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臺殿內(nèi),陛下圣明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那份死囚趙天成“三足鼎折其一”的言論,仍在嬴政腦中嗡嗡作響,與眼前這噤若寒蟬的景象重疊、撕咬,讓他心口窒悶。
他攥著御案邊緣的手背青筋暴突,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白。
“扶蘇……” 嬴政低沉的聲音如同悶雷滾過空曠的大殿,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朕貶其于上郡,眾卿以為,是輕了,還是重了?其性情……可堪為儲?”
“扶蘇”二字,如同淬毒的冰針,猛地扎進趙高低垂的耳中!
他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顫,攏在袖中的雙手瞬間攥緊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內(nèi)心驚濤駭浪。
陛下為何此刻問扶蘇?
他動搖了?
后悔了?
不!
絕不能讓扶蘇翻身!
若他重獲圣眷,蒙氏兄弟得勢……我趙高死無葬身之地!
恐懼如同毒蛇纏繞心臟,趙高頭顱垂得更低,眼角的余光卻如同淬毒的鉤子,死死鎖住御座上帝王的袍角,捕捉著每一絲細微的氣息變化。
李斯手持玉笏,神色沉穩(wěn)如淵。
皇帝此問,絕非尋常。
內(nèi)心快速盤算。
陛下貶斥扶蘇,一為懲戒其抗命藐法,二為磨礪其迂闊之性,三為肅清朝堂儒風。
此刻問及,是試探群臣?
還是對懲罰力度存疑?
無論如何,立場必須鮮明!
大公子“寬仁”之論動搖國本,法不容情!
北境風沙,正是淬煉其鋼骨的熔爐!
至于儲君……陛下春秋鼎盛,此時言“儲”,徒亂人心。
大公子若能悟法家真諦,方是后話。
他深吸一口氣,踏前一步,玉笏高舉,聲音洪亮而沉穩(wěn),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陛下明鑒!大公子前日所為,悖逆君父,藐視國法,其行昭彰,其罪難逭!貶斥上郡,乃陛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之圣斷,輕重得當,無可指摘!”
李斯目光如電,掃過殿內(nèi)噤聲的群臣,繼續(xù)道,“至于大公子性情,臣以為,上郡監(jiān)軍,非為懲戒之終,實乃砥礪之始!北境苦寒,直面匈奴豺狼,蒙恬將軍治軍嚴整,法令森明?!?/p>
“公子置身其間,親歷烽燧狼煙,體察戍邊艱辛,目睹軍法如山之效,此乃天賜之磨礪場!”
“儲君之器,非深宮溫養(yǎng)可成!必以艱難困苦玉汝于成!”
“臣李斯,懇請陛下,維持原議,令公子扶蘇即日啟程,赴上郡監(jiān)軍!”
“使其于北境風霜、軍旅法度之中,滌蕩迂闊,淬煉心志,方不負陛下厚望,亦是我大秦社稷之福!”
李斯的話,字字鏗鏘,如同重錘砸在嬴政心頭。
“滌蕩迂闊?淬煉心志?” 這正是他最初的設想!
然而,趙天成那“三足鼎折其一”的冷笑聲又纏繞上來。
把扶蘇踢開,真的是在穩(wěn)固“儲君”這條腿嗎?
還是……親手鑿松了它,讓這朝堂徹底淪為?
嬴政內(nèi)心掙扎。
理智告訴他李斯說得對,
可這朝堂?
這死寂?
一股強烈的煩惡感涌起,他下意識地緊握御筆,仿佛要將那冰冷的玉石捏碎!
“咔嚓!”
一聲清脆刺耳的斷裂聲驟然響起!
那桿象征著無上權(quán)力的白玉御筆,竟被嬴政硬生生捏斷!
半截筆桿滾落御案,一滴殷紅的朱砂自斷口處滲出,如同心頭滴落的血珠,“嗒”地一聲,滴落在攤開的竹簡上,暈開一小團刺目的猩紅。
整個大殿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所有大臣的頭顱幾乎要埋進胸口,連呼吸都停滯了!
