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小院里的空氣凝滯著,只有我們?nèi)藟阂值拇⒙暫瓦h處隱約傳來的、逐漸平息的搜捕喧嘩。油燈在老染匠手中搖曳,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看不出喜怒。
“老丈…”我試圖開口,聲音干澀。
老染匠擺擺手,打斷我,指了指角落幾個空染缸后的陰影:“藏進去,莫出聲。天亮前,莫出來?!彼恼Z氣不容置疑,帶著一種常年與染料打交道的、浸入骨子的沉悶。
我們沒有選擇。
三人蜷縮進最大的那個空染缸后面,空間逼仄,身體幾乎緊貼在一起。
瓔珞和蕓娘的身體都在微微發(fā)抖,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
我能聞到她們發(fā)間淡淡的、與這滿院靛藍味格格不入的清香,也能感受到她們急促的心跳。
老染匠吹熄了油燈,院落陷入徹底的黑暗。他蹣跚的腳步聲回了屋內(nèi),再無聲息。
黑暗中,時間流逝得異常緩慢。每一絲風(fēng)吹草動都讓我們心驚肉跳。直播間也安靜了許多,只有零星幾條彈幕飄過,大多是鼓勵和分析。
【這老匠人好像沒惡意?】
【主播堅持?。√炝亮司秃?!】
【沈萬安肯定在全力搜捕!不能大意!】
不知過了多久,天際終于泛起一絲魚肚白。院門被輕輕推開,老染匠探出頭看了看巷子,隨后對我們招招手。
我們僵硬地爬出來,渾身酸痛。
“換上?!崩先窘硜G過來三套粗布染衣,散發(fā)著濃烈的染料和汗味,“臉也抹上?!彼种钢笁菤埩舻牡逅{染料。
我們瞬間明白過來。顧不上許多,匆匆套上寬大粗糙的染衣,又將冰涼的染料胡亂抹在臉上、頸上、手上。
瓔珞和蕓娘對視一眼,咬了咬牙,也毫不猶豫地將青藍色的染料涂滿嬌嫩的臉龐,只露出一雙驚慌卻堅定的眼睛。
此刻,我們看起來就像是三個剛從染缸里爬出來的、再普通不過的小工。
老染匠遞過來一個破舊的布袋,里面是幾個干硬的炊餅和一小袋水:“從后門走,沿著巷子到底,右轉(zhuǎn),一直走,能看到運河水閘。閘口每日辰時初(早上7點)會有糞船出城淘糞…能不能上去,看你們造化。”
他話說得平淡,卻給我們指出了一條意想不到的生路。
“多謝老丈救命之恩!”我躬身行禮,瓔珞和蕓娘也連忙屈膝。
老染匠只是揮揮手,轉(zhuǎn)身走回屋內(nèi),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我們不敢耽擱,依言從后院小門溜出。小巷寂靜,偶爾有早起的人家開門倒水,看到我們?nèi)齻€“染工”匆匆而行,也并未在意。
快到巷口,果然隱約聞到一股污穢之氣。探頭望去,運河支流的一道水閘旁,停著幾條烏篷小船,船幫污濁,幾個漢子正打著哈欠,準(zhǔn)備開船。
那氣味令人作嘔,但在此刻,卻仿佛是天籟。
【糞船…主播委屈郡主了】
【沒辦法!活命要緊!】
【快上!趁人少!】
我們壓低帽檐,混在幾個同樣早起趕工的苦力中間,走向閘口。心跳如擂鼓,尤其是經(jīng)過那些守閘兵丁時,他們捏著鼻子,不耐煩地揮手催促:“快走快走!臭死了!”
我們低著頭,不敢吭聲,加快腳步。眼看就要踏上其中一條船的跳板——
“站住!”一個聲音突然從后面響起。
我們身體一僵,冷汗瞬間濕透內(nèi)衫。
一個像是小頭目的兵丁走過來,捏著鼻子,嫌棄地打量我們:“哪來的?看著眼生?”
我喉嚨發(fā)緊,正不知如何回答,旁邊一個老船工咳了一聲,啞著嗓子道:“王老哥,是我遠房侄兒,來幫忙的,家里揭不開鍋了…”
那兵丁頭目狐疑地又看了我們幾眼,目光在瓔珞和蕓娘過于纖細的身形上停留片刻。瓔珞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將臉埋得更低。
就在這時,城內(nèi)方向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鑼響和呼喊聲:“戒嚴(yán)!四門落鎖!搜捕欽犯!”
閘口的兵丁們頓時一陣騷動。
“媽的,又什么事!”那小頭目罵罵咧咧,注意力被吸引過去。
老船工趁機對我們使了個眼色,低喝:“還愣著干嘛!快上船干活!”
