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現(xiàn)妻子林薇的日記本時，她已失蹤整整七天。
警察局的空氣帶著一股陳腐的煙味和廉價消毒水混合的氣息，黏稠得令人窒息。
負責案件的陳志明警官坐在我對面，指間夾著一支未點燃的煙，習慣性地捻動著，
煙草絲窸窣落下。他合上記錄本，發(fā)出輕微的啪嗒聲，像最終蓋上的棺蓋?！吧蛳壬?，
”他的聲音有一種刻意壓低的平穩(wěn)，像是在宣讀一份不容置疑的判決書，
“情況我們都詳細了解過了。目前所有的證據(jù)都指向，您妻子林薇女士，是自主離家。
并且……”他頓了頓，目光在我臉上短暫停留，像是在評估我的承受極限，
“……有極大可能是與異性同伴一起。”我的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
干澀發(fā)痛：“不可能……阿薇她……那天晚上我們還好好的，
她還說第二天給我煲山藥排骨湯，說我最近咳嗽……”陳警官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這種反應他顯然見得多了?！拔覀冋{(diào)取了小區(qū)最后那個能看到她的監(jiān)控，凌晨四點十七分，
她一個人出的門，背了個很大的黑色旅行包，步履匆忙，但沒看出有被迫的跡象。另外，
您之前提到的，你們夫妻共用的那張銀行卡，里面的四十七萬八千元，是在她出門前后，
分三次在不同ATM機上被取走的。監(jiān)控拍到了，取款人穿著她那件您認出來的米色風衣，
戴著那頂您說是她最喜歡的駝色寬檐帽，雖然低著頭刻意回避鏡頭，
但身形、步態(tài)、甚至她走路時右腳微微偏外八字的習慣，都吻合?！弊灾麟x家。異性同伴。
卷款。每一個詞都像一枚冰冷的釘子，狠狠楔進我嗡嗡作響的顱骨。
那件風衣是我們結婚三周年時我送的，她說暖和得像我的擁抱。
那頂帽子是她生日時自己買的，還俏皮地問我像不像老電影里的女明星。
他從公文袋里抽出一個透明的證物袋，推到我面前。
里面是一本巴掌大小、深藍色絨面燙金字的日記本。燙金的字樣是“Our Story”，
邊緣已經(jīng)有些磨損。我認得它。去年林薇生日，我跑了好幾家精品店才挑中的。她說，
要用來記錄我們所有的好時光，等老了坐在搖椅上一起笑。當時她笑得眼睛彎彎，
像落滿了星光，在我臉上親了一下，那觸感微涼柔軟，似乎此刻還殘留著虛幻的溫度。
“這是在您家里梳妝臺抽屜的夾層找到的?！标惥俚穆曇粝袷菑暮苓h的地方傳來，
帶著一種經(jīng)過精心計算的、虛偽的憐憫，“考慮到您現(xiàn)在的情緒，
本來不建議給您看……但或許，能讓您認清現(xiàn)實，早點走出來。生活總要繼續(xù)，沈先生。
”我的指尖冰涼發(fā)麻，幾乎握不住那輕飄飄的袋子。用了兩次力，才顫抖著拉開密封條，
取出那本子。深藍色的封面，像一片午夜凝固的血。打開。第一頁，日期是大約一年前。
那清秀熟悉、略微向右傾斜的字跡，此刻卻陌生扭曲得可怕，寫下的不是我們的好時光。
“十月三日，晴。遇見他，像一場猝不及防的海嘯，我心里筑了那么久的堤壩，
所謂安穩(wěn)幸福的堤壩，頃刻就碎了。原來愛情真的可以讓人如此盲目，
可以讓人瘋狂到……忘記自己是誰的妻子。他的眼神像深淵，我忍不住想墜落。
”“十一月十日，陰。沈川做的菜越來越咸了，襯衫領子也總是熨歪。
看著他坐在對面低頭吃飯，一言不發(fā)的樣子，我只感到一種無聲的窒息。這個家，
