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速加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清晰:“這叫‘分段轉(zhuǎn)運’!每個節(jié)點只負責下一段路,熟悉地形,損耗可控!路上時間短了,民夫自己偷吃的機會也少了!貪官想伸手,也得掂量掂量,因為每一段都有人盯著交接!”
他伸出滿是泥灰的手,用力一握:“十成糧耗變?nèi)?!省下的,就是活命的根!就是磨盤能多轉(zhuǎn)幾圈的油!”
“分段轉(zhuǎn)運…沿途倉儲…”扶蘇喃喃自語,眼中光芒越來越亮。
這并非奇思妙想,而是將龐大復(fù)雜的運輸鏈條,切割成可控環(huán)節(jié)的務(wù)實之策!
其核心,在于“接力”與“節(jié)點控制”!
隔壁的嬴政,呼吸驟然一窒!
分段轉(zhuǎn)運!
沿途倉儲!
這幾個字如同驚雷,劈開了他心中關(guān)于北疆糧運那團積壓已久的迷霧!
蒙恬的軍報里,多少次隱晦提及糧秣不繼?多少次請求增調(diào)?他總以為是前方消耗太大,或是沿途郡縣怠惰!從未想過,那恐怖的損耗,竟源于這龐大運輸體系本身的臃腫與低效!
這狂徒…竟將帝國血脈經(jīng)絡(luò)中的一處致命淤塞,剖析得如此清晰,又開出了如此…對癥的藥方?
一股強烈的、混雜著巨大震驚與某種奇異“被點醒”感的情緒,如同冰冷的激流,瞬間沖垮了他心中那堵名為“帝王尊嚴”的堤壩。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但這一次,不是因為震怒,而是因為一種前所未有的、被洞穿又被指引的…悸動!
“這三條,”趙天成的聲音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憊懶,重新躺回草堆,仿佛剛才那番驚心動魄的剖析耗盡了他所有力氣。
“環(huán)環(huán)相扣。屯田是開源,減負是固本,轉(zhuǎn)運是止血。三管齊下,或許…能讓那快散架的磨盤,再多撐個三年五載?!?/p>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看透世事的嘲弄:“不過嘛,貴公子,你也別抱太大指望?!?/p>
“讓驕兵悍將去種地?那些靠著軍功爬上來的老爺們第一個跳腳!讓地多的豪強多交糧?他們有的是法子把負擔轉(zhuǎn)嫁給窮鬼!讓沿途的官倉接力轉(zhuǎn)運?嘿,那是給多少雙餓狼眼睛盯著的肥肉啊!”
“更別說…”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眼皮耷拉下來。
“咸陽宮那位始皇帝陛下,正忙著修他的萬世陵寢,求他的長生不老藥呢。讓他停下這些千秋偉業(yè),去操心黔首能不能吃飽?去管運糧路上耗了幾粒米?難!難如登天喲!”
“所以啊,”趙天成側(cè)過身,背對著扶蘇,聲音悶悶地從草堆里傳來,帶著一種事不關(guān)己的漠然,“我就隨口一說,你就隨便一聽。反正我這顆腦袋,也就再掛個兩三天。這大秦的磨盤是崩是碎,關(guān)我屁事?千億獎金…嘿,穩(wěn)了!”
“……”扶蘇僵在原地,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
趙天成的每一句話,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心上。
那三條計策帶來的震撼與希望,瞬間被最后那番冰冷殘酷的現(xiàn)實剖析擊得粉碎。
屯田?觸動軍功勛貴利益,阻力如山!
階梯征?豪強必然反彈,轉(zhuǎn)嫁負擔!
轉(zhuǎn)運?沿途官吏層層盤剝,積弊難返!
而父皇…父皇會為了黔首的喘息之機,停下他心中那“功蓋三皇五帝”的偉業(yè)嗎?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他淹沒。他看著趙天成那副油鹽不進、只等砍頭領(lǐng)獎的背影,一股近乎偏執(zhí)的火焰卻在絕望的冰層下猛地燃燒起來!
不行!
此人…此人必須活!
扶蘇從未遇見這樣既能分析病癥,又有對癥下藥的本事的人。
扶蘇身旁都是一群通過先賢之言講大道理的人。
對于實際問題的解決能力遠不如這個趙天成。
他腦中那個瘋狂的計劃——劫獄!——從未如此刻這般清晰、堅定、不容置疑!
為了大秦,為了生民能有更好的活路。
無論付出什么代價都要讓此人活命。
隔壁耳房。
嬴政依舊僵立在陰影里,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趙天成最后那番話,同樣字字如刀,狠狠扎進他心里。
“驕兵悍將…豪強轉(zhuǎn)嫁…餓狼盯著…停下偉業(yè)…”
這狂徒不僅開了方子,更將這藥方的苦澀、實施的艱難、乃至必然遭遇的阻力,都赤裸裸地擺在了他面前!
一股巨大的疲憊感,混合著被徹底看穿的憤怒,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茫然,席卷而來。
他緩緩閉上眼睛。
屯田…減負…轉(zhuǎn)運…
這三策,如同三道微光,刺破了他心中那因“五劫”而生的無邊黑暗。它們不再僅僅是狂徒的囈語,而是帶著某種冰冷的、無可辯駁的合理性,沉重地壓在了他帝王的天平上。
可行嗎?
他下意識地在心中推演:蒙恬奏請徙民實邊,本就隱含屯田之意,若以精銳戍卒為主…或可一試?階梯之征,觸動既得利益,阻力必然巨大,然若先在關(guān)中、北疆試行?轉(zhuǎn)運倉儲…分段交接…此策之效,似乎最為直接…
然而,那狂徒說得對。阻力…無處不在的阻力!
更讓他心頭發(fā)緊的是那句:“停下這些千秋偉業(yè)?難!難如登天!”
驪山…阿房…長生…這些,難道不是他萬世基業(yè)的象征?難道要為了黔首的喘息…而暫緩?
巨大的矛盾撕扯著他。
“陛下…”蒙毅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驚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此人之言…雖…雖狂悖無狀,然其所述屯田、轉(zhuǎn)運二策…似…似有可行之處!尤其是轉(zhuǎn)運分段、沿途設(shè)倉,或真能解北疆糧秣轉(zhuǎn)運之大弊!”
蒙毅是蒙恬之弟,北疆糧秣轉(zhuǎn)運之艱難,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趙天成那“耗九存一”的比喻和“分段轉(zhuǎn)運”的對策,如同醍醐灌頂!
嬴政猛地睜開眼,眼中血絲未退,但那深沉的、掌控一切的帝王意志,已如寒冰般重新凝結(jié)。
所有的震驚、憤怒、茫然,都被強行壓下,沉淀為一種近乎冷酷的決斷。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不再看那面墻。
“蒙毅?!?/p>
“臣在!”
“此囚…朕要活口!”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