我們?nèi)缑纱笊?,趕緊踉蹌著跳上船。船身晃蕩,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撲面而來,蕓娘忍不住干嘔了一下,瓔珞也臉色發(fā)白,死死忍住。
船只緩緩離岸,順著水流,穿過水閘,向著城外駛?cè)?。我們擠在船頭,看著杭州那高大的城墻緩緩后移,誰也沒有說話。
直到徹底離開杭州地界,船工們將船泊在一處偏僻的河灣,準(zhǔn)備開始淘糞作業(yè)時,我們才真正松了口氣。
“多謝老伯!”我再次向那老船工道謝,掏出幾塊碎銀塞給他。
老船工掂了掂銀子,渾濁的眼睛看了我們一眼,搖搖頭:“趕緊走吧。這世道,躲遠點好?!彼噶酥赴渡弦粭l荒草叢生的小路,“順著這路走半天,有個荒村,能歇腳?!?/p>
我們千恩萬謝,幾乎是逃也似的跳下船,踏上岸邊的泥地。那股縈繞不去的惡臭,仿佛已浸入骨髓。
找到一條小溪,我們拼命清洗臉上手上的染料,直到皮膚搓得發(fā)紅,但那身染衣的臭味卻難以立刻去除。
【終于逃出來了!】
【郡主和蕓娘受苦了】
【接下來去哪?南下路好像斷了】
直播間觀眾也為我們松了口氣,開始激烈討論下一步去向。回看杭州方向,依舊心有余悸。
我們沿著荒路走了大半日,果然看到一個廢棄的小村落,大多是殘垣斷壁,只有幾間茅屋還算完整。
我們找了一間勉強能遮風(fēng)擋雨的,生了火,圍著火堆坐下,啃著干硬的炊餅。
經(jīng)歷了沈園的驚魂和糞船的逃亡,氣氛有些沉悶。
“林公子…”瓔珞忽然輕聲開口,火光映著她洗凈后依舊蒼白的臉,“若不是你…我與蕓娘,早已…”
她話沒說完,但意思明白。蕓娘也用力點頭。
我搖搖頭:“是我們運氣好,遇到了貴人?!毕肫鹉侨窘澈痛?,心中感慨,這亂世之中,底層百姓反而保留了更多的淳樸和善意。
“只是…南下之路…”瓔珞眼中憂色更重,“經(jīng)此一事,恐怕各州府關(guān)卡盤查會更嚴(yán)。我們…”
我打開直播間,觀眾們正在提供新的思路。
【走海路!去寧波!或者臺州!】
【對!找私港!偷渡南下!】
【鄭家!鄭芝龍的海船!雖然也是軍閥,但海上他說了算!】
【風(fēng)險大,但比陸路安全!】
“走海路。”我抬起頭,看向瓔珞和蕓娘,“我們?nèi)幉ㄕ宜礁郏詈4舷??!?/p>
瓔珞和蕓娘都愣住了。對她們這樣的內(nèi)陸王府女子來說,大海是遙遠而陌生的概念,甚至帶著些許恐懼。
“海路…風(fēng)波險惡…”蕓娘小聲說。
“陸路更險惡?!蔽页谅暤?,“左兵、潰兵、官府盤查…我們身份已經(jīng)暴露,陸路寸步難行。海路雖然也有風(fēng)險,但鄭家勢力龐大,或許…有一線生機?!?/p>
瓔珞沉默良久,看著跳躍的火光,最終堅定地點點頭:“好。聽林公子的?!?/p>
決定既定,我們稍事休息,便再次上路。根據(jù)直播間觀眾提供的粗略地圖和方位,我們避開大路,專走山林野徑,風(fēng)餐露宿。
干糧很快吃完,幸好直播間的打賞從未停止,我總能“偶然”在路邊“撿到”一些銅錢或碎銀,或是用打賞兌換出一些這個時代也能解釋的通的食物(比如用銀錢向山里樵夫換些粗糧餅子)。
一路上,我們見過易子而食的慘劇,也見過小股潰兵洗劫村莊。每次我們都只能遠遠躲開,無能為力。瓔珞的眼神一次次黯淡下去,卻又一次次因為看到那些在絕境中依舊互相扶持的平民百姓而燃起微光。
她變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堅韌。
那雙原本只拿過繡花針、撫過琴弦的手,學(xué)會了用樹枝生火,用溪水清洗傷口(我的,蕓娘的,還有她自己的),甚至有一次,在蕓娘被毒蟲咬傷時,她咬著牙,按照直播間某個中醫(yī)愛好者的彈幕指導(dǎo),為她吸出毒血。
蕓娘哭成了淚人,不是為疼痛,是為郡主。
我也對她刮目相看。這位亡國郡主,并非只有柔弱。
我們也遇到過危險。
一次在山中遭遇野狼,我兌換了系統(tǒng)提供的強光手電(謊稱是海外奇物)才驚走它們。一次差點被一隊搜刮糧草的散兵游勇發(fā)現(xiàn),我們躲在腐爛的落葉堆下整整兩個時辰,才逃過一劫。