陛下這是怎么了?
陛下之怒,竟至于斯!連御筆都折斷了!
趙高心臟幾乎停止跳動!
那刺耳的斷裂聲,那滴落的朱砂!
內(nèi)心狂喜。
縫隙!
天大的縫隙!
陛下對扶蘇絕非懲戒。
是暴怒!是深惡!是忌憚!
這父子之情……已然斷裂!
這朱砂……就是鐵證!
機會來了!
他強壓住幾乎要狂跳而出的心臟,身體伏得更低,如同最恭順的奴仆。
“陛下息怒!” 李斯、馮去疾及眾臣齊齊伏地,聲音帶著惶恐。
馮去疾在李斯話音未落時就已擰緊了濃眉。
此刻見陛下震怒折筆,更是按捺不住,他霍然抬頭,聲如洪鐘:“陛下!李相所言極是!”
“大公子扶蘇,仁弱有余,剛斷不足!整日與那些酸儒為伍,妄議朝政,說什么‘寬刑’、‘省賦’,簡直動搖我大秦立國之根基!”
“老秦人靠的是什么?是軍功爵制!是森嚴法度!是鐵血奮戰(zhàn)!”
他這番話,擲地有聲,充滿了武將的直率和老秦勛貴的強硬立場。
馮去疾心中翻騰著對扶蘇“寬仁”之論的強烈不滿。
貶他去上郡?輕了!
就該讓他好好嘗嘗塞外風沙的滋味,讓蒙恬的軍令教教他什么叫‘令行禁止’!
磨掉那身酸腐氣!
至于‘儲君’?
陛下正值鼎盛春秋,提什么儲君?徒增紛擾!儲君之位,關(guān)乎國本,豈能由儒生遺孽的歪理邪說左右?
我大秦的江山,還得靠老秦的軍功勛貴們用刀劍來捍衛(wèi)!扶蘇若真想……哼,那也得等他懂得倚重老臣、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法’再說!
滿堂之上基本上歌頌著秦始皇對于扶蘇處置決定!
嬴政的目光死死盯著竹簡上那團刺目的猩紅,扶蘇溫潤卻固執(zhí)的臉、那囚徒字字誅心的剖析言猶在耳、李斯條理分明的諫言、馮去疾斬釘截鐵的擁護、還有這滿殿死寂的群臣……所有畫面在他腦中激烈地碰撞、撕扯。那番“三足鼎折其一”的詛咒,如同附骨之蛆般纏繞上來。
帝王的尊嚴、掌控一切的欲望、以及對一個可能“軟弱”繼承者動搖國本的深深忌憚,最終壓過了那一絲因趙天成預言而生的動搖和煩惡。
他緩緩抬起眼,目光掃過伏地的群臣,最終落在李斯和馮去疾身上,那眼神冰冷得如同萬年寒冰:
“馮相、李斯所言……甚合朕意?!?聲音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扶蘇……即日啟程!無詔……不得返京!” 最后幾個字,斬釘截鐵,如同冰冷的鐵律砸下,徹底斷絕了任何回旋的可能。
“陛下圣明!” 李斯與馮去疾率先高聲應諾,聲音在寂靜的大殿中回蕩。
群臣這才如夢初醒,齊聲附和:“陛下圣明!”
趙高跟著深深伏下身去,額頭緊緊貼著冰冷的地磚,姿態(tài)卑微到塵埃里。就在俯首的瞬間,無人看見的角度,他嘴角極其隱蔽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陰冷到極致的弧度。
趙高內(nèi)心幾乎狂嘯。
成了!
扶蘇,你徹底完了!
滾去你的北境等死吧!
但這還不夠……遠遠不夠!
必須讓陛下對你的厭惡變成刻骨的仇恨!
讓你們父子之間,再無半分溫情!
一個陰毒的計劃在他腦中瞬間成型——這份即將發(fā)配扶蘇發(fā)往上郡、由他“潤色”的斥責詔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