光滑整潔的實木地板，一塵不染的落地窗，每一樣都是我親手挑選布置的，
現(xiàn)在卻都像精致的牢籠柵欄。而他，是那個最盡責、最無聲卻最讓我絕望的獄卒。我想逃。
”“十二月二十五日，雪。圣誕節(jié)。他送了我一條鉆石項鏈，款式俗氣，標簽上的價格驚心。
他笑著問我喜不喜歡。我配合地笑著，戴上，冰涼的鉆石貼著皮膚，像烙鐵。心里卻在滴血。
這筆錢，夠我和他遠走高飛，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了吧？陽光，沙灘，
只有自由和愛。只要再等等，再從他那里多籌一點……”“一月十五日，大風。必須走了。
計劃不能再拖。他好像起了疑心，昨晚盯著我看了很久。親愛的日記，
這是我最后一次在這里寫字。等我獲得新生，
我會來接你（如果我還記得這個牢籠地址的話）。最后一次，晚安，沈川。不，是再也不見。
愿我永遠不會后悔這個決定?！焙[。牢籠。獄卒。俗氣的鉆石。遠走高飛。再也不見。
字字句句，不是墨水，是淬毒的冰錐，一根根釘入我的眼球，釘進我的腦髓，攪得天翻地覆，
血肉模糊，將過去一切溫暖的記憶瞬間撕裂成猙獰的碎片。世界在我面前無聲地碎裂、坍塌。
所有的顏色和聲音都急速褪去，模糊失真，
只剩下手里這本深藍色的、散發(fā)著絕情冰冷氣息的最終審判書。我猛地抬頭，眼球充血脹痛，
死死盯著陳志明那張看似敦厚的臉：“這個男人是誰？！告訴我他是誰？！
”陳警官沉默了一下，眉頭緊鎖，露出一種恰到好處的為難和同情，
搖了搖頭：“號碼是黑市買的，無實名登記，追蹤不到源頭。ATM機的監(jiān)控探頭老化，
畫面很模糊，對方顯然很有反偵察經(jīng)驗。沈先生，我知道這很難接受，
但……現(xiàn)實往往比想象更殘酷。林女士她……或許只是一時糊涂。
”后面的聲音被一陣尖銳高亢的耳鳴徹底吞沒。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抱著那本日記，
像個游魂一樣飄回家的。鑰匙對了三次才插進鎖孔。
屋里還殘留著她常用的那款橙花味香氛的氣息，甜膩得令人作嘔。我蜷縮在沙發(fā)上，
那是她常躺著看劇的地方，上面似乎還有一點她的形狀。窗外暮色四合，黑暗像濃稠的墨汁，
一點點吞噬了房間里所有的光線和溫度，也吞噬了我。那之后，我活著的唯一目的，
似乎只剩下恨林薇。恨她用最甜蜜的時光編織了一場最惡毒、最徹底的騙局，
恨她抽干了我對人性、對愛情最后一點可憐的信任和奢望。那本深藍色的日記，
被我藏在衣柜最底層，壓在一堆舊衣服下面，像封存一具正在無聲腐爛的尸骸，
散發(fā)著怨恨的毒氣。每次被劣質(zhì)威士忌折磨得痛不欲生，
每次從那些她和一個面目模糊、笑容嘲諷的男人攜手離去的噩夢中驚醒，冷汗涔涔，
我就會把它翻出來，一字一字地重讀，
讓那些毒液般的字句反復澆灌我心口那道永不愈合的潰爛，用這種極致的自虐，
來喂養(yǎng)我茍延殘喘的、賴以生存的恨意。朋友來看我，勸我放下，開始新生活。我紅著眼睛，
像一頭困獸般嘶吼：“怎么放下？怎么開始？她把我的一切都掏空了！錢！感情！信仰！
全他媽掏空了！她甚至懶得騙我一輩子！”吼聲在空蕩的房間里回蕩，只剩下無力的空洞。
我賣掉了那套承載了太多虛假甜蜜記憶的房子。中介帶人來看房時，
我麻木地看著他們對曾經(jīng)屬于“我們”的空間評頭論足，心里只有一片荒蕪。
最終搬進了一個老舊小區(qū)狹小逼仄的出租屋，墻壁單薄，隔壁人家的咳嗽聲清晰可聞。
像個真正的幽魂，活在陰影里，依靠外賣和酒精渾噩度日。白天害怕出門，夜晚恐懼睡眠。