每一次化險為夷,都讓我們?nèi)酥g的關(guān)系更加緊密。那是一種在生死邊緣相互依賴、彼此托付的羈絆。
終于,十幾天后,我們衣衫襤褸、疲憊不堪地摸到了寧波府的外圍。
空氣中已經(jīng)能聞到淡淡的海腥味。
但我們不敢貿(mào)然進城。寧波府城同樣守衛(wèi)森嚴(yán),盤查甚緊。
我們躲在城外荒廢的海神廟里,由我換上用最后一點打賞兌換來的、稍體面些的布衣,冒險進城打探消息。
寧波城內(nèi)氣氛同樣緊張,但沿海港口卻依舊有著一種畸形的繁榮。到處是招水手、運貨物的吆喝聲,各色人等混雜,有倭人、南洋人,甚至紅毛夷人。我小心翼翼地打聽南下海船的消息,卻大多搖頭,或要價高得離譜。
直到我在一個偏僻的酒館角落,找到一個獨眼的老海狗。幾碗黃湯下肚,又看到我拿出的一小錠銀子,他才瞇著獨眼,壓低聲音:
“南下的船?有倒是有…‘福船幫’的私貨船,明晚子時,在三號碼頭最東邊那艘‘福順號’…不過,他們只運‘干貨’,不搭‘濕貨’(活人)?!彼馕渡铋L地看了我一眼,“除非…‘濕貨’能出得起大價錢,或者…有門路?!?/p>
我心里一沉。錢,打賞雖多,但兌換太多金銀恐惹懷疑。門路,更是沒有。
【問他需要什么門路!】
【是不是要找鄭家的人?】
【主播問問清楚!】
我正要再問,那老海狗卻擺擺手,醉醺醺地趴桌上睡了。
無奈之下,我只好先返回海神廟。
聽完我的敘述,瓔珞和蕓娘也面露難色。
“我們…哪有什么門路…”蕓娘哀聲道。
瓔珞卻低頭沉思片刻,忽然從貼身衣物里取出一個小巧玲瓏、卻晶瑩剔透的玉佩,玉佩上刻著一個小小的“周”字徽記。
“這是我及笄時,父王所賜?!彼﹃衽澹壑袧M是不舍與決絕,“或許…此物能證明些什么?鄭家…似乎曾與父王有過些生意往來…”
我接過玉佩,觸手溫潤,絕非凡品。直播間有懂行的立刻驚呼這是極品和田玉,價值連城。
【郡主下血本了!】
【這能行嗎?鄭家認不認舊情?】
【試試吧!這是唯一希望了!】
第二天夜里,子時。海風(fēng)腥咸,月光被濃云遮掩,只有零星燈火在巨大的海船上搖曳。
我們?nèi)巳缤撵`,悄悄摸到三號碼頭東端。那艘“福順號”靜靜停泊著,像一頭沉默的巨獸。幾個精悍的船員在甲板上走動,目光警惕。
我深吸一口氣,讓瓔珞和蕓娘藏在貨堆后面,獨自走上前。
“干什么的!”一個疤臉漢子立刻喝道。
我舉起那塊玉佩,盡量讓聲音平穩(wěn):“故人之后,求見船主,欲往南尋一條生路?!?/p>
那漢子疑惑地接過玉佩,看了看,臉色微變,打量我?guī)籽郏骸暗戎?!?/p>
他轉(zhuǎn)身進了船艙。片刻后,一個穿著綢衫、看似商人模樣、眼神卻銳利如鷹的中年男人走出來,手里拿著那枚玉佩。
他仔細看著我,又看向我身后貨堆的方向——他似乎早已察覺那里有人。
“周王府的玉佩。”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你們是什么人?”
“落難之人,只求南下?!蔽矣仓^皮道,“船主若能行個方便,此玉佩聊表謝意,日后定有厚報。”
那船主把玩著玉佩,沉默良久。海風(fēng)吹得船帆獵獵作響。
就在我以為他要拒絕時,他忽然笑了笑,笑容卻沒什么溫度:“上來吧。擠底艙。記住,開船后,無論聽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準(zhǔn)出來。否則,”他眼神一冷,“扔你們下海喂魚?!?/p>
我們?nèi)玑屩刎?,又心驚膽戰(zhàn)。趕緊攙扶著爬上跳板,被一個船員引著,鉆進船艙底部一個陰暗潮濕、堆滿雜物和纜繩的狹小空間里。濃重的霉味和魚腥味幾乎令人窒息。
但無論如何,我們上船了。
引擎低沉地轟鳴起來(這船似乎經(jīng)過改裝),船身緩緩移動。
我們擠在黑暗中,聽著頭頂甲板上來回走動的腳步聲和模糊的吆喝聲,心中充滿了對未知的恐懼和一絲絕處逢生的希望。
船,離開了寧波港,駛?cè)肓嗣C:谝沟拇蠛!?/p>
南下之路,以另一種方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