈女士是吧?
周先生在17床,單人病房。他剛做完治療,這會兒醒著,您直接進(jìn)去吧。
不過…他精神不太好,您注意點(diǎn)時間?!蔽疑钗豢跉?,推開那扇虛掩的病房門。
一股更濃的藥水味撲面而來。窗簾拉著,光線昏暗。病床上躺著一個人,蓋著白色的薄被,
被子下的身體輪廓異常單薄。他側(cè)著頭,臉朝著窗戶的方向。我?guī)缀跽J(rèn)不出那是周慕辰。
記憶里那張棱角分明、帶著點(diǎn)刻薄帥氣的臉,如今瘦得脫了形,顴骨高高凸起,
眼窩深陷下去,臉色是蠟黃的,嘴唇干裂毫無血色。短短半年,
他像是被什么東西從內(nèi)部迅速抽干了精氣神,只剩下一具裹在寬大病號服里的脆弱骨架。
他好像睡著了,呼吸很輕,幾乎看不見胸口的起伏。我站在門口,腳步像灌了鉛,
一步也挪不動。喉嚨里堵得厲害,想喊他的名字,卻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
震驚、茫然、還有一絲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悲涼的情緒,在胸腔里橫沖直撞。
似乎是感覺到了動靜,他眼皮顫動了幾下,極其緩慢地睜開了。那雙眼睛,曾經(jīng)銳利又冷漠,
此刻卻渾濁、黯淡,像是蒙著一層灰。他費(fèi)力地轉(zhuǎn)動眼珠,視線聚焦在我臉上,看了好幾秒,
才艱難地扯動了一下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扒铩铩彼穆曇羲粏〉脜柡Γ?/p>
氣若游絲,幾乎聽不清。我僵硬地走過去,停在病床邊,離他還有一步遠(yuǎn)。不知道該說什么,
只能干巴巴地問:“…怎么回事?”他閉了閉眼,似乎光是睜眼說話就耗盡了力氣。
過了好一會兒,才又睜開,目光落在床頭柜上。那里放著一個眼熟的、磨掉漆的舊保溫桶,
還有一本薄薄的、邊緣卷起的筆記本?!拔赴砥??!彼鲁鲞@四個字,輕飄飄的,
卻像重錘砸在我心上?!安槌鰜怼汀褪请x了…之后…沒多久?!蔽颐偷剡o了拳頭。
離婚后沒多久?那豈不是…在我還沉浸在解脫或者怨恨的情緒里時,
他就已經(jīng)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餃子…”他喘了口氣,目光轉(zhuǎn)向那個保溫桶,
眼神里竟帶著點(diǎn)孩子氣的執(zhí)拗,“你…吃了嗎?”我喉嚨發(fā)緊,說不出話,只能搖頭。
他似乎有些失望,眼神黯淡下去,但很快又掙扎著抬起手,那枯瘦的手指顫抖著,
指向那本筆記本?!敖o…給你…的…”他每說一個字都異常艱難,
“我…我列的…單子…上面…有我…該…該還的…該做的…”我拿起那本硬殼筆記本,很輕。
翻開第一頁,上面是周慕辰的字,雖然虛弱潦草,但一筆一劃寫得很認(rèn)真。
抬頭幾個字是:《賈秋的債》。我手指有些抖,一頁頁翻下去。第一行:【結(jié)婚三年,
沒洗過一次碗。次數(shù):1095次。補(bǔ)償方式:包餃子,一天三頓,一年。
】旁邊有備注:(只完成30天,抱歉,做不動了。)第二行:【奶奶生病那年,
你守夜47天,我只去過3次。補(bǔ)償方式:守著你47晚,在你門外。
】備注:(完成15晚,被發(fā)現(xiàn),不敢去了。)第三行:【你生日,忘買禮物,你哭了一次。
補(bǔ)償方式:補(bǔ)你一個禮物,要大的。】備注:(錢都交醫(yī)藥費(fèi)了,只能刻個木頭簪子,
放保溫桶旁邊,你扔了嗎?)第四行:【罵你做的菜咸,摔過筷子。次數(shù):記不清了。
補(bǔ)償方式:吃光你做的所有菜,絕不抱怨?!總渥ⅲ海]機(jī)會了…對不起。
)第五行:【總嫌你嘮叨,讓你閉嘴。補(bǔ)償方式:聽你說話,你說多久我聽多久。
】備注:(現(xiàn)在…說不動了…也聽不清了…)第六行:【離婚時,
你說房子是你爸媽幫忙買的,我硬要分走一半錢。補(bǔ)償方式:錢還你,加利息。
】備注:(卡在枕頭下,密碼…你生日。)第七行:【…】后面的字跡越來越淡,
越來越歪斜,有些地方被水漬暈開過,又干了。每一行,都是他曾經(jīng)虧欠我的地方,
是他自以為的“債”。他用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方式,在生命的最后時刻,
笨拙地、徒勞地想要償還。翻到最后幾頁,字跡已經(jīng)模糊得幾乎無法辨認(rèn),
…一點(diǎn)點(diǎn)…】【…別…別恨我…太久了…不值得…】【…好好…活…】筆記本從我手里滑落,
“啪”地一聲掉在地上。我僵在原地,看著床上那個形容枯槁、呼吸微弱的人。
胸腔里翻江倒海,酸楚、憤怒、荒謬、還有鋪天蓋地的悲傷,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沒頂。
“周慕辰…”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你他媽…是不是有???誰要你還這些了?
誰稀罕你半夜蹲門口?誰要吃你那破餃子!”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沖出來,滾燙地砸在手背上。
我胡亂地抹了一把,聲音帶著哭腔:“你以為這樣…這樣就能一筆勾銷了?
你欠我的…你拿什么還?拿命嗎?”他看著我,渾濁的眼睛里映著我失控的樣子。
他沒有辯解,只是艱難地、極其輕微地?fù)u了搖頭,干裂的嘴唇動了動,無聲地吐出兩個字,
看口型是:“…對…不…”最后一個“起”字,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淹沒。
他咳得整個人蜷縮起來,像一片秋風(fēng)里即將碎裂的枯葉。護(hù)士聞聲沖進(jìn)來,熟練地扶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