時間并不能治愈所有傷口，它只是給某些徹底潰爛的傷口覆蓋上厚厚的、丑陋的痂，
看似愈合，內(nèi)里卻在持續(xù)化膿、腐敗，稍一觸碰，便是鉆心的疼。一晃，竟是三年。
三年后的一個午后，陽光異常刺眼，透過積滿灰塵的玻璃窗，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塊。
我終于攢夠了一點微薄的、近乎麻木的力氣，
決定徹底離開這座呼吸里都帶著記憶腥味的城市。我開始打包最后幾件寥寥無幾的行李。
收廢品的人來了，吆喝著，準備抬走那張唯一的舊沙發(fā)——那是我們當初剛結婚時，
一起在二手市場淘來的，笨重，樣式老土，有幾個彈簧已經(jīng)松軟，發(fā)出吱呀的聲響。
林薇以前總喜歡窩在里面看書，陽光好的下午，她會蜷在那兒，腳丫縮在懷里，
看到入迷處會輕輕笑出來，我說她傻笑，她會扔過來一個軟墊子罵我“直男懂什么”。
沙發(fā)被掀翻，抬起，露出積滿灰塵、結著蛛網(wǎng)的底部。搬運工嘟囔著這破玩意死沉。
就在沙發(fā)傾斜到一個角度時，一個扁平的、用廉價超市塑料袋纏了好幾圈的小東西，
從底部一道開裂的木質(zhì)框架縫隙里，悄無聲息地滑了出來，掉在積年灰塵里，
發(fā)出幾乎聽不見的輕響。我鬼使神差地彎腰，撿起了它。塑料袋臟污發(fā)黃，摸上去脆脆的，
似乎一碰就會碎。我慢慢地，一層層撕開它。里面露出的，是一本日記本。
和林薇那本“絕情日記”一模一樣的深藍色絨面，
燙金的“Our Story”字樣甚至都來自同一家店鋪。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冰冷的手猝然攥緊，驟然停止跳動。血液逆流，
沖得我四肢百骸一陣致命的麻痹和刺痛。我靠著光禿禿的、冰冷掉灰的墻壁，
慢慢滑坐到積滿灰塵的地板上，手指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幾乎捏不住那本輕飄飄的日記。
我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穩(wěn)住呼吸，翻開了第一頁。是林薇的字跡。同樣的清晰秀氣，
筆畫卻更快，更急，更潦草，帶著一種繃緊到極致的、隱忍的焦灼和恐懼，
與之前那本日記里沉浸在“愛情”中的筆觸截然不同?！八脑率?。陰。他們終于聯(lián)系我了。
比預想的最壞情況還要糟?！壬穆曇敉高^變聲器，像毒蛇嘶叫。
他比傳聞中更謹慎、更多疑。陳警官說，這是唯一能接近核心證據(jù)、徹底釘死他們的機會。
風險很大，每一步都可能粉身碎骨，但必須一試。這條線索他跟了太久，絕不能斷。對不起，
沈川，不能告訴你，一個字都不能。知道得越少，你越安全。求你，一定要平安。等我回家。
”“四月二十五日。小雨。第一次參與‘送貨’。手一直在抖，藏在口袋里，
掐自己才能穩(wěn)住。‘先生’的人在暗處盯著，像禿鷲。陳警官的人也在暗處守著，
他說是保護。像在萬丈深淵的刀尖上跳舞，下面是看不見底的黑暗。
今晚沈川做了我愛吃的糖醋排骨，他問我是不是又瘦了，臉色怎么這么蒼白。
我只能笑著罵他直男審美，懂什么，胖了才難看。天知道我當時多想抱住他，
把頭埋在他懷里，聞聞他身上那點淡淡的煙草味和讓人安心的味道。但我不能。
我只能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薄拔逶率呷?。多云。取得了一點信任。過程不想回憶，